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是经典文艺作品绕不开的母题。面对注定的宿命,人力的抗争最令人慨叹。《红楼梦》中,十二钗的结局早早在判词里写定。87版电视剧里,一群年华正好的女子将这宿命演绎得淋漓尽致。从此,人与角色融为一体,她们在戏外的命运,也便有了让人探究的兴味。
冥冥之中有天意
30年前,谁也没想到这部剧会火,而且一火30年,火成了经典。用“袭人”袁玫的话说,这明星的直通车“不知怎么就上去了”。回首当年进剧组的机缘,每个人都能找出些命中注定的成分。
张莉是陪着朋友去参加选拔的。那时,她是成都战旗歌舞团的文艺兵。“挑演员的夏明辉和王贵娥老师看到大家都在表现自己,只有一个小女孩不知道在干嘛,就过来说,你可不可以把大围巾取下来。后来他们说,我的脸都红到耳根去了。就这样,他们让我参加了试镜。”开始,张莉想演黛玉的丫鬟紫鹃,没想到最后成了薛宝钗。
“妙玉”扮演者姬玉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专访。
金莉莉的经历更是由一连串偶然组成。当年,她在杭州一个公社做电话接线员,常跟着宣传队演出,是当地的一枝花。“西湖区文化馆的老师在报上看到剧组在杭州招演员,觉得我合适,就打电话告诉了我妈妈。”金莉莉去面试那天,正巧导演王扶林也在。他后来回忆:“我从二楼窗户看到一拨年轻人出去,就问,那个个子高高的是谁呀?选演员的人说,是金莉莉,我们不准备要了。我想,这是现成的‘二木头’啊,又把她叫了回来。”
“但在培训班,我一直试的是香菱。最后定角色,被安排演迎春的姑娘不愿意,要换我演。开始我也不干,老师就劝我,迎春是小姐,香菱不是,我们马上要出挂历,挂历上没香菱,但有迎春。我就同意了。”被这个理由说服,大约与金莉莉从小的梦想有关。她对记者说:“小时候,家里有香港影星的挂历,大家都说我像挂历上的人。”
“迎春”金莉莉
在剧组,金莉莉是少有的农村户口。那个年代,没有城市户口就无法在城里工作,而上学可以解决户口。“‘尤三姐’周月的爱人在上海戏剧学院,他们告诉我上戏在招生。当时剧组在南方拍戏,途经上海回北京时,我就被丢下了,参加了一试二试三试,但没等来录取通知。‘惜春’胡泽红是北京人,知道中戏在补招,又带我去中戏。我们在传达室一问,说补招也结束了,要问就去二楼表演系的教室吧。那天我什么都没带,就带着一本相册,老师一看我是《红楼梦》剧组的,说礼拜五来吧。等我再去,只见坐了一办公室老师,我又唱又朗诵,表演了一圈,就被招上了!真是机缘巧合,本来只是抱着试试的心理,没想到真考上了,然后学校就不让我继续拍戏了。”
金莉莉觉得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一边哭一边赶回正在四川拍戏的剧组。“我做不了决定,如果导演说让我上学,我就去上学,导演让我留下来,我就留下。最后是导演帮我拍了板。后来王导每次提到这件事都说,《红楼梦》解决不了我的户口问题,所以同意我走。”
在中戏,金莉莉和巩俐、史可成为同学,正式走上演艺道路。但她心中也多了一个秘密。“后来我一直没看《红楼梦》,也不敢听剧里的音乐,一听就禁不住伤感。这种感情很难说,有遗憾,也有歉疚。直到大家20年再聚首,大家还把我当成一家人,好像我从没离开过,我这才敢看。”
这一切,又改变了另一个人——牟一的命运。为了找到外形酷似金莉莉、气质又与人物吻合的接替者,扮演邢夫人的夏明辉在成都四处奔忙了好几天,焦头烂额之际,路经商场存车处,发现一个正准备骑车走的姑娘,气质正是她心目中的“女儿”。这就是当时在汽车运输公司工作的牟一。她刚考上电大,对演戏兴趣并不大,但为了圆坐火车到北京的梦想,便说服父母进了剧组。
三分注定,七分打拼
