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岚山的路
文/冯连伟
在我还没到过岚山之前,早已知道远处有一个地方叫日照,日照有一处地方叫岚山。
告诉我这个信息的,是我的父亲。
不过,父亲口中的岚山叫岚山头。
儿时,父亲经常推着独轮车往返在故乡和岚山头的路上。
村后往北走两华里,那时沿着这条小土路就通向了一条大道,这条大道叫岚兖公路,自古就是一条官道,历代帝王祭孔多走此路,现在已经成为国道。
从我的故乡沿着岚兖公路,往东南方向走上不足90公里的路程,就到了岚山。
其实,小时候不知道岚山到底有多美,不知道大海有多大,但从父亲的口中知道到了岚山可以看到大海,到了岚山头就到了海边。大海有无限的宝藏,父亲的小推车里推回的虾皮、黄鲫子鱼、“烤鱼子”(应该是小黄鱼干)等等只是海产品中的几种,而父亲每次回来专门给我挑出来的海螺贝壳让我爱不释手;有一次父亲还给我捎回来一把海石头,形状各异,光滑滑的,让我的小伙伴羡慕的眼神发出绿幽幽的光。
父亲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前后作为杂货商经常到岚山头去贩海货。那时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连填饱肚子都很困难的岁月,父亲硬是不断往返在故乡到岚山的路上,推出了二亩水浇地推出了全家的幸福生活,直到推进了汤河供销社。
岚山在父亲的口中是全家的依靠,是与我们兄弟姊妹成长密切相关的地方。父亲被从供销社下放后在生产队里做牛倌,每隔一段时间,担任生产队长的大叔就会安排父亲推着独轮车去岚山头买几蒲包海货回来,让生产队的社员们根据各家的财力和需要,买点虾皮子、烤鱼子改善一下生活。
一年四季,天气晴好的日子里,父亲会带着娘给准备好的干粮,鸡叫三遍的时候就动身了,第二天傍晚的时候,还没落山的太阳红红的光线会照着满载而归面带微笑的父亲回到家里。
更多的时候,父亲归来的时间是不确定的。有时夜幕降临母鸡已自觉地回到它们的窝里,大门口的老黄狗也不再竖着耳朵探听门外的脚步声,可父亲依然没有归来。有时到了深夜我们早已进入梦乡了,父亲才回来,那时,只有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纳鞋底的娘等在那里。
刮风下雨的日子或冰天雪地的季节,依然不能阻挡父亲去岚山头的脚步,他总是带着亲人的期盼和担心,奔向岚山头,这一去或许是三天,甚至更长的时光。娘会让我们姊妹到村口的路口等待,因为只要远远地有个推车的影子,伴着风吹来的海腥味,我们就知道是父亲回来了。
过年的时候,父亲买回来的海产品最珍贵、最让人难忘的当属咸咸的白鳞鱼了。
小时候只知道白鳞鱼极其稀缺,是海产品中的“珍品”,看白鳞鱼的形状,身体扁扁,嘴巴尖尖,银白色的鱼身上长满了厚密的鳞,片大而晶莹。白鳞鱼是酒桌上的“名贵”佳肴。
北方人就是这样,把“面子”看得和生命一般重要。那时的农村,谁家来了重要的客人,酒桌上如果有一条白鳞鱼,这家主人的面子就大了,客人也感到有脸有光的。
并不是每个家庭都能够买上几条白鳞鱼放在家里的,因此在我的故乡有来了客人到邻居家里借白鳞鱼的习惯。因为客人也知道白鳞鱼是借来的,无论主人怎么劝说,只是拿着筷子在白鳞鱼上头比划一下,绝对不会破坏白鳞鱼的完整。还有一种做法是在白鳞鱼的外面包上一层鸡蛋,客人只吃鸡蛋而不吃鱼。因为父亲去海边,我们家总有两条白鳞鱼挂在屋梁上,除了自己家来客人用用外,主要是供邻居们借着用。
