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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清华大学影视传播研究中心主任、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尹鸿在“电影，配得上这个时代吗？”的主题演讲中，集中探讨了中国电影与时代的关系、中国电影产业改革的深远影响、当下中国电影的核心症候以及新主流电影的强势崛起等问题。
5月13日晚，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清华大学影视传播研究中心主任、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尹鸿在清华大学人文清华讲坛，发表名为“电影，配得上这个时代吗？”的主题演讲。
在回望梳理中国电影过去四十年经典影像的过程中，尹鸿教授集中探讨了中国电影与时代的关系、中国电影产业改革的深远影响、当下中国电影的核心症候以及新主流电影的强势崛起等问题。
以下是对尹鸿教授演讲的发言整理：
电影是关于大时代人的一面镜子，电影跟一般的历史不一样，如果说时代无情的话，电影是有情的。电影用情感的方式来描述不同时代、不同的人、不同的期望、不同的方向。
如果你能记载这些不同时代的作品，通常我们把它叫做时代的经典，它不仅能够看到社会发展的变迁，更重要的是能够看到梦想和期望，这也是电影一百多年来激励我们能够成为生活重要组成部分的原因。
“电影是时代一面有情的镜子”，从这个意义上我们来讲今天的电影。目前中国电影处在一个高速发展的时代，是全球坐二望一的电影市场。
现在北美是第一大电影市场，有110亿美金的年度票房，但中国去年票房超过了80亿美金，今年的第一季度，中国电影创造了200亿人民币的电影票房。
中国是全球增长最快的市场，中国电影票房增长率，十几年当中从不到十亿人民币，发展到现在一年票房接近600亿，每年保持了30%左右的增长速度。
但即便在这样的发展情况之下，我们也经常会有一些时代之问，归纳一下，就是中国电影配得上这个时代吗？这个问题实际上说的是什么呢？我想它肯定是三个问题：
第一，它能够表现出我们这个时代的巨大变迁吗？
第二，它能够表现出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力量吗？
第三，它能够表现出我们共同的情感共鸣吗？
80年代的中国电影：
撕掉政治标签，呼唤人道主义
这些年高票房的电影很多，但是真正能够在心灵上打动大家，让大家觉得带有时代呼声的电影还是非常稀缺。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我们今天跟大家一起来回顾一下过去四十年中，中国电影跟时代的关系。
今年是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周年，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确定了以经济发展为中心的总体路线，改变了以阶级斗争为纲，这个改变对中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在我们的电影当中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告别过去。所以这段时期我们开始告别一个过去，有的是微笑着告别过去，有的是含着泪告别过去。
大家知道谢晋当年有三部电影叫“反思三部曲”，分别是《牧马人》《天云山传奇》《芙蓉镇》，可以说这三部电影的观众，是今天即便那些票房最高的电影观众规模完全达不到的。
谢晋早期电影《红色娘子军》《女篮五号》里面都有一位男性，这位男性代表着党，一个男性作为党的引路人帮助一个成长当中的弱小的女性变成一个独立者。
到《天云山传奇》，故事逻辑发生一些变化。一个男性他本来是党的一分子，但是在那个是非颠倒的时代，他被冤屈，被边缘化，一位女性把他从那样一个公共空间的政治漩涡当中带回了家庭，给了他温暖。
一个女性用人性的善良把一个在政治上受到了迫害的人，从一个公共空间拉回到了家庭空间，从一个政治空间拉回到了人和人的空间，其实看起来这是一个叙事上的改变，实际上它表达的是一个历史的变化。
对于这个时期来讲，为什么这些电影能成为时代经典？就是因为两个原因：
第一，它们开始尊重事实。当我们回到事实而不是政治标签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真正认识世界的真相。这是成为时代经典的第一前提。
第二个原因，就是人道主义。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里的经典描述，“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人的全面发展的条件”，所以我们讲人的自由永远是人类社会向前推进最重要的力量。
