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曾将尼采视为“轨道破坏者”,认为“中国很少这一类人”。尼采在思想领域对传统的价值观进行了破坏,他“大呼猛进,将碍脚的旧轨道不论整条或碎片,一扫而空。”因此,尼采在西方哲学史上是一个破坏者与革新者,他的思想不在传统的范畴之内,不能拿传统的思维去解读他。
尼采是体系的反对者,他的书大多采用箴言、散文的格式,不成体系,在相关题目下也没有针对性的内容。例如《快乐的知识》里并没有针对“快乐”与“知识”展开详细的论述,而是将一堆碎片化的段落拼凑在一起。因此,理解尼采的哲学是比较困难的,误解更是多得不可胜数。桑德福斯曾写了一本《尼采与希特勒》,认为他们在思想上存在渊源;海德格尔则在《尼采》中根据自己的需要,把尼采描绘成一个“形而上学思想家”;在德国的哲学讲座中,有人把尼采当做“诗人哲学家”,认为他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哲学。当然,更多时候人们都把尼采当做叔本华的追随者,归入“唯意志主义”之中。
这种分类方法其实都是试图把尼采纳入传统哲学的体系里,或者把他当做近代哲学发展为现代哲学的转折点。然而,要想了解真正的尼采,我们应当通过直接阅读尼采的著作,让他来向我们介绍自己。在尼采的所有著作中,有一本书起到了自我介绍的作用,那便是《瞧!这个人》。
尼采于1889年1月在都灵发生精神错乱
尼采发疯之前写的最后一本书1888年,在发生精神错乱的前一年,尼采忽然迎来了最高产的创作期。他在5月份完成《瓦格纳事件》,把青年时代的好友瓦格纳描写成颓废主义的主要代表。在写完这本书后,尼采的健康状况持续恶化,他经常头疼,而且呕吐不止。在给母亲的信中,尼采写道:“我感到自己已经体力不支的时候,才发现之前失去的光阴太多了。长期以来我的身体恶劣得难以形容和描述。”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不幸即将到来,为此拼命地写作,不想浪费一天的光阴。不到3个月时间,尼采就忍痛完成了《偶像的黄昏》,接着《反基督》也迅速告成。
10月15日,在过完44岁的生日后,尼采开始着手写作自传性的《瞧!这个人》。这部著作很明显是尼采的自白书,他想通过《瞧!这个人》来对抗那些歪曲他的人,在首页中就写道:
“让我宣称:听我说!因为我是如此这般的一个人,尤其不要把我同他人混为一谈!”
因此,要想了解尼采的哲学,就必须得立足于《瞧!这个人》,用尼采的文字来阐述他自己,而不是根据自己的需要来描绘尼采。
不幸的是《瞧!这个人》并没有在尼采生前出版过,在精神失常后,书稿被他的妹妹伊丽莎白给扣留了,一直到二十多年后才解禁面世。伊丽莎白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连尼采也不知道,在《我妹妹与我》中,他怀着满腹疑问写道:
“我以为写完《瞧!这个人》时,我已经清除了所有障碍。是为了什么不寻常的原因,家人那么不赞成这本书,又不出版它呢?”
从伊丽莎白对《权力意志》的篡改来看,显然她想根据自己的需要来描绘尼采,因此《瞧!这个人》是不能过早公之于众的。
《瞧!这个人》与《权力意志》在尼采死后才公开发表
“反基督者”与“非道德论者”《瞧!这个人》前两部分介绍了尼采的家世及思想历程,第三部分的标题为《我为什么能写出这样优秀的书?》,尼采通过盘点自己曾公开出版过的著作来阐述他的哲学。
据说叔本华曾在给出版商布洛克豪斯的信中写道:“属于我的时刻最终并且必定会到来,它来得越晚就越是灿烂夺目。”即使《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卖得不好,叔本华依然坚信自己的时代终将到来,在晚年时,为了“照顾”读者,他还写了较为通俗的《附录和补遗》。尼采则不同,他在《瞧!这个人》中说:“现在没有人读我的书,将来也没有人读我的书”,因此他的书基本都是为自己而写的。当有位教授好意地向他暗示说:“这些东西没有人能读懂”时,尼采也不为所动。
当时有些大学教授把尼采的“超人哲学”与达尔文主义联系在一起,说他像卡莱尔那样主张“英雄崇拜”,把超人视为半个圣人、半个天才,是人类进化的顶点。有人甚至认为超人是尼采的理想,是他心目中新的上帝。对于这些肆意曲解自己的人,尼采将他们称为“一些受过教育的有角畜生”,在《瞧!这个人》中他做了一次直接的回应。