与她们不同,袁玫入组前就已颇有名气。那年她18岁,是安徽黄梅剧团的“五朵金花”之一。如今的她举手投足间,仍有些戏曲的底子。“当年参加选拔,就是完成组织的任务。”收到剧组的调函,她心中也经历过一番挣扎,“毕竟当时是戏曲舞台上的名角,但还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袭人”袁枚
虽然选择闯世界,但袁玫仍是那个听话的小女孩,领导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分配什么角色就演什么。“最早面试时,我试的是王熙凤;进组后,我被分到宝钗组排小品;最后分配角色,让我演鸳鸯;开拍前,又通知我演袭人。我也不计较。”
邓婕就“计较”得多。那时,邓婕刚毕业,在川剧院跑龙套,得知《红楼梦》选演员,就去面试了。夏明辉很多年后还有印象:“不知道邓婕该试谁的戏,看样子她有些泼辣,可是演丫头气质大了,演夫人、小姐个子又不够。好在我之前看过她的戏,很上镜。”
结果排小品时,邓婕被分到了凤姐组。这让她欢喜又忧虑,因为她的竞争对手条件明显比她好。尤其是上海姑娘乐韵,漂亮高挑,又有表演经验,是大家看好的人选。而到邓婕试戏录像时,剧务主任竟然忘了把她排在化妆名单里。后来给她化妆的姑娘更是直言不讳道:“就凭眼睛,你也竞争不过乐韵。”“咦!你眼睛上面还有一块疤?”
“王熙凤”邓婕
在紧张又自卑的情绪里,邓婕出色地完成了第一次试角色的录像。第二次试角色,她仍然试凤姐,虽然压力更大,但“不做丑小鸭,要变白天鹅”的心愿也坚定起来。就在邓婕埋头排练时,乐韵却选择了退出——她爱上了一个香港影星,跟着对方去了香港。不幸的是,她后来才发现对方已有家室,而自己的事业也陷入低谷,最终竟然在绝望中自杀了。而邓婕得偿所愿,出演凤姐,也演活了凤姐。
《红楼梦》拍完后,剧组不少姐妹都想留在北京,但最后只给了两个户口指标。没得到户口的邓婕做了北漂,陈晓旭也是。袁玫有时会想,自己要是像她们俩这样勇敢,留在北京,也许会在表演上有更多成绩。但当时的她觉得没有组织怎么行,便选择去了广东,在广东电视台当演员。“那个时代,电视台也不懂得捧演员。我们当年是不知怎么就上去了,后来是不知怎么就下来了。”最终,袁玫决定告别舞台,转型做制片人,虽然很难,但她坚持了下来。和记者见面的时候,她手上还有几个片子在挑选。
袁玫并不后悔选择广东。“那时广东是改革开放的最前沿,给我的人生打开了新的一面。以前我总是含蓄的、听话的。在这里,我知道了自己得有观点,得有选择,可以说不,也可以推销自己。那个年代能有这种意识很不容易。我也不再拘泥于一个小圈子,学会了参与到大社会中。”让袁玫尤其骄傲的是,“我知道哪里是雷区,是底线,我没做过一件违背良心的事,都是凭本事吃饭,凭劳动创造价值。”
那个年代还出现了出国热。“秦可卿”张蕾拍摄期间就攻读外语,戏拍完后便赴美留学,并在国外结婚生子。后来去美国的还有“元春”成梅。“尤三姐”周月去了澳大利亚。“宝钗”张莉去了加拿大,读书、拍电影,后来又做起房地产生意。一次她投资失败,一下瘦了30斤,连喝水胃都痛,一度以为自己得了癌症。后来她每天在树林里走路,慢慢调养,才渐渐恢复。身体好了,她又去读工商管理,重新开始投资经营。
“秦可卿”张蕾
袁玫感叹说:“现在回头看看才发现,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要的。自己要,这事才能改变;不要,社会大浪淘沙就淘掉了。”
“人物的魂已经附到体内了”
金莉莉的开朗让人印象深刻,但她说自己内心和迎春很像,“从不抢风头,总是默默做事,不会把好事都揽在自己身上,也不惹是非”。后来她也接过很多性格外放的角色,“拍了那么多电影电视剧,也演过很多主演,拿过不少奖,但我和别人说其他的戏,别人都想不起来;一说《红楼梦》,别人就会‘啊对对对!’曹雪芹和《红楼梦》的磁场太强大了,我和《红楼梦》是永远扯不开了。”
