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她喝了药躺在榻上,任由血从下身流出来。君王有多期待一个嫡长子,作为皇后的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他出征回来,听闻孩子没了,大怒将她打入冷宫。

五年来,纵是后宫佳丽无数,他也没有一分一秒停止过对她的思念。

为了妾室他把她推下悬崖(他出征回来听闻孩子没了)(1)

第一怨 后宫妃嫔不争宠会落得什么下场

「废后长孙秋水接旨。」

文德十一年夏,前来宣旨的小黄门尖厉的嗓音划破长门宫沉闷的天空,生生将一宫的人从无边死寂的生活里惊醒,让一向冷清得仿佛荒野的长门宫,难得有了些许动静。

长孙秋水亦是无声惊醒,听着远处传来的声音,恍惚如在梦中。

五年了,她在长门宫幽禁五年,一直等着圣旨下来,而今,终于等到宣判的时候了吗?

茫然丢下洗了一半的旧衣衫,长孙秋水擦了擦手,便要站起身来。

一侧里,曾是她身边最得力的侍儿如意,早已先她一步站起,神色张皇,拦住了她的去路:「娘娘,不要去,不要去接旨。」

长孙秋水叹一口气,望着如意盈满泪水的眼眸,倒是意外的心平气和:「早晚都有一死,何必执着于这一时?这圣旨可比我想象的,足足晚了五年呢。」

如意轻摇着头,看着眼前她跟了十年的女子,心里除了不忍,更多的却是难过:「娘娘,你何尝有错,为什么他废了你的后位,贬你至长门宫却还不放过你呢?」

长孙秋水默然无言。

如意嘴里的「他」,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那就是汉文一朝有史以来最被世人称赞的少年天子——刘昶。

若非来人提及废后,她长孙秋水几乎都要忘了,自己曾是这个王朝最为尊贵的皇后,是少年天子明媒正娶的妻。

可也只是曾经罢了。

就在五年前,她的父亲,原当朝宰辅、太子太傅长孙琰,就因封国贿赂之罪,被下了诏狱,累及全族。皇姑母无力转圜,命她去哀求皇上,保长孙一族无恙。

她去了,用一生中最大的赌注,去换回长孙一族的性命,却只赔进了自己的余生。

此后的五年时光,她忍辱在冷宫,洗尽铅华,褪尽锦绣,做着最为下等的宫娥才做的事,也不过是为了长孙一脉能够活得更长久。

即便后来那个人食言,将她三族亲属尽皆流放,她亦是不曾后悔当初的决定。

只要父母双亲和兄长能活着就好。

便是要她死,都微不足道。

缓缓拍一拍如意的手背,尽管对于前路一无所知,长孙秋水仍是决定坦然面对。

抬手推开如意,长孙秋水长呼口气,提起曲裾下摆,行将几步远便跪在了小黄门面前。

小黄门受之泰然,展开圣旨道:「受命承天,大皇帝诏:废后长孙氏,因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失序背德,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于今五年矣。今有皇太后长孙氏,思虑废后而病入膏肓,卧榻不起,遗懿旨云废后长孙氏悔过改新,特赦废后长孙氏徙居掖庭,尽心宫闱,以赎其大不敬之罪,钦此!」

嗡!

长孙秋水只觉得脑中一蒙,好似被人当头打了一棒。

她接了圣旨,将那三尺竹牍看了一遍又一遍,仍是不相信地问小黄门:「皇姑母当真驾崩了?」

小黄门极不耐烦地瞥她一眼:「圣旨上可都写着呢,长孙秋水,还不速速去收拾了东西,跟咱家去掖庭应卯。」

如意跟着跪过来,她知道这满皇宫的人都是踩低捧高的,以前长孙秋水贵为皇后,这起子人巴结都巴结不上,除了磕头还是磕头。

现如今皇后成了废后,竟连区区一个小黄门,都敢欺凌她了。

如意心里气不过,冲着那黄门呵责道:「放肆,你可知你同谁在说话?」

小黄门轻瞄一眼她,随即鼻孔朝天,哼都懒得哼一声,只是不屑道:「咱家当然知道,这六宫的规矩可真是越来越松散了,一介婢子都敢顶撞起咱家来。」

「你……」如意急红了脸,方想起刚才的圣旨。

掖庭,又叫永巷,是宫女居住和犯罪家属妇女籍没入宫劳动之处,进去了就永无出头之日。

她重新惶然,挽住了长孙秋水的胳膊,忍不住落下泪:「娘娘,你不能去掖庭,你不能去啊。让婢子代替娘娘去吧,娘娘,您求一求皇上,婢子宁愿您待在长门宫,也不愿您去掖庭哪。」

长门宫的宫娥此时已跪了一地,纷纷跟着如意泣涕如雨。

自从长孙秋水被废,长门宫几乎成了各宫娘娘耍阴谋、使绊子的用武之地,毕竟长孙秋水曾专宠凤藻宫三年,惹了无数人的眼。

若非她们和如意每日里拼死护住长孙秋水周全,不等圣旨下来,只怕长孙秋水就该入葬皇陵了。

倘或长孙秋水去了掖庭,人员杂冗,又无她们看护,就无异于是去送死啊。

长孙秋水亦是泪盈于睫,她不怕掖庭凶险,怕只怕此生再无机会见到长门宫的旧人了。

宣旨的小黄门充耳不闻满院子的涕零声,只管不耐烦地催促:「快快收拾去吧,咱家还有要事待处理呢,都别不识好歹。」

「诺。」

长孙秋水轻叹一声,起身回宫。

她的衣衫并无多少,行囊也十分简单,三两下的工夫就收拾齐全了。

如意等人哭送她出宫门,门外候着的执金吾看到她出来,不期然都低下头去。

小黄门一路引领,秋水跟随其后,坐上小而巧的轺车,一步步驶向深宫,也一步步驶向记忆深处。

她还记得大婚的那一年,亦是从丹凤门进去的,那个时候可比眼下气派多了。她在闺阁中,就听得妹妹秋雁喜之不尽地来说:「圣旨下了,说要聘黄金二万斤,纳采雁璧乘马束帛,都一如旧典呢。」

她掩口带笑,出了门,上了马车,随行的卤簿仪仗逾越千人,整个长安都在刹那热闹起来。

从丹凤门进去,便是未央宫前殿,大婚就在这里举行。

她尚还记得未央宫的由来。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

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旂。

轺车辘辘,再往后去,就是少年天子下朝休憩的宣室殿了,紧挨着宣室殿的便是她昔年的住所——凤藻宫。

第二怨 得宠女人最好命

她行在偏僻御道上,抬起头也只能看到凤藻宫檐上的斗拱,熟悉而陌生。

曲裾深长,她走得慢了,前头的小黄门又开始吆喝:「快些,磨磨蹭蹭做什么呢?」

长孙秋水垂下头,忙疾走两步,亦步亦趋跟住了小黄门。

不远处,另有一行人沿着御道徐缓走过来。

小黄门目力甚佳,隔得那样远,依然看出了步辇上端坐的贵人,当即一住脚,立在原处掀起袍子跪拜下去,临了还不忘将秋水也拖曳在地。

步辇一点点行近,秋水跪在那里,只看见一双双青丝履从眼皮子底轻盈盈地踏过。

不知是哪一宫的娘娘出行来了。

她隐隐好奇,悄无声地抬起头。

步辇上坐着的丽人本已走出两三步,不知是撞了什么邪,忽地就叫人把步辇停了下来,徐徐向后扭过身来,正与长孙秋水目光对个正着。

长孙秋水怔忡之下,倒是一笑,原来是故人赵婕妤啊。

赵婕妤也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秋水,乍惊之下,竟想要从步辇上下来拜见。

待到回神,才记起长孙秋水已经不是皇后了,从五年前就不再是了。

何况今早她更是听说,一月前驾崩的皇太后居然还留了一道懿旨,将长孙秋水从长门宫的废后换成了掖庭宫的婢女。

椒房专宠的时代早已过去,如今她才是帝王身边得宠的那一个,她不必也不需要向一个婢女屈尊下跪。

昂然抬首,赵婕妤一点下巴,就命宫娥将步辇回转了方向,重新走到长孙秋水面前:「本宫道今儿怎会有喜鹊的叫声,原是有故人回来了呢。」

长孙秋水低首不语。

赵婕妤哼笑一声,看了一眼旁边的小黄门,又道:「这是要往哪里去?」

小黄门唯唯诺诺答她:「回娘娘的话,奴才们正要去掖庭。」

「哦?」赵婕妤明知故问,转而问秋水,「掖庭可是宫婢之所,你也要去吗?」

秋水垂眸:「是。」

「那可真是苦了你了。」

赵婕妤假意惺惺,冷眼看着屈膝跪在地上的那个女子,容颜浮尘,粗布褴衫,哪里还有一国之母的样子?

太后真是老迈昏庸了,居然以为把长孙秋水从冷宫提到掖庭,就能让她有重新受宠的机会。她也不想想,如今这后宫,可不是五年前的后宫了。

昭阳、飞翔、合欢、常宁、蕙草、兰林、披香、安处、椒风、沉若、广明、鸳鸾、永延、承露东西十四宫,哪一宫里不住满了人?

长孙秋水再怎么贤德淑惠、知书达理,没了容貌和身家,她要拿什么和十四宫的美人儿们争宠呢?

