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瓶梅》的作者尚未有最终定论之前,从作品中的民俗资料人手进行钩沉探索,不失为破解作者籍贯之谜的重要方法之一。
笔者拟对《金瓶梅》中的六则民俗内容进行考证,以证明兰陵笑笑生乃是鲁南兰陵人,而非江苏的南兰陵人。
一、埋衣胞
《金瓶梅》第30回曰:“蔡老娘收拾孩子,咬去脐带,埋毕衣胞,熬了些定心汤,打发李瓶儿吃了。”
衣胞是指母体内包裹婴儿的胎盘。
鲁南人处理衣胞的方式,正是兰陵笑笑生所写的“埋”。
据山曼、李万鹏等先生的《山东民俗·生育礼俗》记载,鲁南地区的具体做法是:
“胎衣要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埋掉,不能让人践踏,更不能叫狗吃了,否则孩子不长命。临沂地区男孩的胎衣一般埋在磨盘底下,女孩胎衣埋在栏圈里。”
胎衣可人药,中医称之为“紫河车”。
同时又是一种美味佳肴。旧时在鲁南,人吃胎衣被认为是极不道德的行为。
故第40回王姑子告诉吴月娘“把前头这孩子的房儿(即胎衣)”吃了,自己就可以怀胎。
吴月娘则不同意地说:“缘何损别人安自己。”
而南方人则多未有这些假斯文、穷讲究的礼俗,好吃的佳肴当然不会轻易弃之。
据明代谢肇制的《五杂俎·人部一》记载:
“桂州(今桂林)妇人生子,辄取其衣胞,洗净切细,五味调和,烹之以享亲友。”
(明) 谢肇涮 著
二、四色礼
《金瓶梅》第32回:
“次日,李桂姐买了四色礼,做了一双女鞋,教保儿挑着盒担,绝早坐轿子先来,要拜月娘做干娘。”
后文交待李桂姐送的四色礼是“一盒果馅饼儿、两只鸭子、一大副膀蹄、两瓶酒。”
四色礼,王利器的《金瓶梅词典》、魏子云的《金瓶梅词话注释》、李申的《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毛德彪和朱俊亭的《金瓶梅评注》等工具书均未立目注释。
上述各书的著者也许觉得“四色礼”即泛泛的四种礼品,没有繁琐注释的必要。
实际上,兰陵笑笑生在这里是搬用了鲁南的民俗。
临沂人在定亲或至亲应酬交往中,往往用“规格”较高的“四色礼”。
《沂蒙文化发展研究·沂蒙民俗》曰:“鸡、鱼、肉、粉皮”称之为“四色礼”。
临沂地区《费县志·婚嫁习俗》曰:
“四色礼即鸡、鱼各一对,礼一刀(一般横割猪腰窝或硬肋成长方形,重三至五公斤不等),用红线捆扎粉条若干。”
鲁南地区地域广大,各县的“四色礼”又略有区别。
王乃乙著临沂地区平邑县《风俗民情》曰:“过去送酒、送肉、送鱼和粉皮”,有时也用“鸡或藕代替粉皮”,称之为“四色礼”。
尽管各县“四色礼”的内容略有区别,但兰陵笑笑生灵活地运用“四色礼”的名目,却反映了他对鲁南民俗的稔熟。
《费县志》
三、破孝
《金瓶梅》第63回:
“爹又使他跟贲四换绢去了。嫌绢不好,要换六钱一匹的破孝。”
李申先生的《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曰:“将布(阔绰的用丝织品)撕开做孝服、孝幔等用叫破孝。”
这个解释仅注意到了“破孝”中丧主的一面,显得不够全面具体。实际上,“破孝”是丧主与亲友们共同参与的行为。
在临沂、郯城、苍山一带,至今仍有破孝的习俗。
《沂蒙文化发展研究·沂蒙民俗》曰:“亲友接信后,在送丧日携纸和挽帐、祭品及现金到丧主家吊丧,孝子叩头谢纸,向亲友破孝。”