在《天云山传奇》中我们会看到，无论在政治上把他看成是什么样的人，但是他是一个人，他需要一个人的尊严，他作为人的权利需要得到保护。实际上他改变了一种标准，不是政治至上，不是政治唯一。
紧接着一个主题，在电影来讲新的时代自然就是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庐山恋》，这个电影大家比较熟悉。在当年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轰动的原因有三条：
第一条，它表现了一个国民党后代，一个女青年，她成为一个可以追求美好爱情的人。第二条，这个电影里面有了接吻的镜头。第三条，这个电影里面这个张瑜演的女主人公换了很多套的连衣裙。
由于连衣裙的出现，使得上海很多好久不做连衣裙的裁缝，开始接到无数的订单，连衣裙风靡一时。生活已经悄悄悄悄在我们身边发生了变化。
在这里我们还要说到一个年头，1984年，我们经常会把它叫做中国思想解放运动非常黄金的一年。这是第五代登上中国电影舞台的那一年，张军钊导演的《一个和八个》。还有被称为第五代电影宣言书的电影就是《黄土地》，都在同年诞生。
在这几年当中也出现了很多经典的作品，比如大家熟悉的第四代导演，第四代导演通常是指在六十年代接受教育，在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末开始进行创作更年长的一代导演。
这代导演其实文革给他们很大的干预，但是粉碎四人帮之后他们就开始走向影坛，他们拍的电影更加偏重现实主义，因为他经历过中国社会的这些变迁。
吴天明导演的《老井》实际上就是表述的第四代对中国变革的思考，这里面也包括颜学恕先生的《野山》等等这些电影，其实这些电影大部分主题都集中在农村，因为当时的农村是变革的最前沿。
而且农村传统旧的弊端，旧的事情对人的束缚最深。当然还有一个电影叫《乔厂长上任记》，它是少有的一部表现城市里面的国有工厂在向现代转型的痛苦和苦难，表现了一种理想主义的坚守。
当然这个时代可能更受大家关注的是第五代电影。
从1984年开始第五代登上银幕，第五代的电影跟第四代不太一样，他们已经不完全是在关注当下的中国。他们在关注为什么中国人会是这个样子，因此他们把自己的电影叫做“寻根电影”。
他们在寻中国的根，而这个寻根的思潮又是跟文学联系在一起的。大家都知道，当时的第五代几乎所有的电影都改编自小说，刘恒、刘震云、莫言的小说，全部都是小说改编。
换句话说，这个时候电影跟文学在思考同样的问题。中国人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中国人能不能改变？如果我们仅仅实现了外部的四个现代化，如果人不改变，中国会不会仍然陷在前现代化的陷阱当中？
第五代大部分都是往回溯的，都是在讲中国过去的故事，但是这些故事一方面在表现中国人生生不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但是另一方面在表现旧的体制，旧的礼制，旧的礼教，人文关系，社会传统，家庭因素这些对人的束缚和对人的影响。
所以这些电影大部分都是悲剧性的，大部分最终都是在反抗人的斗争，都很难突破传统对人的束缚。
但是正是这些电影引起了全中国人重新思考自己的传统，思考自己的历史文化，究竟哪些是这个文化大众生命力的代表，还可以在未来继续保持发展，而纳新将成为我们向前行进的阻碍。
这些电影当然有很多很多优秀的作品，中国第一部在国际A级电影节上获奖的电影就是1988年张艺谋的《红高粱》，一直延续到了后来的《霸王别姬》。
中国风刮到世界影坛上，为什么？因为这些电影在表达共同的主题，就是人性的挣扎，跟一种体制性传统之间的悲剧冲突。
全世界的表现方式不一样，但是这个人性跟一个传统的冲突是一个世界性的话题，而且他们又在影像上接受了很多现代视听语言，所以这些电影很快就得到了各个国家的认可。
90年代的中国电影：
社会价值观巨变，电影产业面临危机
随着时代的变迁，九十年代之后中国进入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大发展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下海、经商、挣钱，在突然之间变成了新的社会的思潮。
在那个时代社会价值观发生巨大改变，挣钱这件事情在你生活当中变得非常非常重要。在这种情况下，中国电影也开始记载一个突然钱变成这个社会的通用价值标准的时候，电影也发生改变。
这个时候有三个电影现象，成为记录这个时代非常重要的文本。一个就是王朔的电影，像《顽主》《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等等。
《顽主》剧照