不过是换个地方让她等死罢了……哦,不,或许不该是等死,该是送死才对。

眉梢上扬,赵婕妤隐约透着三分得意,挥一挥手,示意宫娥重新抬起步辇,向着他处远去了。

长孙秋水终于可以站起身来,她早年富贵过人,荣宠加身,从未给人磕头下跪过。却不想在冷宫拘禁了多日,吃尽了常人吃不到的苦,真正到了下跪的时候,才发觉倒也没有想象的那么不堪。

掖庭既是宫婢住所,自然盖得偏远一些。

小黄门领着长孙秋水过去的时候,早一批轮值的宫婢已经回来了。

她们大多是近些年采选进来的,左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没有见过秋水贵为皇后的时候,自然也就不认得秋水。

内侍省的内侍监倒是个宫中老人,即便早已得了旨意,看见长孙秋水仍是吓了一跳。

有宫规在,按理他是无须向长孙秋水行礼的,但却不知为何,内侍监居然恭恭敬敬走出来,屈膝跪下,左手按着右手支撑在地上,缓缓叩首到底。

竟用了九拜之中最重的礼节。

秋水和小黄门都让他突如其来的跪拜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两人都已跪下身去了,慌得那内侍监止不住叩首道:「娘娘请起,快快请起,臣下受不得,受不得呀。」

秋水苦笑起来:「阿翁,我已非昔日皇后娘娘了,阿翁不必这般待我。」

「臣下不敢,臣下不敢。」

内侍监连声惶恐,秋水便同小黄门拉了他起来。

因她是太后懿旨调拨而来,不必再行阅视,只要安置了行囊即可。

内侍监不顾小黄门诧异的目光,坚持要亲自送秋水去住的地方。

路上见无旁人,秋水才问他:「阿翁,皇姑母真的驾崩了吗?」

内侍监点一点头:「娘娘节哀,自长孙一族流放合浦、娘娘禁足长门之后,太后娘娘的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了。上月百花节,众宫娘娘前去给太后朝贺,太后一时高兴就多喝了几杯百花酿,不想激起宿疾,沉疴难治,就这么仙去了。」

「是吗?」

秋水咬住了唇,来时怀抱的一丝希望,到如今全都烟消云散了。

那个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那个曾不顾她父母意愿执意召她入宫的姑母,那个曾一力扶持起少年天子的太后,终究拗不过天意,年过五十就化作了黄土。

她心有戚戚,一时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太后。

到了住的地方,内侍监不便多留,嘱咐长孙秋水几句话,就作别离开了。

与秋水同住一室的是小宫娥翠叶,看上去十三四岁的模样,生得一张圆月似的脸面儿,姿色虽不甚出众,却别有一番娇憨可爱。

她见秋水拎了包裹进门,忙就赶上前来,伶俐地取过去笑道:「早就听说屋子里要来人了,我当是个小姐妹,原来是姑姑。」

她嘴甜人也乖巧,估摸着秋水的年纪,只以为是哪里来的掌事女官。

秋水不好意思地摸摸面颊,往日在长门劳劳碌碌,甚少有机会想别个事情,而今初来乍到,被翠叶一声姑姑叫醒,方知岁月如梭,韶华不复。

她默了默,终是当不起这一声姑姑,便道:「姑娘说笑了,我同你一样,不过是掖庭宫女罢了。」

「啊?」翠叶闻言,不出意外地露出一脸惊诧之情,「采女最大也不得年满二十,瞧姐姐的年纪,不像是采选进来,莫不是……」

第三怨 一入宫门深似海

掖庭宫女,依着旧例,如不是从良家子中落选,便是从俘虏和犯官罪眷充没而来。

翠叶顾全秋水的颜面,并没有将话说全,秋水思量着那一纸废后诏书和被流放的三族,念及自己同罪眷也无甚区别,便轻一点头:「我家中的确是犯了些事。」

翠叶听罢,不由得几分唏嘘,她虽是良家子中落选进来的,可因家境贫困,是以到了掖庭,能有吃有住,倒也不曾觉得悲苦。

可怜犯官罪眷,从前想必过的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乍为人奴,怕是要受不住的。

由是,看着秋水殷切之余又多了几分照顾,便一面替她安顿行囊,一面劝慰道:「既然来了这里,从前的事便都是黄土了,风一吹就没了影儿,能活下去才是天大的事。姐姐只管好生在这里住着,往后不懂的地方都有我呢。」

秋水谢过她的好意,眸光轻而浅地自上而下打量了一圈简陋的屋宇,半晌方道:「你说得是,能在这里住着已经很好了。」

翠叶回首笑笑:「姐姐别看这屋子比不得你往年住的地方,可它刮风不透、下雨不漏,盖得结实着呢。说起来,倒是要谢谢一个人。」

「嗯?这要谢谁?」安顿好行囊,秋水侧着身坐在冰冷僵硬的床榻上,微微偏首,好奇地过来问她。

翠叶支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轻声一嘘,竖着耳朵听了听,知四下无人,才神神秘秘靠近了秋水低声道:「要谢谢前面的那位长孙皇后。」

谢她?这是为何?

秋水面露困惑,翠叶当她新来,便接着道:「姐姐不知这里头缘故,我也是听了陈宝林身边的绿蕙姐姐说才知道的。绿蕙姐姐说,往常掖庭是整个汉宫最卑贱的地方,住在里头的人冻着了饿着了,外头从来都不管不问的。独有长孙皇后来了以后,就下了旨意,不许掖庭令克扣掖庭宫人伙食,又下旨将掖庭透风漏雨的地方都翻修了一遍,就是那一年开始掖庭再没冻死过人了。姐姐您说,咱们是不是得谢谢长孙皇后?」

「唔。」秋水轻应她一声,不置褒贬。

当年先皇故去,天下尚未太平,皇姑母无儿无女,又急于辅佐太子刘昶登基,便召了她入宫与刘昶为伴。

她少时贪玩,又得皇姑母宠溺,是以汉宫各处都曾涉足过,一日去到掖庭,瞧见掖庭众人过得凄惨,心下十分不忍,便总偷去那里给掖庭宫人送些吃食。

后来,皇姑母为她和刘昶订下婚约,刘昶登基为帝,她为后,第一件事就是着人修葺宫宇,顺带着将掖庭也翻修了一回。

至于掖庭令克扣伙食,那是自汉祖开国以来就有的,彼时皇姑母忙于垂帘听政,不耐烦管理这些琐碎小事,她便也不敢多提,直等自己执掌中宫之后,才借着由头将上下宫务都整顿了一通。

只是那时她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皇后该做的事,倒不承想有朝一日能惠及自身。

翠叶说到前皇后,恐她不知禁忌,忙又追加两句:「对了,姐姐,这些话你听听就算了,可千万不能往外头说去。那位长孙皇后……而今已经是废后了,宫中再不许提及的,倘若叫宫教博士们听见,打一顿板子都是轻的呢。」

「是,我记住了,不会往外说去的。」秋水点一点头。

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了,别人不提,她便是连想都不会去想的。

翠叶舒口气,对于善良而没落得好下场的前皇后,她一直都心怀怜悯,同样地,对于沦落至此的秋水也心生亲近:「说了这么久,差点都忘了问,该怎么称呼姐姐呢?」

「我……」秋水薄唇轻抿,才刚说到自己的事,而今委实不好告诉她真实名姓,便掐头去尾,只道,「我家中姓孙,单名一个秋字。」

「孙秋。」翠叶低低念了一回,方抬首一笑,「那我往后便叫你秋儿姐姐吧。」

秋水含笑颔首,看着翠叶,目光柔缓,仿佛看到了那年未出嫁时,兴冲冲跑进她闺房里来的妹妹。

一入宫门深似海,更何况是入了掖庭。

昔年高祖在位,丞相李游因罪下狱,其妻王氏宁死也不做掖庭舂米奴婢,掖庭之苦可见一斑。

翠叶原以为秋水会承受不住,待看她洗衣舂米洒扫织布,样样精通,慨叹之余亦不免纳罕她到底是谁家女眷,如何连下人的活计都做得这般好。

殊不知长门五年,足以把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变成可堪百般驱使的杂役。

相较于翠叶的纳罕,秋水倒是自得其乐,横竖都是为奴为婢,是在长门还是在掖庭都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能一直让她这般安稳下去就好。

可惜,天意往往不从人愿。

自她来后,掖庭的杂活陡然在一夜之间多了起来,往日每人只需舂一回米,而今两三回都舂不完。往日每日只需织就一匹布,如今倒是要三四匹。

累得掖庭宫人苦不堪言,有那等大着胆子的,便赶去问掌事宫女,掌事宫女冷冷一笑:「这些都是各宫娘娘们等着吃用的,又不是我要苛刻尔等,尔等何故找我诉苦?」

秋水闻说,心下了然,大抵是她贬到掖庭的消息传扬出去了,才叫那些人想着法子来折腾自己,以致不惜牵连进这么许多人。

愧疚之余,她无力转圜,便只能点灯熬油地做着比别人多一倍的活计。

翠叶心疼不过,便也时常过来搭把手,又叹息她死脑筋:「秋儿姐姐,宫里的活日复一日,本就是做不完的,旁人都尽力躲着懒,偏你痴愚,竟还要上赶着做去。」

秋水有苦难言,只好笑劝她:「是我自己闲不住,你歇息你的罢,莫要管我了。」

话虽如此,然而有人成心刁难,便是她做得好了,也终会被挑出刺儿来。

是日,天色阴沉,便是身在偏远的掖庭,也可看到那东西十四宫上头密布的乌云。

掌事宫娥照旧在一大早派了活来,还不待众宫婢哀怨,便扬高了声音又喝道:「昨日是谁最后舂的米?」

众宫婢闻言一怔,半晌,方把目光纷纷投向秋水。

秋水敛裾屈膝:「回姑姑,昨日是婢子最后舂的米。」

第四怨 庭院深深深几许

那掌事宫娥闻言,一双冰刀似的眸子冷冷地盯在她的身上:「吾说过多少次,宫中舂米务必尽心,都是贵人口中之食,倘或错了一处,便有性命之忧。你可还记得?」

「婢子记得。」

「既是记得,如何舂出的米中还有米糠?你莫不是成心如此?」

「婢子不敢。」

秋水恭顺地低下头去,进到掖庭之前,她便已知晓前途叵测,未免横生事端,是以对待掖庭杂役未敢有一丝一毫懈怠之处。

昨日舂米,她都是检查过之后才送出去的,断不会有米糠残存其中。

只是她如今位卑言轻,人为刀俎,她为鱼肉,自然是掌事宫娥怎么说便怎么是了。

她一力做小伏低,饶是那掌事宫娥憋了一肚子的气要发出去,到这会儿当着众人的面儿也不好再恣意了,只得一甩长袖,怒道:「虽非成心,但大错已铸,今日便责罚你清扫御道以儆效尤,什么时候吾说干净了,什么时候方停。」

「诺!」她不争不闹。

翠叶看着干着急,待回了屋便不住地替她打抱不平:「秋儿姐姐怎的这般好性儿?你舂的米可是我们这些人里头最好的,怎会有米糠掺杂其中?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你,你怎么不说出来?」

说?向谁说?

秋水浅笑不语,这宫里踩低捧高本就是人之常情,掖庭也不例外,那掌事宫娥既是特意过来寻她的是非,想必后头定是有人指使。

她就算辩解了,又有谁听,又有谁肯信呢?左不过再吃一顿苦头罢了。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估摸着要起雨了,秋水不再耽搁,拿上扫帚簸箕就出了房门。

庭院深深,幽暗的御道夹在高墙之间,仿佛一条长龙匍匐在地,不见首尾。

她低垂着头,纤细而柔弱的脖颈微伸,目光专注,手上一刻不停,仔仔细细地清扫着青石铺就的路面。

当年行过此处,只顾贪玩耍乐,竟不知这里的一砖一瓦是如此古朴,历经沧桑。

盛夏的风裹挟着水汽,从夹道中穿墙而过,终于为酷暑带来一丝凉意。

秋水擦了一把汗,抬眼望去,却见自己才扫了不过墨丈距离,离那尽头尚且远得很。

她静默了片刻,歇过一口气来,照旧垂下头去扫着眼前一尺之地。

又一阵风吹来,这次不再夹杂着水汽,却隐约带着三两人语,呼呼喝喝,远道而来。

她一怔,眼角余光瞥见御道上走着的三两宫人都贴着墙跪伏下去,深知是有贵人出行,忙也收起了扫帚簸箕,依着规矩跪拜下去。

有了之前赵婕妤的例子在,此番再跪,她心中已无任何感慨,只是耐心听着那遥遥传来的脚步声,静待来人过去,莫要再耽误了洒扫。

铿!铿!铿!