丧主在接受亲友们吊唁的同时,把白布或白绢缝制好的孝帽、孝绢分送给亲友,以便在出殡时披戴。
《金瓶梅》中的“破孝”正是此意。
西门庆为李瓶儿大出殡,嫌白绢质量不好,如制成孝帽和孝绢送给亲友们,自己面子上不好看,所以打发人换好一些的白绢。
当然,也有些财迷心窍的人,吊孝的目的只是为了那一块白布或白绢。
明代顾起元《客座赘语·礼制》曰:
“大家复有破孝送帛之事。破孝毋论何人,但人吊者,即赠以布或绢。有生平不一识面,闻名为布而吊者矣。”
《金瓶梅》第80回,西门庆死后,应伯爵等七人商量每人出一钱银子买祭品去吊孝,认为这样还能占小便宜:“众人祭奠了,咱还便益,又讨了他值七分银一条孝绢,拿到家中作裙腰子。”
亲友们来祭奠,不管是否带来钱物,丧主都要送上一顶孝帽或一条孝绢,正是“破孝”的全部内涵。
临沂旧有此俗。时至今日,办丧事土洋结合者,在殡仪馆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不管是否认识,凡来参加吊唁者均“破孝”发给一顶孝帽。
有时孝帽准备不足,晚来者常常得不到。
故今临沂有俗语骂大路上的抢道者为“抢孝帽子去。”
《沂蒙文化研究》
四、打瓜子
《金瓶梅》第24回:
“宋蕙莲正和玉箫、小玉在后边院子里挝子儿,赌打瓜子,顽成一块。那小玉把玉箫骑在底下,笑骂道:‘贼淫妇,输了瓜子,不教我打’。”
打瓜子,魏子云《金瓶梅词话注释》曰:
“打瓜,即‘大子瓜’之俗称。今人仍爱食之瓜子,即此种‘大子瓜’所出。中原人俗称之为‘打瓜’。”
魏说误。
李申《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曰:
“今徐州话谓双手合掌(中间留有空隙)击人头顶(这样打法不甚疼痛而响声清脆)为打响瓜儿,又称以手作刀砍人胳膊为打瓜子(打刮子)。”
李说亦误。
鲁南民俗,举凡儿童有输赢的嬉戏、奕棋等活动,常以打瓜子“惩罚”输者。
具体实施程序:赢者一手拉过输者的手,摸其四指,仅露出手掌和手心,然后赢者用另一只手拍打输者的手掌,此称之为“打瓜子”,又称之为“打瓜儿”。
郑重其事者还要打出一些花样:赢者往自己手心吐点唾沫再打,称之为“蘸香油”。
吐了唾沫后再往地上蘸点泥沙,称之为“蘸芝麻盐”。这都是为了将对方打得更疼一些。
当然,也有马马虎虎者:输者自动伸出手掌向上,赢者伸手向下象征性地胡乱拍打几下,甚至是轻轻抚摸几下即可了事。
《聊斋俚曲集》 (清)蒲松龄 编著
蒲松龄《聊斋俚曲集·禳妒咒二》中的材料可以印证笔者的解释是正确的:
“(江城说)你才学会了,就教你包嘴。这一回你打交,我先翻;翻错了的打十个瓜子。(长命说)就是这等。
你犯着我手里,我使上些唾沫打你。(江城说)你翻错了,我下这四指面条子打你。”
文中的“使上些唾沫”即所谓的“蘸香油”。“四指面条子”即将拇指并于掌心,单用四指敲打。
又:“(长命大笑说)妙哇,妙哇!你可翻错了,这可说不的了,来来!(吐指头就拉胳膊,江城说)打不的,是你从头里灶的我。”
文中的“吐指头就拉胳膊”正是要打手心的,决不是象李申先生所说的“双手合掌击人头顶”或“以手作刀砍人胳膊。”
实际上,“打瓜子”并不仅仅是儿童玩耍赌输赢时处罚输者的一种方式。
在鲁南地区,家长逗引婴儿时常说:“宝贝,打个瓜儿”,婴儿常常便会把两只小手互相拍打几下。
鲁南地区将鼓掌称为“拍瓜儿”正是由“打瓜子”引申而来的。
五、靠山桌面儿
