张爱玲在她《红楼梦魇》的自序里翻译了培根的一句名言:“简短是隽语的灵魂”,张爱玲无疑深谙于此,一篇极短的散文《爱》,轻着笔枝淡着墨,一个女人从少女到暮年的一生跃然于纸上,寥寥三百来字,写尽沧桑和悲凉,如长长的一声叹息,那余音背后,还有百转千回的心思。
张爱玲
这是真的
《爱》这个故事有别于张爱玲那些吐金泻玉如芒刺入心的文字,是铅华洗尽的平铺直叙,“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这样一个娉娉袅袅、豆蔻年华、待字闺中的女子,便被数笔鲜活地勾勒了出来。
一副文字的画卷就此展开,起笔是美的,出身良好容貌姣好的少女,引来多少倾慕才有了这许多人来说谋,一个女子晨露般清澈珍贵的年华,有着不忍触碰的晶莹美好。故事的基调也沾染了这美好:在春天的晚上,后门口的桃树下,少女身着月白的衫子,遇到了对门住的年轻人。
两颗年轻的心,带着怦然的跳动,隔着礼教伦俗的约束远远地站定了,千万句语言无从表达,旖旎的情愫无以言语,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地轻轻问候了一句:“噢,你也在这里吗?”没来由地想到夏目漱石将“我爱你”翻译成“今夜月色很好”。这其中的含蓄和婉转,估计只有保守的东方人才能够理解。这一句看似无关风月的问候后边,藏了有多少曲折的心思和期待啊!
噢,原来你也在这里
少女并没有回答,她的矜持使她沉默,相顾无言,却又不忍离去,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这才各自走开。李清照把这种少女羞涩又想相见的微妙心理描写的入木三分: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诗经《桃夭》写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是一首贺嫁的诗篇,桃树下的少女,让人不禁想到这首《桃夭》,和那年轻人的相逢,凝结于心的爱慕,一切都像往美好的路上走,两个年轻人的幸福眼见在不远处招摇,张爱玲却冷酷地将笔峰毫无余地的一转:就这样就完了。他们的故事戛然而止,少女和这年轻人此生再无交集……
“后来这女子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平静的叙述,未夹杂任何张式的评论,像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那般波澜不惊,再回头看开篇第一句的“这是真的”,有一种后知后觉且触目惊心的悲凉。这女子一生的悲苦全躺在这几十个字里风云千樯,先前弥散的美好更加映衬出现实的残酷,有一种不忍卒读的凄凉。
张爱玲、胡兰成
“爱”的背后
张爱玲写这《爱》时,正是和胡兰成热恋之时。同样是在一样初春,胡兰成躺在庭院的藤椅上翻看着杂志,张爱玲所写的《封锁》映入胡兰成的眼帘,这一看之下惊为天人,心生赞叹,强烈的钦慕让胡兰成想方设法见到了张爱玲。
胡兰成后来向张爱玲提起她刊登在《天地》上的照片,张爱玲便欣然赠送了那张照片给胡兰成,并在照片的背后写上: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而这个《爱》的故事,的确是真的,那个命运多舛的女子正是胡兰成的庶母,胡兰成将庶母的故事讲给张爱玲听,那时张爱玲正处在创作的高峰期,她将这个故事用最平实的语言写了下来。张爱玲那低到尘埃里却开出花来的爱情观,也沁透在这故事里。
女子一生流离颠沛,命运将她蓓蕾般的花季从平静的人生里掐了下来,任风吹雪打、无情踩踏。老了的时候,那些惊心动魄的风浪都不曾浇灭她生存的希望,所有的风波在时间的涤荡之下平静到毫无波澜。但那个春天的晚上,与那年轻人短暂的相遇,却一直在她的内心激荡,那句“噢,你也在这里吗?”伴她度过了那些无措慌张的漫长岁月,在无情莫测的世界感受到一份单纯的被爱。
也许那年轻人所有的爱意都是女子一厢情愿的癔想,可是她正是在这句话里品出了生活下去的力量,这份温情供她细细地回味了一生。那个春天桃树下的晚上,被掰开了揉碎了一遍遍地在心里咀嚼过滤,挤出每一滴爱意去滋养她干涸的心灵,这份卑微的欢喜,认真到可怜,让人有一种想要落泪的悲然。
张爱玲
张爱玲末了意犹未尽,读者同样意犹未尽,她写下了最后这段点晴之笔: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张爱玲的爱情观呼之欲出,卑微而苍凉,有一种残忍的慈悲。她的故事里,从来不乏那些从干巴巴的人生里用力汲取爱的女人。
胡兰成著写了《山河岁月》以及自传散文《今生今世》,自传的书名是张爱玲所取,他在后来写给张爱玲的信《我身在忘川》里写道:“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岁月空惆怅,而我,终将是要等着你的。”当年那场于千万年之中,穿过时间无涯荒野刚刚好赶上的两个人,并没有成就一番美好的姻缘,而那句“你也在这里吗?”却余音泛泛,在多少年后听到这一声等候多时的回答:“我终将是要等着你的”。
《她从海上来》剧照
后记
一段没有爱情的故事,却用《爱》为名,谁说爱情必然要两情相悦的开始呢?少女和年轻人在桃树下静静的站立,在少女的心里,爱已经在无言中暗潮汹涌,这潮汐漫过那天的月色、桃树、年轻人的那句轻轻问候甚至她穿的那件月白的衫子,纯净、美好、私有,只有她知道,她和那年轻人曾经穿越沉默的执手相看。老了的时候,这美好在想象中经年累月地酝酿,从她不堪的人生里开出一朵温情的花,这正是张爱玲式的慈悲,是包裹着药丸的那层糖衣,那点甜足够咽下所有的苦。
刘若英有一首歌叫做《原来你也在这里》,是以张爱玲为原型的电视剧《她从海上来》的主题曲。姚谦从《爱》这个故事里汲取灵感创作出了极为惊艳的歌词,私以为不仅诠释了《爱》中的女子,还理解了张爱玲:
那一个人,是不是只存在梦境里,为什么我用尽全身力气,却换来半生回忆。若不是你渴望眼晴,若不是我救赎心情,在千山万水人海相遇,哦,原来你也在这里。该隐瞒的事总清晰,千言万语只能无语,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哦,原来你也在这里……
姚嫌觉得张爱玲看待爱情,抱有一种残忍、冷漠和绝望的态度,他认为没有结果的爱情也可以是温暖的,他解读的《爱》是一种充满希望的遇见。其实张爱玲何尝不是将爱做一粒希望种子,种进各色悲情中去,那句借由《爱》而说出的:噢,原来你也在这里,已然有一种接纳聚散随缘、风雨由天的释然。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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