不意脚步声伴着兵甲声传来,竟是执金吾开道。

非贵人出行,乃是圣驾亲临!

秋水心头蓦地大骇,趴伏在地上的双手不期然攥握成拳,她越发压低了身段,务必使自己泯然于众人。

赤色绣衣下摆一蓬蓬从地砖之上如风扫过,玄色的车轮,踏着旧日辙痕,辘辘远行。

秋水莫名屏住了呼吸。

自她进长门宫的那天起,就再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与他相逢,更不曾想过,相逢会是在这等情形之中。

幸而那龙辇高覆着华盖,四幕垂帷,深不可测,倒可使她免了见面的忧虑。

待最后一个侍从走出了眼角余光可见之处,秋水方呼出一口气来,轻支着扫帚慢慢直起了身。

依旧要去扫那幽深狭长的御道,叵耐刚一挥动衣袖,便见一抹朱红映入眼帘。

她惊慌抬头,却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

「是你?」

她曾经的近侍,凤藻宫的大长秋——苏闻。

苏闻叹息一声,拱手躬身而拜:「臣下还当是看错了,不想竟当真是娘娘。」

秋水亦叹息:「阿翁折煞我了,我已不是昔年皇后了。」

「在旁人眼中或许不是,可在臣下眼中,娘娘永远是臣下的娘娘。」苏闻抬眸,目光掠及她素白卑贱的衣衫和手中破旧的扫帚,一时眼眶微红。

他业已听闻秋水被调拨进了掖庭,知她日子艰苦,却未料到会艰苦至此。

当年名冠长安的宰辅长女、艳夺城池的中宫皇后,怎会成今日这般模样?

他打量着秋水,秋水亦打量着他,但见他已换作了中常侍的衣衫鞋履,正是天子近臣装束,想必这些年过得甚好。

当初因她被废,凤藻宫几乎满巢倾覆,再无完卵。

独有凤藻宫旁的长秋监,因着隶属内侍省,倒躲过了一劫。

原本她有心要如意和万宁她们也留下来,不必跟她同赴长门受苦,可是如意等人宁死不从,背地里更是唾弃苏闻,都道他叛主、忘恩负义。

她却不以为然,那一年中她的亲族都已沦陷,面对身边旧人,她最大的期盼便是能活一个是一个,至于怎样的活法,怎样的抉择,她并不在意。

不能让所有人都陪着她在冷宫潦倒终生。

是以,对于苏闻她并没有怨恨,反是欣慰,苏闻跟在她身边时日久长,对于天子的习惯秉性也比旁人了解得多,有他在身边,想必天子也能省却不少心力。

苏闻是偷空留下来的,既是见了秋水,他心下稍安,略问了好,便疾走几步,追着龙辇去了。

秋水收回眼神,握紧了扫帚,越发尽心扫了起来。

将将扫至尽头,那边厢狂风便裹挟着乌云盖顶而来。

刹那间,豆大的雨点,便似卷落的珠帘散了线,嘈嘈切切,大珠小珠落了满盘。

御道两旁高墙耸立,并无屋檐遮挡,避无可避,她在雨中被浇个遍透。

偏生掖庭无人前来,没有掌事宫娥发话,她这一通洒扫便算不得完。

其实,她早该料到的,那些人既要她受磋磨,又怎会是轻易罚扫御道就能说得过去的?

她默默闭上了眼,立在雨中,形单影只。

片刻,却觉落在眼梢耳畔的雨水停歇,倏然睁眼,一道人影不知何时执着伞站在了她身后。

第五怨 唯怨宫中多故人

「长孙姐姐。」

伞下人有清丽娇软的眉眼,和熟悉的容颜,原来是陈宝林。

秋水禁不住暗叹,宫中当真是多故人。

她微微地屈膝,极尽宫人本分:「奴婢秋水见过娘娘。」

陈宝林适时伸手扶住她,执伞的手臂轻斜着,为她挡去高墙烟雨:「姐姐何必如此自卑?多年不见姐姐,既是来了,不妨去我宫中坐一坐吧。」

「奴婢谢娘娘好意,只是奴婢尚有要务在身,不便离开此地。」秋水推辞不受,她如今尚在受罚中,委实不能再落人把柄。

陈宝林扬首看一眼瓢泼般的大雨,再见她手中紧握着的那把破旧扫帚,都是一样蕙质兰心的人儿,自是猜得到她为何出现在这里。

可恨宫中那起人当真心狠,不愿自己露面与她为难,便唆使了旁人来折磨她,自己倒落得个干干净净。

这般借刀杀人,也不怕折了寿。

她心下不平,然则自知身为宝林,位分远低于十四宫众妃嫔,旁的言语不能多说,只拉住了秋水的手道:「姐姐放心,这等时候万不会有人过来的,我住的地方就在附近,左不过几步路的工夫,姐姐好歹进去歇一歇,待这一程风雨过去,再出来洒扫也不迟。」

话毕,不等秋水开口,便挽着她往自己的宫宇走去。

宝林在汉宫不过是十四等妃的最末一位,所住宫宇自是比不得赵婕妤她们,不过是在掖庭旁舍单独辟了一处院落罢了。

院中花木被雨打湿,越发显得疏零,一个容貌稀松平常的宫娥正支着手挡雨立在屋檐下,看见她们进来,忙道:「娘娘,这一程风雨紧,可曾淋到了?」

陈宝林摇摇头,吩咐她:「绿蕙,快去备盏姜汤来。」

叫绿蕙的宫婢忙答应一声,伶俐地去了。

秋水看着她的背影,想起之前翠叶说的话,想是这个绿蕙便是翠叶常提及的那个了。

她架不住陈宝林好意进了屋,宫宇虽简陋,然则毕竟是妃嫔之所,到底要比掖庭好上许多。眼见陈宝林收了伞,又吩咐另一个叫赤瑕的宫婢替她去寻干净衣衫,举止之间俨然可见一宫之主的样子。

秋水一时不觉带笑,依稀记得当年陈宝林初入宫时才刚十四岁,模样娇柔,一开口便是羞羞怯怯的,每每过来请安的时候如意便忍不住地笑,背地里常说蚊子声儿都比她的声音大。

她看着却颇生爱怜,这般大的年纪本该似妹妹秋雁一般在父母膝下逗趣撒娇才是,天可怜见,一道采选圣旨便把她从父母身边生生剥离,卷进这幽暗寂静的深宫之中,是以那时候她总多看扶着陈宝林,知她胆子小,便有意同她多说说话。

想不到相隔五年再见,当日羞怯的小姑娘,也成长到如今这般模样了。

不多时绿蕙端了姜汤上来,秋水谢过她,端在手中,驱散一身湿寒。

赤瑕亦寻了宫女子的衣衫来要替她换上,她连说不必,进宝林宫中躲雨本就是无奈之举,若再换了衣衫,掌事宫娥那边就无法应付过去了。

她这样坚持,陈宝林知她如今俯仰由人,不能自己,便也不再多劝,亲去取了干净的巾帕,按住了她不动,一点一点替她擦拭着,又问她:「姐姐来掖庭多久了?」

秋水估算日子,回道:「月初时候来的,而今总有十来天了。」

「前日子我在许良人那边听见过风声,道是姐姐要来掖庭,我以为总要过些时候的,若早知道,该当去看看姐姐才是。」

「何必如此?而今我为奴为婢,掖庭永巷不该是你去的地方。」

秋水劝慰着,陈宝林低眉淡然一笑:「哪里有什么该去不该去,我如今不也在掖庭吗?」

说到这话,秋水暗里也有些惊讶,当日许良人可是与她同年进宫,一样的宝林位分,如今人家升至第九等,她却还在十四等徘徊,这些年她到底是如何过来的?

若在当年为后的时候,她势必要问个清楚的,可眼下她为婢,她为主,再问这些便有些逾矩了,是以她只好默默喝着姜茶,听她絮絮说一些零散小事,间或应答一声。

待得一盏姜茶喝尽,外头的疾风骤雨便也小了些许,滴答的雨点声中,隐约可听急促的脚步声。

秋水唯恐是掌事宫娥出来寻不见她,轻轻放下茶盏,谢了陈宝林:「多谢娘娘款待,奴婢该回去了。」

陈宝林亦不多留,送她出了院门才道:「往后再有这等事,姐姐尽管来我这里躲一躲。」

秋水不言,陈宝林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她又怎肯来叨扰她,给她招惹是非?

故而拜别,耳听宫车辘辘,杳不知其所踪,亦不知是何人出行,她便照旧拿了扫帚去御道洒扫。

直待夜色将晚,翠叶打了伞来,急急地道:「秋儿姐姐方才哪里去了,倒让我一通好找!」

她一愣,忙道:「可是掌事姑姑问起我了?」

翠叶道:「可不是吗?也不知今儿是怎么了,好好的天儿突然就又是风又是雨的,我们都在屋里说这样天气还叫姐姐出来洒扫,分明是掌事姑姑有意磋磨你。谁知还不等风雨过去,闻说圣驾竟没有留宿于充依那里,不过是用了盏茶的工夫又打道回去了。说来好笑,这倒是把掌事姑姑吓个半死,唯恐留姐姐在雨中让圣驾看见要责罚她苛责宫人,赶紧叫我寻姐姐回去。我这里外转了一圈也没见着姐姐,还以为姐姐是出了什么事。」

秋水不想自己在陈宝林那里躲雨的工夫,外头生出了这么多事,她抿一抿唇,纵使连日来与翠叶越发亲近,也不好告诉她自己方才的去处,便扯了谎道:「我见风雨太大,就寻了避雨的地方躲起来了,你自然是寻不到我的。」