与“有角畜生”们的曲解相反,尼采说自己并非理想主义者,而是理想主义的批判者。在尼采看来基督教、叔本华哲学还有柏拉图哲学是整个理想主义的典型形式。基督徒与叔本华都认为人世充满着苦难,而痛苦本身就是对生存意志的否定。正因现实世界是如此的匮乏与枯燥,他们才把希望寄托于理想、天国与本体世界。柏拉图的体系里也有类似的东西,在《斐多篇》中他借苏格拉底之口贬低身体与现实世界,认为灵魂在理念世界中才能获得永生与福乐。
理想主义者把希望寄托给理想的世界,宣称“人人都追求幸福”或者“幸福是道德的报答”,他们“使一切都道德化了,甚至连爱情都要有点‘无私的’。”在这种背景下,作为对理想主义的破坏者——尼采哲学诞生了。尼采宣称:
“我用‘不道德行为’这个词同一切违反自然的行为作斗争,或者,如果你们喜欢好听的字眼,就是同理想主义作斗争。”
因此,尼采首先是一名“反基督者”,其次又是一名“非道德论者”。
尼采哲学反对理想的、彼岸的、形而上的东西
尼采“超人哲学”的真正含义尼采反对基督教的价值观,他认为这种价值观不是基于现实,而是出于幻想。基督徒制造了“上帝”、“灵魂”、“彼岸”、“永恒生命”等虚假的概念,让人们去向往这些虚幻的东西,不关心现实生活中的情况——“它们教诲别人轻视‘微不足道’的事,其实就是轻视生活上基本的东西。”尼采对这种蔑视现实生活而迷恋虚幻天国的病态理想主义宣战,他说:“我要做的就是推翻,并建立前所未有的价值。”为了进行这项工作,尼采绕开了基督教诞生后的历史,到希腊人那里去发掘思想武器。
《悲剧的诞生》是尼采的第一部著作,也是尼采哲学的诞生地。尼采说这本书的主题其实是“希腊人是怎样对付悲观主义的,——他们用什么办法克服了悲观主义。”他认为叔本华完全搞错了,希腊的悲剧正好说明希腊人不是悲观主义者,希腊人并未通过悲剧来寄托理想,并未用悲剧艺术来拯救人生。在希腊悲剧中隐含着狄奥尼索斯与阿波罗的矛盾,这是基督教所没有的,故而“基督教就是虚无主义。”它源自苏格拉底的颓废派,用卑下的抱负欲来反对生命的蜕化本能,对生命进行否定,进而轻生厌世,向往彼岸的永生与福乐。
与基督教的虚无主义相反,尼采用“狄奥尼索斯精神”来对生命、痛苦、罪过以及生活本身进行肯定。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第一部里,他通过对“彼世论者”、“肉体之蔑视者”和“死亡之说教者”进行嘲讽,抨击了基督教的虚无主义价值观。并且用“超人”来反对基督教所向往天国和彼岸,他针锋相对地说:“超人是大地之意义”,我们要把目光从天国转向大地,从彼岸转回此岸——“忠实于大地罢,不要信任那些侈谈超大地的希望的人!”
因此,尼采并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要求人们把理想转回现实,要立足于大地,“使大地有一日能属于超人”。为此,尼采才想要重估一切价值,对建立在基督教之上的传统价值观进行破坏与清扫,告诫人们不要像弱者那样自欺欺人,寄希望于上帝的庇护;而是要像强者一样面对现实,认清自我。《瞧!这个人》里说:
“认识与对现实的肯定,对强者来说是必要的,正如弱者灵感一来就变得胆怯和逃避现实,即‘理想’,对于弱者来说也是必要的一样......弱者无法认识到,颓废需要谎言,谎言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条件之一。”
因此,尼采的哲学乃是强者的哲学,是忠实于大地的哲学,是肯定生命的哲学,是反基督、反理想主义的哲学。
超人不是理想中的圣人,而是忠实于大地的人
“我就是第一个悲剧哲学家”叔本华是悲观主义哲学家,尼采则说自己是一个“与悲观主义哲学家是完全相对的、相反的”悲剧哲学家。
悲观主义对生命采取否定的态度,悲剧哲学则对生命进行了无限的肯定。尼采有时候也把悲剧哲学称为“狄奥尼索斯的思想”,他认为在基督教旧价值观破灭之后,一个“悲剧时代”即将会到来。这个时代以肯定生命的悲剧为最高艺术,将会在地球上重建生命的繁荣。基督教违反自然、亵渎人类的言行被人们唾弃,那些有崭新生命的人——超人——会把提高培养人类的使命掌握在手中。
在这个时代里,人们重视自我保存,不断增强体力,不再用蔑视身体来“拯救灵魂”;在这个时代里,生存的意义不再是为了服务于上帝,而是为了上升为超人;在这个时代里,“上帝已死:现在我们热望着超人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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