王朔的作品都在表现一个政治变革和一个经济动荡时期人们生活方式的变革。他以嘲笑、讽喻的方式来表现这个社会所有人的审美结构的变迁，人跟自由关系的变迁，在嘲讽过去，也在嘲讽自己。
除了王朔的电影以外，这段时期还有一个重要的作家、导演，黄建新，他的《黑炮事件》可以说对那段荒诞历史的嘲讽。而这段时期他有几部电影，引起了巨大的影响，比如说《站直啰别趴下》《背靠背脸对脸》《埋伏》。
其中《背靠背脸对脸》非常典型地表现了中国社会的生存空间和生存环境，为了一个正科级岗位的大学毕业生在周围的人际关系当中发生着非常戏剧性的，错综复杂的故事，拍得细腻、真切、感同身受。
应该说这些电影也是记住这个时代变迁，社会动荡非常重要的一些文本。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导演就是大家更熟悉的冯小刚。当我们回过头，冯小刚拍的第一部贺岁片是1997年的《甲方乙方》，从那以后大家会知道，几乎每一年中国最流行的社会语言，都是冯小刚的电影里面的语言。
《甲方乙方》《手机》《大腕》等等这些电影，部部电影我们现在还能看到当时社会的变迁。
所以大家会知道这些电影其实表现了中国非常复杂的社会变迁，表现了社会的迷茫，所以这些电影也将成为一个时代的组成部分被大家所关注。
这些电影经常表现的主题无非就是三个，一个是价值观的失衡，一个是颠覆一个未知的失衡，一个是人们的情感危机。整个社会大的变迁和动荡在这些电影当中得到充分的展现，这也成为一段历史。
这段时期中国的电视剧发展起来的，中国的观众开始变懒了，愿意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在家里看四十个频道播着不同的电视剧，大家都不愿意进电影院。
所以当张艺谋、陈凯歌电影在国际上获大奖的时候，也是中国电影在影院里面观众越来越少的时候。这个时候中国电影就面临一个前所未有的挑战，就是中国人不看电影。
21世纪的中国电影：
市场化改革推动电影复兴，中国电影呈现三大症结
在加入WTO大背景之下，2002年中国电影开始出现一个巨大的变化，就是全产业链推向市场。至今为止在中国的文化里，只有电影可以说彻底的走向了市场化。
这种彻底的走向市场化，也就是说，从投资、制作、发行、放映所有的环节我们都交给了全社会，任何人，任何企业都可以来参与电影。这个使电影产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改变是从2002年开始，中国开始允许单片申请拍摄许可证。在这之前中国所有电影拍摄必须是一个国有电影制片厂出品，即便你是民营公司生产的电影，但是最后要去获得一个国有电影制片厂的厂标才可以发行。
但到2002年，我们允许任何只要是中国内地的公民和企业，都可以去投资拍摄电影，而且不许院线化地区竞争，于是中国电影产业迎来了一个从死亡边缘复兴的机会。
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出现了电影的复兴高潮，这个改革对中国电影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英雄》《泰囧》《战狼2》等票房成绩突出的电影不断出现。
但在商业大潮的推动之下，我们在出现一部分优秀作品的同时，也开始对更多的作品表现自己的不满，这种不满我把它归纳一下，集中出现在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现实缺席。因为在我们心目中，中国的新闻比中国的电影要好看，中国的新闻中有很多的大片，有很多重大的社会现实事件，但是在电影当中是缺席的。我们生活发生重大的改变，很多正面的改变在电影中也是缺席的。
第二个问题，时代架空。什么叫时代有价值的？虽然我们有些电影看起来是现实题材，但是它们都是隔断了时代变迁的卿卿我我的爱情故事，一些拳头、枕头加噱头的一些商业戏剧，几乎看不到这个时代真正的巨大的社会的发展和张力。
第三个问题，精神贫血。什么精神贫血？我们发现很多电影当中缺乏能够鼓舞人心的正面价值的传达，甚至我们在许多爱情题材电影当中，表现的直接追求高富帅、富白美，把财富看成是爱情的前提。
在许许多多爱情题材的电影当中，都是直接追求“总裁文”，而且叫总裁还不过瘾，我们叫“霸道总裁”。当然还不仅如此，我们还有很多电影充满着对阴谋诡计的赞美，权术成为里面唯一值得骄傲的资本。
我们会认为获得权力就是我们人生最高的价值，而且为了这种权力，我们可以不择手段，类似这样的东西在我们电影中比比皆是，所以我们说叫“精神贫血”。
新主流电影：
融合主流价值和主流市场，但缺乏共享价值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开始呼唤新主流电影出现，什么叫新的主流电影？我列了一些电影的片名，从《中国合伙人》到后来的《战狼》《红海行动》《智取威虎山》，我们把这批电影叫做新主流电影。
有人说它们是主旋律电影，但它们跟传统主旋律不太一样。这些电影不仅有主流价值观的传达，而且获得了市场。