至于圣驾,她只听闻几声车马响,却不知是他又回去了。

这样大的雨,他却带着执金吾冒雨赶回,想必是前廷又有急事了罢。

第六怨 自古人心如画扇

既然责罚已了,秋水一时安下心来,去屋里换了干净的衣衫,出来时翠叶正从枕头底下往外拿东西,小心翼翼捧到她眼前,方知是一块面饼。

「姐姐扫了一下午,想必早该饿了吧?我给姐姐留了点饼,姐姐快吃吧。」

宫中吃用皆有度,面饼在贵人眼中或许上不得台面,可是在掖庭已算是难得的好东西了,秋水看着面饼,且喜且忧:「这饼子数日不见得一人分一块,你给了我,你吃什么呢?」

翠叶面色尴尬,攥着手指扭捏道:「我……我自是吃过了。」

这一见便知是在撒谎了,秋水笑着将饼一分为二,自己留了一块小的,却把那块大一些的递还给翠叶:「我淋了雨,胃口不大好,待会儿还需留着肚子喝些茶水去去寒,吃这么多便够了,这一块你吃吧。」

「姐姐……」翠叶亦知她在说谎,袖着手不接。

秋水却硬是掰开她的手,把面饼塞给她:「吃吧,你年纪小正是长身量的时候,万不能饿着。待吃饱了有力气,明儿才好跟我一起干活呢。」

「这……我……」翠叶推却不掉,又因年纪小,对着面饼也实在馋得慌,便只好接下来。

翠叶大吃了几口过后,眼看秋水一点一点揪着那面饼往嘴里送,不觉讶异:「姐姐怎吃得这样慢?是这面饼不好吃吗?」

她不知这是秋水养尊处优的习惯使然,秋水便也不多解释,只道:「我胃口小,须得慢慢地吃才好。」

翠叶笑了一声:「我就说嘛,面饼这么好吃,姐姐怎会不喜欢吃呢?」说罢,又三两口将余下的饼吞进腹中,长长打了一个饱嗝,才意犹未尽道,「这面饼就已然是人间美味了,也不知宫里贵人娘娘们都吃的什么。绿蕙姐姐说娘娘们吃的总少不了山珍海味的,我就不明白,山里海里的东西,难道真能比面饼好吃不成?」

她俏言俏语的,于娇憨之中透着几许可爱,秋水忍俊不禁,不由莞尔:「娘娘们吃的也不尽然都是山珍海味,有时候逢着年头不好,娘娘们吃的还比不得你吃的面饼好。」

「啊?还有这样的事?」翠叶瞪大了眼,分明不信。

秋水微笑点一点头,刘昶初登基为帝的时候,恰逢边关作乱,内里收成又不好,她作为后宫之主不能于朝事上替他分忧,只能在后面领着一众妃嫔节衣缩食、吃糠咽菜,把节省下来的月例都拿出去,或是布米施粥,或是充作军饷。

尽管杯水车薪,但有她起了头,外面公卿大臣夫人便也都有样学样,拿出体己俸禄救济灾民,支援边疆,时人都道长安良善之家遍野。

这些年新帝已慢慢坐稳龙椅,外有大将,内近贤臣,汉文一朝早不复高祖当年哀鸿遍野的景象,百姓富庶,国泰民安,宫中用度想来要比她在时候好了许多,以至掖庭都可以吃得上面饼子了。

翠叶人小,又刚进宫,对于宫里的一切都好奇得紧,往常秋水沉默寡言,只知低头干活,两人倒是甚少谈些题外话。

今日眼见秋水有了些兴致,说的都是她不知道的事,一时觉得新鲜,不免追着问道:「秋儿姐姐以前也是在贵人宫中伺候的吗?我瞧着秋儿姐姐你懂的比绿蕙姐姐都多呢。」

「我以前吗?」秋水默然,揪着面饼慢慢放入口中,思绪翻飞,早不知想到了哪一处。

「娘娘你说什么?方才那位……那位姑娘,就是以前的长孙皇后?」

掖庭旁舍,绿蕙正叫她主子陈宝林的一席话吓得大惊失色,几度站不住脚,难以想象她平日时时挂在嘴边称赞的前皇后,有朝一日竟会出现在她面前,且是以那般落魄的模样。

「嗯。」陈宝林点着头,目光悠悠掠过窗外如墨的夜空,「没想到吧,有一天皇后娘娘她也会到掖庭来。」

的确是让人意想不到。

绿蕙扶着椅背,面上仍是一团惊讶。

当年秋水执掌中宫的时候,她将将入掖庭为婢,都说掖庭宫奴最苦,可是她进来以后却见吃穿用度虽不精致,却也样样不缺,比之在宫外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好太多了。

宫教博士也甚是面善,有那等在高祖时候便入掖庭的宫人们便都说是她命好,赶上了一个好皇后,才没能受前辈们受过的苦。

至此,她心心念念的便都是长孙皇后的仁善,只是那会儿她人在掖庭,万分卑贱,断是见不到尊贵的皇后娘娘当面感恩的,后来听闻她被废,还曾哭过一场。

再想不到,一别数年,她还可以给她奉上一盏姜汤。

「若早知是皇后娘娘来了,无论如何奴婢都该给她磕个头的。」绿蕙颇觉遗憾。

赤瑕也道:「说得是呢,咱们早年都受过皇后娘娘恩惠,只可惜不得见仙颜,宝林娘娘该提醒奴婢们一声才是,若不然怠慢了皇后娘娘,奴婢们心中该有愧了。」

「这算什么怠慢?连你们没见过她的,都知道感念她的恩情,可叹东西十四宫那么多人,个个都曾受过她的恩惠,却连谢字都不肯说一个,甚至……」

陈宝林叹息着止住了声。

绿蕙想到方才初见秋水的情形,心下明白陈宝林想说的是什么,亦是十分怅然。

从那么高的地方,跌落进尘埃里,也不知那位前皇后娘娘是如何撑过这么多年的。

可怜她们宝林人微言轻,纵然有心,也帮不上她什么忙。

陈宝林淡然一笑,不置可否,却偏过头来轻声地问绿蕙和赤瑕:「你们说,在这宫里是有宠无爱的好,还是有爱无宠的好?」

「娘娘,何为有宠无爱?又何为有爱无宠?」赤瑕迷迷茫茫,听不大懂。

陈宝林眨了眨眼,没有答她,重新转回头去,依旧看着外头一片墨黑的天空。

总有一束月光会透过黑暗照进来的,她信,并且会一直坚信着。

绿树经雨,更显清透,庭院之中,赵婕妤漫不经心地抚着一丛针叶,听得近侍宫人耳报来说:「奴婢打听得真真的,昨晚上陛下并没有留宿于充依那里,据闻是当时雷起,于充依故作慌张,倒是惊扰了陛下,是以陛下大为扫兴,就冒雨回去了。」

「她可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赵婕妤冷哼了一声,早知这是个没骨头的,哪边风大就往哪边倒,先时徐容华得宠,她便时时跑去徐容华面前献媚,这会儿瞧她得了圣恩,便又常往她宫里跑来跑去的。

若不是想拿她出个头,当真以为她稀罕一棵墙头草呢。

「不说这晦气事了,昨儿不是还有一件事吗?都打听得如何了?」

近侍忙道:「据那边的人来说,陛下虽路过掖庭御道,却未曾停留,只苏常侍站住脚同她说了几句话。」

「如此说来,倒是她们失算了。」

赵婕妤无声讥笑,直叹徐容华等人白费心机,就为了让陛下见着长孙秋水落魄的一面,背地里竟使出这等不入流的手段来。

近侍也道:「还是娘娘高明,按兵不动。」

「哼,不过一个废后罢了,能兴起什么风浪!」赵婕妤甩手弹开那一丛针叶,捏着帕子擦了擦纤细通红的指尖,接着问道,「秦昭仪那里近来可有什么动静?」

近侍摇摇头:「昭仪娘娘还是老样子,一入六月就苦夏,唯恐晒出热病,听闻多日不曾出来了。」

赵婕妤勾一勾唇角,满面不屑。

近些年宫中无后,秦昭仪贵为十四妃之首,便位同副后。

她想做老好人,想效仿长孙皇后,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和气度,装样子谁不会,怕只怕她装不过这一辈子。

她抿着薄唇想了想,过了片刻方道:「叫他们都盯仔细些罢,还有太后娘娘的末七快到了,想必会有好些公侯夫人世子王妃进宫祭奠,外头不知里头的事,总得有人给提点提点才行。」

近侍闻言一怔,好半晌反应过来,忙躬身应诺。

「快点,快点,这都什么时候了,该置备东西了还躺尸一样磨磨蹭蹭的!」

又是一日早起,秋水等人在掌事宫娥的呼喝声中,忙不迭翻身爬起来穿戴整齐。

翠叶昨儿睡得晚,尚还睡眼惺忪,一瞅外头阴暗暗的天,不觉嘟囔:「这才什么时辰,姑姑就这般着急忙慌的。」

有宫婢从门前路过,闻言忙轻声道:「说是今儿是仙去的太后娘娘的末七。」

「末七?太后娘娘末七不该是明日吗?」翠叶屈着手指掐算日子,怎么都不对。

按着习俗,从逝世的那天算起,每七天为一个祭日,分别称为「头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六七」和「末七」。一般以一、三、五等单七祭礼较隆重,亲友皆至,孝子要哭灵,尤以「三七」和「末七」最重要,每逢这两个「七」日,丧家大都要诵经礼忏,亲友也要亲至烧纸钱蜡烛祭奠。

上一回忙碌是为着太后娘娘五七,这才过去十三天,怎的就开始忙活末七了?