《红楼梦》对姑娘们的影响一直延续到今天。袁玫说:“有人说《红楼梦》中角色的命运映照着演员真实的命运。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那时我们十七八岁,世界观正在形成。3年时间,每天都在揣摩这个角色,一定会受她的影响。说得玄乎一点,人物的魂已经附到体内了。”
“袭人有做女人的智慧,我现在懂得很多道理,都是无形中受了这个角色影响。我出生在干部家庭,是小女儿,又长得漂亮,招人喜欢,其实就是个刁蛮公主。但现在我懂得照顾别人,懂得付出忍让。有时我给别人倒茶,‘忽悠’说,哎呀,让你享受一下贾宝玉的待遇,别人就特别高兴。”
袁玫的日常生活也深受红楼影响:“怎么吃,怎么喝,怎么做燕窝,怎么上燕窝,怎么做杏仁,怎么做姜汁,屋里怎么摆,窗帘怎么挑,都讲究得很。红楼的生活就是精致的生活,当时不觉得,后来回到自己生活中,又有条件了,就会这么做。”
现在这些红楼姐妹里,和当年角色重合度最高的,大概要属姬玉了。她依然纤瘦,声线、神态和举止都保持着少女感。她和朋友见面大多约在茶室,而佛教是她生活的重心。
让姬玉与茶结缘的,是陈晓旭。“我和晓旭拍戏时就是好朋友,后来我们都开始信佛,交往更多了。我去她那时,她常常泡茶。记得第一次沏普洱茶,都不太会,沏出来特别浓,就像酱油汤。那时我还体会不到茶的妙味,后来才慢慢学习。现在朋友在一起,他们就说,要请妙玉给我们泡茶,那可是不一般的。还有一次一个朋友请我去喝茶,结果她拿出一罐雪,是前几天下雪时采的。她说你以前是采梅花上的雪,收在瓮里,现在我也给你采好了,就用它煮茶吧。我说现在北京的雪水能喝嘛!”姬玉大笑起来。
“起初我对佛教也不懂。1997年有朋友带我去雍和宫,说皈依学佛特别好,我不太懂,当时就皈依了。但由于是藏传佛教,我和师父交流有语言障碍,并不能真正明白皈依的意义。到了2007年,晓旭离开我们,我的触动特别大,对生死名利都看明白了一些,就去净土宗祖庭庐山东林寺皈依,真正开始了修行。”
当年18岁的姬玉演妙玉,只觉得妙玉戏份少。如今30多年过去,她觉得自己真正理解了妙玉。“妙玉说话直,是因为修行人刚正不阿,直言不讳。前两天还有人问我,妙玉为什么会扔了刘姥姥喝过水的杯子,多可惜啊。我现在特别能理解,因为修行到一定程度,就比较清静。我吃素20年,味道重的也不吃,希望吃的都是清静的。所以我现在出去也会带杯子,吃饭也带筷子和碗,尽量用自己的。”姬玉边说边端起自带的小瓷杯,蓝底白花,配上她一身粉色的中式衣裙,素净淡雅。
她的穿衣风格也是这10年形成的。“晓旭当年就很喜欢中国风的衣服,经常穿旗袍,那时我追求的还是时尚风格。她走后,我慢慢读了一些有关传统文化的书,越来越能体会传统文化的美好。”
“晓旭的离开让我对癌症、对临终关怀也有了了解。这几年,我和佛友会去关怀病重的老人,为老人念佛、按摩、熏香、放舒缓的音乐,帮助老人减轻病痛。上周我们还去一位临终老人家里给他念佛,几个人轮班,一共念了36个小时。老人最后走时平静安详。”
姬玉喜欢告诉别人,要静心,要放下。“《红楼梦》真的是一场梦。我们早年不懂,现在明白了,它就是告诉你,外在的名利都是一场空。不要执着,才能拥有平静喜乐的人生。”
红楼一梦,当年这群女孩子偶然入了梦。走出梦后,她们在真实的世界里沉浮。而那场梦如同命运埋下的一个伏笔,永远印在她们心底,在不经意间深深影响了她们的人生。
作者:《环球人物》记者 朱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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