同时它也跟我们前面提到的主流商业电影不一样，它不仅获得了主流市场，但同时它又传达了主流价值，是主流价值和主流市场的融合，所以我们把这些电影叫做“新主流电影”。
这些作品可能跟过去的主旋律电影不一样。它都是从个体出发，表现的都是个体英雄，同时他们都有一个强大的祖国，一个强大的军队，所以它把个体英雄和国家背景结合在一起。
同时虽然刚才讲的几部电影大部分都取材于真实事件作为背景，但是实际上它完全是一个类型片，这些电影都放在一个全球背景当中，因为只有放在全球背景当中，你才能看到中国的崛起和强大。
而这些电影当中还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国家和人的关系发生了改变，过去的主旋律电影更多去表现不管国家对你怎么样，你仍然必须爱这个国家。
但今天这个主题发生了一些改变，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遇到什么样的情况，这个国家是保护人人的。最后完成了这样一个主流价值观的传达。
即便是新主流电影，我们还是会觉得它存在一些创作上的问题：
第一，视野相对狭窄。新主流电影几乎代表中国在全球背景之下中国和世界的关系，但中国现实还发生着很多在追求美好生活过程当中面临的困难，值得被关注，解决我们当下生存困难和生存梦想的题材还稀缺。
第二，共享价值的缺乏。这些电影表现了很多说只有中国才会保护自己的公民，而其他国家的军舰都纷纷狼狈逃窜，然后会去表现我们为了救中国人不惜代价，但是有很多其他国家的人在死亡，在伤害。
而我们在表现这些题材的时候，对死亡、对生命的尊重并没有达到让人们觉得人是最高的价值。
所以这些方面，我为什么会在边上写了一个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表，其实里面我们还有很多主题在电影当中没有得到充分传达。
我们电影当中表现富强，表现爱国表现得很充分，但是我们还有很多主题，在我们影视作品当中没有传达，而这些主题恰恰可能是最具有国际共享价值的主题。
这也是为什么中国电影到目前为止，完全还是内需型电影，它在国际市场上几乎没有主流影响。
中国电影离时代经典还有多远？
只讲中国故事依旧不够
中国电影离一个世界电影强国还有非常远的距离，所以回答“中国电影离时代经典还有多远？”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自己有一个概括。
如果说新中国的成立，表现出是中国人民站起来的话，那我们前面回顾的四十年，新势力的到来，表现为中国人民富起来，但是现在是要让中国人好起来。
其实用我们十九大对新时代的描述，就是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需求，与发展不充分，不平衡之间的矛盾。而抓住了这个主要矛盾，才能抓住时代的核心。
这样的一些重大主题，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里已经得到了传达，但是我们能不能够表现出这个时代对这些主题的认知。时代在影响电影，但是电影也应该影响时代。我们现在很需要影响时代的电影。
如果要影响时代，做一个总结，就是几句话：
第一，如果要表现中国传统文化的话，我们不是在复兴一个过去的历史。因为大家知道传统是没有办法复兴的，过去的传统就是当时的现在，而且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表述，在任何时代占统治地位的思想，都是统治阶级的思想。
当然传统当中有许多的优秀精华，我们可以吸纳它，转化它，成为我们今天新文化建设的组成部分。
而其最重要的中华民族数千年来生生不息的一种生命力，中国人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艰难困苦，我们都能找到一条求生之道，我们都能找到一条救赎之道。
第二，我们要表现中华民族的时代精神，就要表现一百多年来在中国落后挨打的情况下，所表现出的那种革命的精神。我们可以革自己的命，我们可以革我们几千年传统带来的陋习的命，我们才走到今天。
第三，四十年改革开放，证明了中国就是两个：第一要求真务实，第二要以人的全面发展。人的自由发展总目标息息相关，我们如果把这样的精神传达到我们的影像作品当中来，我们就能成为时代的经典。
我老想说，我们天天如果只讲特色，如果只讲中国故事，只讲中国话语，可能是不够的。
中国之所以有特色，是因为中国的特色在为世界文明做贡献。中国的文化可以融入世界当中，为世界提供人类面临困境的方式和方法，我们不是要回到过去，我们是要面向未来。
中国电影如果能回答这样的问题，我们就可能成为这个时代的经典。
整理：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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