秋水这时方知掌事宫娥一早叫起是为了什么,她愣在原地有些回不了神。

自从收到皇姑母逝去的消息之后,她也曾想过寻一处不见人的地方祭拜祭拜,叵耐一入掖庭便被诸多杂务缠身,又有宫教博士和掌事宫娥时时盯视,行动委实不便,这个念头便搁浅下来。

想不到今日竟会是皇姑母的末七。

她心底里一阵难过,纵然当初是皇姑母强行把她牵扯进深宫大院里,可皇姑母在的时候,她亦得她宠爱颇多,由是便强忍住酸涩,对翠叶道:「是宫中旧俗,若烧七与夏历的初七、十七、二十七相逢,便谓之是犯七,大大不吉,需得提前或推迟一天祭奠。」

这便解释得通了。

翠叶长哦一声,点点头,眼见左右两旁屋舍的宫婢都陆续赶往前院去了,一时不敢多耽搁,忙也醒了困,穿戴好同秋水一起追随过去。

既是太后娘娘的末七日子,来人甚多,宫中自然不敢懈怠,光是香纸大蜡金银斗都做了数百多个。

秋水做得尤为上心,按理皇太后无儿无女,便需得娘家子侄在前置办三牲果品,可惜她兄长已被发配充军,她又被贬至掖庭,都不能够到前去烧一炷香、奉一杯酒、捧一碗饭,唯有在这等香烛纸火上略尽哀思了。

这边厢正忙活得紧,忽而门前一阵嘈杂声,忙着低头赶工的掖庭奴们不觉纷纷支起头来,往外看去,正见一个素衣白衫容颜高贵的女子提着裙摆强行撞开了禁宫守卫,闯将进来,唬得掌事宫娥都变了脸。

秋水亦是面色苍白,下意识站起身看着来人。

那女子闯进来也不多言,目光只在一众掖庭奴中扫了一圈,便落在了秋水身上,从她失了光泽的发顶一直看到脚下的草履,满眼都是难以置信。

她恍惚摇了摇头,只当自己看错了,一言不发,转首人便似来时一般,又闯了出去。

徒留秋水站在原地,一声「妹妹」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这么一通胡闹,掌事宫娥拍着胸膛直呼怪哉,连声地问那禁宫守卫:「来者何人?」

禁宫守卫苦着脸叹息:「是江都王妃。」

江都王妃长孙秋雁,曾经是与已废皇后娘娘长孙秋水一般显贵的人物,姑母做太后,父亲做宰辅,姐姐做皇后,自己又是高祖幼子、皇上胞弟明媒正娶的王妃,端的是荣宠加身,富贵过人。

即便后来长孙一族落难,皇后被废,可因着她是出嫁女,倒不曾受什么牵连,也难怪禁宫守卫不敢拦她。

秋水抿抿唇,眼看秋雁性情还似少时那般风风火火,便知这几年中她过得还不错,至少江都王待她初心不改。

翠叶身在掖庭久已,还是头一回得见活的王妃,不由十分欣喜:「那个江都王妃生得可真貌美,只是不知这般高贵的人怎么到咱们掖庭来了?」

「或许是走错了路罢。」秋水言语轻轻。

心底里却明白,她不是走错了路,她是听说了消息,才赶过来确认一下的。

只是确认了又能如何,不过为自己徒增些烦恼,倒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啊!娘娘!」

「娘娘小心!」

「王妃娘娘……」

长信宫中,本该万分威严肃穆的祭奠仪式,却被突如其来的几声惊呼扰乱了。

秦昭仪身子娇弱,若非逢着太后末七,这会子本不该出来,谁承想一来就碰见这等莫名其妙的事,她看着被泼落一地的酒水,不由道:「王妃莫不是太过伤心,失了手?妾再叫人去给王妃奉一盏酒来吧?」

「不必了!」长孙秋雁干净利落地将一掷而空的碗丢弃在地,擦着手,一张素面冷若冰霜,连声色里都带着寒意,「这一杯酒当我姐姐敬给她的,多谢她那一道懿旨。」

「这……江都王妃当真是这么说的?」

中常侍苏闻耳听长信宫中差人来报,一时又惊又讶:「好好的祭奠,怎会闹出这等事?」

宫人便上前附耳又多说了两句。

苏闻嗟叹,情知参与祭奠的人那么多,瞒也是瞒不住的,便原样把话递进了宣室殿中。

年轻的君王刚刚领着诸侯百官祭拜回来,换下了素服,穿着一身玄地常服坐在案前。

第八怨 求人不如求己

听了苏闻来报,眉眼都不曾挪动一分,只翻看着卷牍淡声道:「掖庭宫禁森严,倘或没有朕的许可,便是臣子也不得随意出入,就算进去了,宫女子与外人也不得随意言语,她倒是大胆。」

「是。」苏闻赔着小心,一时竟不知君王口中的她是说的废后还是江都王妃,遂又道,「然则见了面,倒是不曾说过话。」

「哦?」刘昶执卷的手微移,轻轻叩击着玄木桌案,「江都王妃也不曾说什么吗?」

「不曾。」苏闻摇头,「王妃娘娘闯进去之后,只见了秋宫人一面,便又转首回去了。」

「唔。」刘昶貌似了然,叩击桌案的手指屈起,便重新执了卷牍,一面看阅一面道,「毕竟是太后奠仪,江都王妃此举未免太过失礼,着江都王带回去好生训斥罢。至于掖庭禁卫,失于职守,各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诺。」

苏闻领命而去。

赵婕妤听了消息,不禁笑出声,向上首端坐着的秦昭仪道:「瞧瞧咱们陛下多好的气性儿,闹成那般模样,不过轻飘飘一句好生训斥就打发了,谁不知道江都王最宠他这个王妃,说句重话都不曾,又哪里敢训斥她?」

秦昭仪才从奠仪那一幕缓过神来,喝着茶水压惊道:「陛下至仁至孝,王妃毕竟是太后娘娘嫡亲的侄女,便是为着太后娘娘体面,也不能过多苛责,盼只盼王妃回去能领会陛下这番苦心,下回务必不能这般使性儿了。」

哧!赵婕妤忍不住掩口:「太后娘娘已经过了末七了,哪里还有下一回让王妃来祭奠,姐姐可真是糊涂。」

「啊这……是我糊涂了……说错了话。」

秦昭仪面色一阵羞红,止不住轻拍一下掌:「我就说我这身子耐不得热,瞧,这才坐下来多会子,就热得糊涂了,妹妹们见谅,我便先回去歇着了,至晚间夜凉再来同妹妹们说话。」

说着,便起身搭扶内侍的手臂回去了。

赵婕妤冷眼看她走远,手上拿着的纨扇不断挥动:「这就装不住了,人还在呢,就巴不得给人家置备奠仪了。」

她位分只在昭仪之下,又因出身将门,行事泼辣,底下坐着的几个末位妃嫔都不敢逆她的意,也不敢接她的话茬儿,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依旧该喝茶的喝茶,该纳凉的纳凉。

唯有陈宝林走了出来,屈膝告退道:「姐姐,妹妹的身子也有些不适,便先回去了,待会儿再过来陪姐姐说话。」

「去吧。」赵婕妤不耐烦地挥挥扇子。

陈宝林位分最微末,多年不得恩宠也就罢了,偏她人也生得老实,寡言寡语的,宫里妃嫔大多不与她来往,是以她的来去便都不放在心上了。

绿蕙这边厢扶着陈宝林从长信宫偏殿出来,一举手,便用团扇遮住了日头道:「六月里的天儿便热成这样,设若到七八月间,岂不是要下火了?」

陈宝林却不觉得热,她只觉得这个宫里空旷极了,清冷极了,淡薄极了,全不似早先年她刚入宫的时候。

那会儿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都在,不单长信宫与凤藻宫热闹,连带着她的艺林轩也欢喜得很。

可惜,物是人非,长信宫仍在,宫里坐着的却再不是当初的人了。

「走吧。」她倦怠地垂下眉眼,搭着绿蕙的手,一步一步走向深渊一般的掖庭旁舍。

末七的事,在君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做派下,终是无波无澜地过去了。

秋水小心取了一块盖板,遮住墙角底下将将长出的一丛兰草。

她素来喜爱兰花,早些年在凤藻宫,不知种了多少名贵的兰花,后来沦落长门宫,再无闲暇可以侍弄花草,这会儿入了掖庭,原以为每日里就这般舂米洒扫养蚕织布地度过,再不料会碰着这样的殊遇。

即便只是一株普通的兰草,也足够她欢喜了。

她料理好了兰草,刚擦了把汗直起腰来,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响,却是平日里一个与翠叶交好的掖庭奴紫茎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秋儿姐姐,你怎么还在这里?不……不好了,翠叶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她心头一跳,直觉不妙。

紫茎便大口喘着气急急道:「翠叶那丫头不知何故惹恼了于充依,叫于充依的内侍打了一顿送回掖庭来了。」

什么?秋水神色大变,顾不得兰草,忙擦着手往回跑,人还没到跟前就听里头有哭泣声传来,待她一迈步进去,又有两个掖庭奴走了过来道:「秋儿姐姐,你快过来看一眼吧,翠叶她……她要不行了。」

「翠叶!」秋水跃步急奔上前,一见榻上翠叶半边身子都仿佛浸染在血海里,禁不住落了泪,「到底是什么事,叫她们居然下这么重的手?」

翠叶已然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时候了,耳听得她来,手指挪动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挪到她的跟前,低低唤了一声:「姐姐。」

秋水心头更痛,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忙忙便问紫茎:「可曾宣了御医?」

紫茎被问得一愣,擦着眼泪道:「姐姐说的什么话,咱们这等宫女子哪里请得动御医?」是了,掖庭宫婢是请不到御医的,是她情急之下说错了话。

可……可不请御医来,翠叶怎么办?翠叶会死的!

「紫茎,你在这里等着,我去请御医!」

「宝林娘娘,宝林娘娘……」

艺林轩外,秋水拍打着院门,一迭声地叫唤。

赤瑕听闻动静,无奈开了门:「秋宫人,我们娘娘说了,这件事她帮不了你。」

「她怎么会帮不上?只要她找了御医来,总可以救得了翠叶的。」秋水急得没法子。

赤瑕叹口气:「秋宫人如何不懂,便是我们宝林娘娘病了,也需得陛下口谕才可请得动御医,何况是为着一个掖庭宫婢呢?秋宫人与其来求宝林娘娘,不如去求一个帮得上忙的。

「秋宫人可知,每月上旬,是昭仪、婕妤、娙娥、容华、美人上等妃侍寝的日子,每月中旬是八子、充依、七子、良人、长使次等妃侍寝的日子,至于每月下旬,则是少使、五官、顺常、宝林末等妃侍寝的日子。

「如今已是六月下旬,该当末等妃侍寝,陛下必会途经掖庭。」

第九怨 物是人非事事休

秋水跪伏在御道中间,耳边赤瑕的言语犹在。

她说他会来,她说与其求陈宝林,不如去求他。

她本不该听信赤瑕的话,或者再求一求陈宝林就能把御医请来,可是……可是翠叶的情形让她耽搁不起,也下不了赌注。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翠叶死去。

「宝林娘娘,您看,这都已经跪了半个多时辰了。」

艺林轩中,绿蕙觑一眼天色,转回头来又道:「娘娘为何不帮她这一回?」

陈宝林秀颜淡然,亦是觑了一眼天色:「我帮得了她一回,却帮不了她第二回,这世上能永远帮助她的只有她自己。」

「可……娘娘怎知陛下今儿一定会来?」赤瑕跟着狐疑。

陈宝林神色不动,凝眸看着那御道上跪伏的纤弱人影,半晌才启唇:「陛下一定会来的。」

高墙斜影随着日色偏移而不住变换着方向,石青色的地砖去尽了白日里的溽热,便透出一丝彻骨凉意来。

冗长的曲裾蜿蜒在身下,兴许是跪的时间久了,一地静谧中秋水倒想起了从前。

从前她也曾这般跪过一次,亦是为了求他,求他饶过长孙一族,便是贬她为庶民也甘愿。

他那时是怎么说的呢?