《金瓶梅》第80回,西门庆死后,应伯爵等七人凑七钱银子摆祭礼,除了得到二尺孝绢之外,“到明出殡山头,饶饱食一顿,每人还得半张靠山桌面儿来家,与老婆孩子吃着两三日,省了买烧饼钱。”
靠山桌面儿,王利器的《金瓶梅词典》、魏子云的《金瓶梅词话注释》、毛德彪和朱俊亭的《金瓶梅评注》、李申的《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等,均避而不释。
实际上,靠山桌面即鲁南人喜爱的面食—锅饼。
在临沂、郑城、苍山一带,锅饼有着固定的规格和份量。一般五斤白面做一个,直径一尺二寸,厚一寸二分。一个锅饼要烤半个多小时。
据《山东民俗·饮食民俗》载:
“制饼之家的门面,大多临街一小屋,里面设案设炉制作,外面放一小桌,竖饼其上,远远可见,无须再挂招牌。”
“靠山桌面”则是因制饼之家将小桌靠在门口的山墙上,将锅饼竖于桌面倚在山墙上当招牌而得名。
鲁南地区至今仍有此俗。
鲁南锅饼
锅饼外硬内软,有筋不粘,十分耐饥,且便于保存,最为劳动人民喜爱。
除了日常食用外,锅饼还有特殊的用途。
鲁南民俗,丧家出殡时,要由死者的女婿抱锅饼去墓地,在新坟头上把锅饼摔开后分给众人。
因此,应伯爵等人希望在西门庆出殡后,“每人还得半张靠山桌面儿来家。”
据老人们讲,吃了这种锅饼大吉大利,尤其是小孩吃了之后壮胆子,晚上睡觉也不再咬牙。
鲁南民俗,贺喜他人乔迁新居时亦可用锅饼。临沂至今仍有抱一个锅饼与人“温锅”的习俗。
给人“温锅”时,忌讳用一个完整的锅饼,买来之后要先掰开一个小豁口,以便与丧事上用完整的锅饼相区别
六、鳖棋儿
《金瓶梅》第83回:
“一日,八月中秋时分,金莲夜间暗约敬济赏月饮酒,和春梅同下鳖棋儿。”
鳖棋儿,即憋棋儿。
王利器《金瓶梅词典》未予立目。
魏子云《金瓶梅词话注释》曰:“不知何种棋式。得非今之暗扣名色,相互猜名而翻开定输赢乎!”猜测错误。
李申《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曰:“棋类的一种,以挤压对方的棋子进退不得、无路可走为胜。”解释过于粗疏笼统。
毛德彪、朱俊亭《金瓶梅评注》曰:“简单棋艺。方法是两人对奕,在牛角形棋路上走棋子,谁被憋住无路可走,谁输。”此说亦误。
毛、朱先生说的这种棋艺实际上称为“赶牛角。”“赶牛角”和“憋棋儿”这两种棋艺,均简单易学,广泛地流行于鲁南一带。
笔者下乡插队时,常常于田间地头划上棋盘,以小石子和坷垃头为棋子,同社员们下“赶牛角”和“憋棋儿”
绘画 · 憋棋儿
憋棋儿,又叫“憋死牛”或“憋死驴”。
棋盘为“区”字形,“区”字右边两个锐角之间有一个圆圈,称之为“井”。
被憋得无路可走的“牛”或“驴”只得跳井,称之为“老牛(驴)跳井。”
《山东民俗·民间体育与游戏》具体介绍了走法:
“‘憋死牛’,又名‘老虎吃食’。画棋盘为区形。二人各于横边布二子,由一人由近竖边处先行子,每人一步,缺竖边的两点不得跳过。走至对方无路可走时为胜。”
限于篇幅,笔者不再一一赘举。
即此足以证明兰陵笑笑生是非常熟悉鲁南地区的民风习俗的,他应该是鲁南兰陵人,而不是江苏的南兰陵人。
文章作者单位:临沂大学
本文选自《2014(兰陵)国际<金瓶梅>研讨会论文集》,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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