他仿佛难以置信,待明白她说的都是真的,所求亦是真的之后,怒急攻心,竟斥她阴毒堪比吕雉、霍成君。

她为后那么多年,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么重的话,一瞬间心口几乎疼得要碎裂开去。

一道碎裂的,还有她和他之间的年少夫妻情谊。

此后,她幽禁长门,他端坐高堂,再不曾有过纠葛。

这一回,她亦是舍弃所有来求他,只不知他会说什么。

伴随着最后一道日影偏斜,膝下的地砖终于有了微微颤动,是宫车来了。

她理一理衣袖,跪得越发恭顺。

扈从的羽林郎远远望见,不由冷声呵斥:「圣驾出行,肃静回避!」

「圣驾出行,肃静回避!」

「圣驾出行,肃静回避!」

一声一声,仿佛轰隆作响的雷鸣,滚滚而至。

她不动如山,眼角只望见一双双皂靴似奔腾的马蹄,直踏到她的面前:「何人在此?圣驾出行,肃静回避!」

秋水闻说,缓缓抬起头来:「婢……长孙秋水,求见陛下!」

领头的羽林骑都尉本已抽出了节鞭,只待把这等不识好歹、不懂规矩的掖庭奴驱向一边,待得听到她自报家门,长长的节鞭猛地收回,几乎砸了自己的眼。

他站住脚,一时有些为难:「你……御道拦驾,可是大罪。」

秋水充耳不闻,目光定定看向他身后的龙辇:「婢长孙秋水,求见陛下。」

惯常不离君王左右的中常侍苏闻业已赶了过来,瞧见跪地的是她,不觉几分惊诧:「娘……秋宫人,这是做什么?」

「苏常侍,婢要求见陛下,求陛下开恩,准御医救治掖庭宫奴翠叶。」

「这……这……」苏闻同羽林骑都尉一样为难,他回首看了看丝毫没有停留迹象的龙辇,忙道,「秋宫人快请起,御道拦驾太过鲁莽,秋宫人有什么话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等不得以后了。」秋水蓦地伸手攥住他的衣袖,「再等下去,翠叶就要没命了。」

「可你这般……就不怕没命吗?」苏闻惊惶,低声地劝告,「快,速速回去。」

不,她不能回去。

眼见宫车已至,秋水松了手甩开苏闻的衣袖,却趁他和羽林郎不备,顺着间隙便直冲到驾前,唬得随从的一众羽林郎纷纷架起长刀,几乎划破她的面颊。

便是这般也无法阻止住她,深邃狭长的御道中,只闻听她的声音如溅珠碎玉:「求陛下开恩,准掖庭开设患坊,准御医救治掖庭宫奴。」

华盖下垂坠着的帷幕,不知是经了风动,还是经了她的晃动,一摆一摆,微微露出内里君王身上玄墨似的下摆。

「长孙秋水,你可知你现在已不是皇后了?」

身为皇后,或可对上谏言,可区区一个掖庭宫奴,有什么资格来见他?又有什么资格对他的后宫指指点点?

许是多年未曾相见,印象中他的声音并不是这般阴沉冷漠。

又或许,他说得对,她早已不是皇后了,没有资格来见他,亦不再有资格得他温柔相待。

可是她的罪过她自己会承担,翠叶何罪之有,竟以至死?

「陛下乃天下之主,本该仁爱万民,婢是衣冠子,虽死不足惜,可是掖庭宫奴还有那么多良家子,亦是陛下子民,陛下怎可见子民有难而不施以援手?」

她重重跪在龙辇前,从飞动的帘幕中望出去,便可望得见她乌云一样的发顶,和那磕在石青地砖上蹭破了油皮的额面。

刘昶扣在膝上的手指微缩,半晌冷冷唤了一声:「苏闻!」

苏闻登时一惊,他跟着君王已久,深知这是君王动怒的前兆,不敢再掉以轻心,忙摆一摆手:「快将她拉开!」

「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

秋水不管不顾,一味地长跪下去,磕着头求他。

只有这一次机会可救翠叶了,她不能让他走!

「掖庭令!掖庭令何在?快把她拉下去!」

苏闻急出了一脑门子汗,羽林郎们看着蹊跷,不敢对秋水太过动武。

掖庭令得了消息,冠带都未曾齐全便领着三两掌事宫娥急急奔至驾前,还不曾开口求饶,便叫苏闻堵了回去:「出了这等事,你们都是死人不成?还干愣着干什么,快把人带回去。」

掌事宫娥也不料秋水会这样大胆,上前来堵嘴的堵嘴,抬胳膊的抬胳膊,愣是将她搀扶了回去。

厚重的大板一下一下打落在身上,秋水咬紧了牙关,当真是宁死也不屈从:「我……要见内侍监,求告陛下……开恩……」

掖庭令直被她吓得一身冷汗,伸着手指气得哆嗦:「你还敢见内侍监?今儿不打死你,明儿死的就是我们了。那是什么地方,你也敢去?那是什么人物,你也敢拦?你有几条命,咱家又有几条命陪你?」

「我要……要救翠叶……」

「救翠叶?呸,你还是想着怎么救自己罢!」

掖庭令摸摸脖子狠啐一声,他好容易过几天消停日子,谁知她一来,就给他闯了大祸。

「掖庭令听旨!」

「掖庭令听旨!」

掖庭宫外,一迭声的叫喊传扬而至,手持谕旨的小黄门一路跑得跌跌撞撞:「掖庭令听旨!」

第十怨 晓莺啼送满宫愁

即便隔了四五日,背上仍旧火辣辣的,疼得厉害。

秋水趴在床榻上,好容易支撑起半个身子,刚要伸手去取一侧桌子上放着的茶盏,便见一束光从帘缝中透进来,她下意识伸了手遮挡,好半晌才看清了来人:「姑姑怎的来了?」

掌事宫娥见她醒了,进门的脚步微滞,片刻才叹了一声:「外头都有人在,要什么你说一声便是了。」

秋水抿一抿唇,没有应声,看了看她方道:「敢问姑姑,翠叶如今怎么样了?」

「托你的福,那丫头的命到底是保住了。」

掌事宫娥面色依旧如往常般冷凝着,然而语气却比平时温和多了,她见秋水要取茶盏,便把手上端着的东西递上前:「那些都凉了,就别喝了,喝这个吧。」

「多谢姑姑。」秋水实在渴得厉害,顾不得掌事宫娥端来的是什么,就着她的手便探身喝了一口,待咽下去才觉有些异常,「这是……」

「是参汤。」

她知道是参汤,可是身在掖庭,哪里来的这等贵重之物?

掌事宫娥别开脸,耳尖轻红:「是紫茎她们几个凑了钱从患坊买来的,翠叶和你都有份。」

患坊?

秋水一愣,而后便是一喜:「姑姑是说,掖庭有患坊了?」

「嗯。」掌事宫娥轻轻点一点头,看着她喜上眉梢的模样,心头竟有些酸涩。

「你可知,那日若不是内侍监有先见之明,知道凭自己的脚程走不快,特意寻了腿脚快的小黄门口传谕旨过来,你便活不到今日了?」

秋水容色讪讪,她在痛到极处的时候,的确曾听到有人传旨,可传的是什么样的旨意她并不清楚。

而今知道掖庭有了患坊,想是他终于肯开恩了,也不枉自己受了这一顿板子。

「从今往后,掖庭宫人患病再也不怕没处治了。」

她轻舒口气,满怀欣慰。

掌事宫娥端紧了汤碗,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

她原不知秋水就是曾经的长孙皇后,身在掖庭,谁都想谋一个好出路,她也不例外。

是以那日徐容华特意着人寻了她过去,说是要惩治一个宫人,她便顺从地依计行事了。

倘或早知是她……也许,就不会那样做了。

汉律有云: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上头主人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满宫之中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奴婢的生死,独有她会在意。

无论是为皇后,还是为废后,她都待她们如常人,恐她们受风吹雨打,恐她们忍饥挨饿,亦恐她们伤残病死。

「秋宫人,你伤好之后,便出了掖庭换一处地方罢。」掌事宫娥稍稍低眉,望着她晶亮纯澈的双眸,「陈宝林屋子里的绿蕙,到年底就该放出宫去了,身旁尚缺一个人,你便去她那里补了绿蕙的缺吧。」

陈宝林位分虽低,心地却是良善,去到她那里,想必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了。

掌事宫娥尽力地想要弥补之前错待她的事,秋水闻言,有些不敢确信:「姑姑,这样做妥当吗?」

掖庭之中比她资历深的人多的是,比她能干的人也多的是,调拨了她过去,岂不是叫人非议?

「有何不妥?」掌事宫娥冷嗤,再怎么说她在掖庭也有一席之地,岂容得旁人置喙?

何况,这也不单单是她的意思,内侍监亦有这等想法,先时不敢擅动,不过是顾忌着圣上罢了。

然而自那日她被打得昏死过去,几乎把内侍监吓破胆后,便再顾忌不了许多了。

如同来时那般,走的时候,秋水所带行囊仍是少得可怜。

翠叶卧床尚还不能起,听闻她要走,愣是挣扎着,扶了紫茎等人的手出来相送:「若早知姐姐要走,昨儿就该当给姐姐贺一贺的。」

秋水连说不必,又一力劝她回去歇着。

翠叶泪盈于眶,死命摇着头:「下回再见不知要等到何时,就当是全了奴婢一点念想。」她说着,忽而松开紫茎的手,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叩谢娘娘大恩,此次一别,望娘娘千万珍重,勿要再回掖庭了!」

「翠叶!」秋水陡然一惊,忙就要去搀扶她起来。

却不料,四下里原是垂手站着相送的宫婢竟都接二连三地跪拜了下去。

「奴婢叩谢娘娘大恩,娘娘珍重!」

「你们……」秋水红了眼。

她都说了多少遍,她已不是皇后了,可是内侍监、苏常侍,还有她们……依旧以皇后之礼待她,她何德何能,敢当得起?

「你们都起来吧。」她掩了面不敢再看,急匆匆拿了行囊便走。

艺林轩业已得了内侍监遣人送来的消息,早早便把房间打扫干净,只待秋水搬进来。

赤瑕卖力地擦着桌案,又是惊又是喜:「真想不到掖庭那边居然把秋宫人调拨过来了,这下宝林娘娘该安心了。」

绿蕙也道:「谁说不是呢,那天真个要吓死人了,听闻都打了十多板子了,小黄门晚去一步,说不得秋宫人的命就没了,把宝林娘娘吓得一宿都没睡着。」

「宝林娘娘原是好心,唉,都怪世事难料。」赤瑕叹息着,「要说宝林娘娘算得可真准,说陛下会来,陛下当真就过来了。」

「哪里是宝林娘娘算得准?」

绿蕙白她一眼,正待要说什么,余光瞥见陈宝林已然从窗边榻上转醒,蓦地止住话头,只得道:「是奴婢们吵醒娘娘了吗?」

陈宝林摇摇头,问她:「什么时辰了?」

绿蕙笑道:「还没到巳时呢,从昨晚上起娘娘就没大睡着,这会子秋宫人还不曾过来,娘娘还是再歇一歇吧。」

「不用了。」陈宝林摆手,扶着赤瑕的腕子站起来,「睡得久了便要闹头疼了,秋宫人的屋子可曾收拾妥帖了?」

「娘娘放心,屋子里都是依着娘娘吩咐收拾的。」

既是知晓秋水的身份,绿蕙和赤瑕自然不敢怠慢。

陈宝林点一点头,那日闹出那样的事,委实不在她的意料之中。

然而就在她以为误会了君王的心思的时候,那道差点迟来的圣旨,却又让她豁然开朗了。

第十一怨 谁识声中是怨言

五年了,她等了那么久的月光,终于透过黑暗出现了。

「你们可还记得我曾经问过你们的话,在这宫中到底是有宠无爱的好,还是有爱无宠的好?」陈宝林目光直直盯着窗外,仿佛透过那纱窗,已然看到了另一方天地,「那时你们说听不懂,而今我告诉你们,在这宫中有宠无爱和有爱无宠一样可怜可悲,可真要论到底,有爱无宠总比有宠无爱好得多。」

宠一个人,不过给她想要的就足够了。

而爱一个人,总会有诸多隐忍,百般顾忌和……万分不舍。

「秋宫人,宝林娘娘说了,进了咱们艺林轩,你就当是回了自己的家,爱怎样便怎样,不必拘束了自己。」

刚过巳时,秋水如约而至,绿蕙忙不迭替她拿过行囊,铺好了被盖。

秋水大不好意思起来,她来这里,不过是从掖庭奴换作了宫婢,怎可失了规矩?

「多谢宝林娘娘好意,我如今入了艺林轩,便是宝林娘娘的人了,有什么事,绿蕙姑娘尽管吩咐我就是。」

「那我可不敢。」

绿蕙笑说着,看她的行囊都安置得差不多了,方领着她道:「秋宫人有几年没回来了,想必对艺林轩都已不甚相熟,宝林娘娘说了,叫秋宫人不必忙着近前伺候,先随奴婢四下逛一逛吧。」

「诺,有劳绿蕙姑娘。」

秋水道了谢,跟着绿蕙脚步,将艺林轩里外转了个遍。

说是多年未见,其实艺林轩并无甚改变,左不过是换了几扇纱窗。

她这么说,绿蕙倒又笑了:「被秋宫人看出来了,咱们宝林娘娘没旁个嗜好,独独喜欢赏月,是以各处纱窗都以透光为上。有时候嫌屋子里看不仔细,娘娘还会自个儿开了门看去。」

哦?陈宝林有这个嗜好,她早先竟不知道。

绿蕙道:「也不是进宫时有的,就近些年才会这样。」说着,一指隔壁院墙,「那儿原先住着的是许宝林,本来同我们陈宝林交情甚好,只是自许宝林升为良人后,宝林娘娘和良人渐渐疏远了。如今,住着的是去岁新来的卫少使。」

一个新来的人,都越过陈宝林位分,封做了少使,陈宝林她……到底是怎么了?

秋水迟疑许久,终是忍不住低声地问。

绿蕙闻言,不由怅然:「谁说不是呢?按理咱们宝林娘娘入宫也有六七年了,往常听闻也曾在陛下面前颇得青睐,可自……」

她扭头看一眼秋水,欲言又止。

秋水明白,便点着头道:「你但说无妨。」

绿蕙这才接着说道:「听前头放出宫去的卢橘说,自从秋宫人你去了长门,娘娘整个人都似变了一样,再不像往常那般灵巧,更别提去御前争宠了。」

这又是为何?

难道因为她被废,竟牵连到陈宝林了吗?

秋水心下十分不解,待再要问,绿蕙却已然转了话题,又说到别处上去了。

如赵婕妤所言,在她废去长门的五年里,东西十四宫便都住满了人。

「几个位分低些的娘娘倒还好,唯上头的昭仪娘娘、婕妤娘娘、容华娘娘、充依娘娘她们不大好对付,以后秋宫人若是见了,可千万要小心说话。」

绿蕙仔细提点着她:「不过,秋宫人也不必太过担心,宝林娘娘说了,这些时日秋宫人受了不少委屈,暂且不用同她往外处去,只管在屋子里头静养,待以后养好了身子再说。」

秋水微微点头。

秦昭仪、赵婕妤、徐容华等人都是她曾经的旧识,不论身家还是地位,都远在陈宝林之上,陈宝林不愿她随同出去,是怕她们会借着旧事为难她。

其实,她心底里也不大愿意出去,倒不是因为怕自己受难,而是怕她们要对付自己,而不惜牵扯到陈宝林。

这便算是在艺林轩安顿下来了,有她与陈宝林曾经的交情在,艺林轩的日子比之在掖庭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便是她有心要多做些活计,绿蕙和赤瑕也都拦住了她不让,实在是让她念叨烦了,绿蕙就拿了针线来给她:「听宝林娘娘说,秋宫人从前针黹十分精妙,宫中几乎无人能敌,若是秋宫人得闲,不如替我做几个佩帷吧。」

秋水自是乐意至极,当年她被皇姑母接到宫中,本以为是小住,不想皇姑母早已打好算盘要留她入主中宫,是以在她的德言妇工上着实下了很大的功夫,单针黹这一项就请了不下十位绣娘来教导她。

故此,绿蕙说她针黹无人能敌,倒也不是刻意奉承。

有了活计,她便在艺林轩住得越发安心了。

陈宝林亦是安了心,每日里总会寻过来同她说说话,间或去上等妃的娘娘宫中请个安问个好,回来便说些有意思的事给她听。

这日适逢秦昭仪芳诞,陈宝林便领着赤瑕,捧上了贺寿的礼物往昭阳宫去。

路上偏是那么不巧,遇着了一同来贺寿的赵婕妤,两相见面,陈宝林位分低微,少不得要屈膝行礼。

那赵婕妤性子本就刁钻,前日里听闻了掖庭患坊的事,又闻说秋水被调拨去了艺林轩,心底不由对那个少言寡语的陈宝林重新掂量起来。

这会子碰见,冷眼看着她行了礼,却并不叫起,只讥笑道:「平日里倒小瞧了陈宝林,年纪轻轻竟这般有心计。不过,别怪姐姐我没有提醒你,你当成宝费心藏掖着的,说不得就是个烫手山芋,小心没邀成圣宠,再伤了自己。」

能在这个宫中存活下去的,大多都是聪明人。

赵婕妤话中有话,陈宝林自然明白,淡然笑着一俯首:「婕妤娘娘教诲得是,只是不知婕妤娘娘可曾听过惠子相梁的故事?」

第十二怨 一辞同辇闭昭阳

「听闻,惠施在梁国做国相,庄子去看望他,有人就告诉惠施,说庄子到梁国来,是为了取代他做宰相。于是惠施十分害怕,便在国都搜捕了三天三夜。庄子知道了,便前去见他,告诉他说南方有一种鸟,它的名字叫鹓鶵,那鹓鶵是从南海起飞,要飞到北海去,不是梧桐树就不栖息,不是竹子所结的子就不吃,不是甘甜的泉水就不喝。在此时,鹞鹰拾到一只腐臭的老鼠,鹓鶵从它面前飞过,鹞鹰看到仰头发出『喝!』的怒斥声,竟以为鹓鶵要抢它的腐鼠。姐姐你听,是不是很可笑?」

「呵!」赵婕妤气极反笑,想不到她竟拿她比作惠子。

区区一个宝林,也胆敢来讥讽她。

赵婕妤长长的指甲轻点,几乎碰着陈宝林的鼻尖:「咱们走着瞧。」

她倒是要看看,陈宝林这个「鹓鶵」到底想要抓着什么老鼠。

陈宝林对于赵婕妤的警告不以为意,见她走了,便也不再行礼,自顾自站了起来。

唬得赤瑕面色煞白,搀住了她道:「宝林娘娘今儿怎么这般同婕妤娘娘说话,那位可不是好相与的主儿。」

陈宝林不言。

她们都以为自己拉了秋水来是为了邀宠,殊不知,邀宠的一直都是她们罢了。

「赤瑕,你道陛下为何从不曾在初一和十五召人侍寝?」她直起腰杆,缓缓抬头,望着昭阳宫显目的牌匾。

赤瑕不知她突然问起这个做什么,便老实回道:「大抵是为了遵守祖制吧,初一和十五乃是皇后娘娘才可侍寝的日子。」

「可是如今宫中无后,这祖制又是为谁守的呢?」

赤瑕默然。

「有的人看不明白也就罢了,可有的人看明白了,却仍不甘心,只以为自己可以取代那个人……在陛下心里的位置。」

何苦来哉呢,倒还不如似赵婕妤一般,潇潇洒洒来得痛快。

「宝林娘娘到。」昭阳宫中,侍立的宫娥一见陈宝林主仆过来,忙就打起了珠帘,往里通传了一声。

屋子里头原是欢声笑语的人群,刹那间便安静下来。

秦昭仪神情温柔,只当没看见底下一众改变的脸色,带着笑吩咐道:「快请陈宝林进来。」又指了指自己下首最近的一处,「给陈宝林设座。」

「诺。」宫娥领命而去。

听得赵婕妤忍不住掩了口低笑:「哟,陈宝林妹妹如今的身份可真是水涨船高了。」

秦昭仪但笑不语,待宫娥搬了座椅来,便招招手,示意陈宝林近前坐下。

陈宝林奉上寿礼,依言挨着秦昭仪坐下,便见秦昭仪执起了她的手,轻拍着道:「听闻妹妹宫中新来了人,说来,那人与我等姐妹也是旧识,多年不见未知她现今如何,妹妹得空,不妨也带她出来多走动走动。」

「是。」陈宝林恭谨应下。

她既是爱扮演贤良淑德,她便也乐于奉陪着演一出乖巧温顺。

底下众妃这些时日多多少少也都曾耳闻,前皇后长孙秋水被贬去了掖庭,又从掖庭被拨到了艺林轩,其中的风风雨雨外界早不知传成了什么样。

众人心里好奇得很,不免都想知道个真相,今日原想着是秦昭仪芳诞,不好提及从前那位一直压在秦昭仪头上的皇后娘娘,未料到她们不提,秦昭仪自己倒是提起来了,一时间纷纷竖起耳朵,唯恐听漏了什么。

这会儿瞧着秦昭仪想要与陈宝林亲近的样子,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然而若是当真能见到从前的皇后变做了小小宝林的宫女,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是以便都怀了几分等着看好戏的心思。

先时看那陈宝林羞羞怯怯、毫不出众的样子,没承想一声不吭地竟来了这么一手,由是看向她的目光便都带了几分探究。

陈宝林依旧如常坦然,听着秦昭仪同徐容华等人说起要趁着今日都在,好生办一个宴会。

「今早陛下也派人来打了赏,我便斗胆问了陛下他今儿可得空,陛下估算着前头无甚要紧事,也说要来凑个热闹呢。」

「看来陛下是真的疼宠昭仪姐姐,往日里咱们几个过生辰,可没见陛下赏脸。」徐容华虽是带笑,然而话里多少泛着酸意,「既如此,我们姐妹要是来了,岂不扰了姐姐和陛下的兴致?」

秦昭仪不甚好意思地抚一抚鬓角,微露一副羞赧:「妹妹莫要打趣我了,虽说太后仙逝时,极力劝勉陛下为子嗣计,不必替她守孝,可妹妹们也都知道,陛下最为孝顺,这一阵子来了后宫也只是坐一坐歇一歇便回去了。难得今儿陛下有兴致,咱们大家伙儿聚一聚,也当是给陛下纾解心怀了。」

「怪道陛下疼爱姐姐,原来姐姐竟是这般体贴陛下。」赵婕妤最恨她装腔作势一般地显着自己的贤德,她是个不会谦让的,何况今儿还有陛下在,她既是邀请了,又怎能不来,不过不能单单是她来。

「姐姐诚意相邀,妹妹们只好却之不恭了。这会儿陈宝林也在,方才昭仪姐姐不是说要陈宝林把秋宫人也带来,姐妹们好见一见,我瞧着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晚上的宴请就让陈宝林把秋宫人带来吧。可怜见的,这么多年幽居长门,出了长门又进掖庭,不知错过了多少好东西,今儿无论如何也得给秋宫人补一补。」

她这分明是不安好心。

陈宝林正要替秋水推辞,那边厢秦昭仪却已然附和着点了头:「婕妤妹妹说得是,听闻秋宫人前次还受了伤,也不知伤得如何,可曾大安,陈宝林不妨带她来,让我等姐妹见了也好安心才是。」

第十三怨 宠极爱还歇

「宝林娘娘说了,到时候只要秋宫人隐忍些,不论昭仪娘娘她们说什么,就全当听不见,熬过这一晚便好了。」

赤瑕偷瞄一眼前面领路的昭阳宫近侍,边走边小声嘱咐着秋水。

就没见过这么刁难人的,唯恐陈宝林不带长孙秋水过去,那一帮娘娘主子竟都留住了陈宝林不放,还有那徐容华火上浇油,说是怕秋宫人面皮薄不愿来,倒要亲自来请。

好在秦昭仪给拦住了,只派了近身的内侍过来。

陈宝林没法子,只得将她一同派遣来,把话带给秋水,万盼她能小心。

长孙秋水点点头,她知晓这一关迟早要来,是以倒没有过多惊讶,只是……

「秦昭仪说的当真,今晚上陛下也会来?」

她悄声地问,赤瑕嗯了一声,道:「看昭仪娘娘的样子,倒不像是作假,秋宫人你……」

「我无妨的。」

秋水示意她安心。

御道拦驾的事她都做过了,不过是去参加宴请,有何可怕的?再则,她如今是宫婢,如同掖庭奴一样,照旧是没资格见君的,老老实实伺候自个儿的主子娘娘便是了,旁的她也顾不得许多。

他在,她也不过是比往常多添几分小心谨慎罢了。

赤瑕不想她事到临头还能这般平静无波,心叹她毕竟是曾经的皇后娘娘,这份沉着冷静、泰然处之的气度,果非寻常人可比。

一时到了昭阳宫前,领头的内侍便微一福身:「两位姑娘快些进去吧。」

秋水随同赤瑕走上台阶,一眼瞧见两个甚是相熟的小黄门立在门槛处,都是宣室殿中的,想来君王已经到了。

小黄门原是垂着手侍立,瞧见她来,不觉都有几分拘谨,张了张口又不知该唤她什么,只得笑了一笑道:「陛下和娘娘们都在乌兰苑坐着呢。」

秋水谢过他们。

昭阳宫她从前也是来过的,内里院落陈设大多知晓,至于乌兰苑,倒是头一回听说。

赤瑕便给她解惑道:「乌兰苑是去岁昭仪娘娘芳诞时,陛下许她修建的,秋宫人也知道的,昭仪娘娘自来身子骨弱,经不得风雨也经不得日晒,乌兰苑冬暖夏凉,倒是个养身的好去处。」她说罢,忽而觉得在秋水面前提及这个未免不妥,瞬时有些讪讪,「不过,乌兰苑虽是建好了,听闻陛下倒也……倒也不曾常来。」

「那倒是可惜了这么个好地方。」

秋水并不在意。

她一直都知道他其实是个很体贴的人,愿意对你好的时候,便是要天上星,他也愿意使人去摘下来的。

再则秦昭仪的父亲便是新上任的秦丞相,为人尚算端方,一直都颇受他的赏识,秦昭仪受宠些也在情理之中。

二人说着话,便到了乌兰苑,如赤瑕所言,乌兰苑修建得十分雅致,一山一水一石一木都让人赏心悦目,内中屋宇四壁垂纱,清风徐来时,端的是惬意非常。

透过垂纱,朦胧可见屋里的情形,上首端坐着的大抵便是君王和昭仪了,底下一分两列,全都摆上了食案,各宫娘娘依着分位渐次而坐。

或许是要开席了。

秋水和赤瑕在乌兰苑的檐下站住脚,登时便有小宫娥掀了帘子出来道:「来的可是艺林轩的秋宫人?昭仪娘娘叫请呢,快随我进去吧。」

秋水颔首,轻移莲步,跟在她身后。

进了屋,便规规矩矩地跪下磕了头:「奴婢给陛下请安,给娘娘们请安。」

秦昭仪正自陪着君王说笑,瞧见她跪地来拜,一时心头竟不知作何感想。

五年之前,跪在地上叩拜的那个人还是她,而今一晃眼,两个人竟调换了个。

这是不是就是世人常说的风水轮流转?

她握一握交缠的十指,再抬头,却笑意盈盈:「秋宫人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奴婢谢昭仪娘娘。」秋水站直了身,却仍是微低着头,未曾向上看过一眼。

当真是做皇后时便谨记皇后本分,做了宫人便恪尽宫人本分。

刘昶执杯品茗,今日既是家宴,他便换了朱紫常服,未戴冕旒,只戴了一顶通天冠。原是想要过来歇一歇便走,竟不料秋水也来了。

瞧见她一身花青曲裾,容色淡雅,倒比先次看上去有了些许精神。

想是近来过得不错。

隐在通天冠下的眉眼微黯,一侧里秦昭仪还在同秋水说着话:「今儿是我的诞辰,原不想这般声张的,只是难得陛下和姐妹们有空赏脸,我便凑趣做了东,请大家来聚一聚。闻说秋宫人眼下到了艺林轩,咱们姐妹多年未见,不知秋宫人可曾安好,如今见了方可安心不是?秋宫人不嫌,不妨一道坐下来说说话吧。」

她语意极尽诚恳,秋水却道了谢,只说:「奴婢如今已入艺林轩中,人微位卑,岂能同诸位娘娘平起平坐?奴婢还是伺候宝林娘娘罢。」说时,人已经稳稳地向陈宝林身后走去了,同别的宫娥一样,垂手而立,目不斜视。

真个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众妃有见过她当皇后时候的,也有没见过的,然而不论是见过的还是没见过的,都不由暗叹,她可真是能屈能伸。

从六宫之主沦落为宝林之婢,还能不卑不亢、不羞不恼,果是名不虚传的宰辅长女。

可惜她一味地顺从,并没有让那些有心看她笑话的人死心。

眼瞅着开了宴,众妃笑着称寿祝福之际,便听一道声音仿如破晓莺啼传来:「难得今日陛下和昭仪姐姐有兴致,不如叫人起了歌舞助兴可好?」

斜刺里有宫妃不明所以,接过话道:「要说叫人起歌舞助兴该早些派人去太乐署说才是,这会儿急匆匆,可去哪里寻人来?」

「何必要急匆匆去寻,咱们这儿不是有现成的人吗?」说话的女子花颜娇俏,掩着口仿佛乐不可抑,直直望向上头坐着的帝王,「陛下,今儿可是昭仪姐姐芳诞,叫人起个歌舞助兴,您说好不好?」

「徐容华想要看什么歌舞?」刘昶转动手中玉杯,颇有些漫不经心。

徐容华又是一笑:「早就听闻秋宫人琴艺冠绝六宫,先时未曾得见,陛下既是说好,不妨叫秋宫人谱一曲助助兴吧。」

第十四怨 常恐新人笑

「唔。」

端坐高台的君王不置可否。

徐容华却直如得风助力,越发起了劲,欢喜道:「陛下这便是答应了?那么,就有劳秋宫人了。」便忙着人去取琴来。

忽听角落里低低的一声回绝:「不必了!」

她诧异回眸,但见秋水已从陈宝林身后走了出来,挺直了脊背跪地而拜:「奴婢虽是出身掖庭,然则未进太乐署,更不曾入歌舞坊,从不知以艺侍他人,还请娘娘收回成命。」

「你!」徐容华笑容一僵,不料她敢这么说,梗直了脖子便低斥道,「这怎会是我的命令,秋宫人方才难道没听到吗?陛下也说叫你起歌助兴,你现下莫不是要抗旨?」

「奴婢不敢。」

「不敢你还不快去取了琴来!」

徐容华越发急切地训斥她。

不过是一介宫婢,还当自己是昔年六宫之主不成,她的话可不听,陛下的话也不听了吗?

秋水依旧跪着不动。

秦昭仪和赵婕妤等人面面相觑,想要说什么,估量着君王神色,却又不敢言。

陈宝林看着秋水跪在那里,她想过她们或许会在言语上羞辱她,却没想到她们竟敢让她去歌舞助兴。

终究是曾经为后为主的人,怎么能做下九流做的事?

她一时间神色大恸,忙也站起身,跪拜下去:「陛下,秋宫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臣妾带她回去定会好生教导,请陛下开恩。」

她不懂规矩?

她懂的规矩,只怕比这六宫中的所有人都多。

刘昶眸光深邃,放下了玉杯,冷声问向秋水:「你主子陈宝林替你求情,说你不懂规矩,你可知错?」

「奴婢……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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