那时我家住的是三间低矮的草屋,屋梁本身就离地面不是很高,屋梁上挂的这两条白鳞鱼每天都在吸引着我的眼球,白鳞鱼的腥味飘到我的鼻孔里也是一份享受,因为我的脑海里浮现的是娘在锅屋的铁锅里煎炒白鳞鱼时扑鼻的香味。有时我忍不住踏着小板凳,把鼻子贴近白鳞鱼,如此近地闻白鳞鱼味,如同吃着了一样;再用手戳戳白鳞鱼的鱼鳞,因为白鳞鱼的鱼鳞不仅好看,也好吃。
我的家在村东头,离我家不足1000米就是沭河,我家往南不足50米就是一个南北长约20米、东西长约500米的水汪,我们都称“前汪”。无论是沭河还是“前汪”,鱼鳖虾蟹都很丰富。从沭河里逮上来的野生鲤鱼身子和尾巴都是金黄色的,逢年过节大队里统一到“前汪”里捞鱼,最大的鲢鱼有二三十斤沉。我家二哥特别喜欢捞鱼摸虾,家里一年四季从不缺鱼虾吃。夏天下大雨的时候,二哥会用蚊帐布和七根细细的木条、一根稍粗的木棍,做成简易的“端网”,“端网”里放上“鸡肠子”之类的鱼饵,到“前汪”里去“端鱼”。不管雨下得多大,鱼都抢着去吃,几个小时下来,二哥能端回家少则二三斤、多则七八斤小鲫鱼、小“麦穗子”鱼。初冬时节,趁“前汪”还未结冰的时候,二哥会用绳子拴上一个里面放了麦秸的泥罐子,扔到“前汪”里,过上一夜,拽上来,泥罐子里每次都会有二三十条上罐子里取暖的麦穗子鱼。
河里汪里的鱼,无论是鲤鱼、鲫鱼还是鲢鱼,煎炸之前都是把鱼鳞刮得干干净净的,可白鳞鱼的鱼鳞却是可以吃的。这让我对岚山头的大海充满了无限的向往,对生长在大海里的白鳞鱼有百般的猜想。我跑到院子里向天空看去,天上圆圆的太阳让我和白鳞鱼的鱼鳞连在了一起;白鳞鱼的鱼鳞圆圆的,像太阳一样的形状,银白的颜色像太阳发出的光,我猜想白鳞鱼一定是天上的太阳恩赐给人间的,怪不得婶子大娘只要重要场合、接待贵客,一定要千方百计地争取饭桌上摆上白鳞鱼这道菜呢。
几乎村东头的婶子大娘都到我家借过白鳞鱼。有时在家里或进院门时正碰上婶子大娘提着白鳞鱼往外走,我看到娘的眼神里应该是既自豪又担心,担心借出去的鱼能不能完整地回来。有一次被一个婶子家借去,等她家的客人走了,婶子哭着上了俺家,手里端着一个碟子,碟子里还有半条白鳞鱼,娘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原来是白鳞鱼让她家的客人给吃了。娘不但没有埋怨婶子,还安慰婶子。我正是那一次吃到了白鳞鱼,真正尝到了白鳞鱼的香味,原来白鳞鱼闻起来味道不敢恭维,吃起来是真香啊。记得那次吃白鳞鱼是用筷子先挑起白鳞鱼的鳞片,放到口中开始吃的。那次吃过白鳞鱼后,我就心里暗暗发誓,等我长大了,有了钱,就上岚山头买很多条白鳞鱼,让自己和爹娘想吃就吃、吃足吃够。
父亲推着他的独轮小推车,行走在故乡到岚山的路上。在那条长长短短的路上,父亲留下的深深浅浅的足迹里,盛满了一个父亲对儿女衣食的保障和一家人希望的未来,更点燃了一个农民儿子幼年对生活的无限憧憬。
因为父亲,因为虾皮子烤鱼子白鳞鱼,我对岚山、对大海充满了无比的向往。
岚山如同一个美丽的梦,在父亲吱吱呀呀的小推车上,在全家人的餐桌上,在左邻右舍的目光里,然而,一直到我们的儿子都四五岁了,我才来到了日照的大海边,走进岚山港,圆了少年时的梦。
我把第一次去岚山称为我的圆梦之旅。在去岚山的路上,我给儿子讲他爷爷的岚山贩海鲜的故事,讲两条白鳞鱼借遍半个村子的故事……
到了岚山头,望着大海,就像是望着另一个世界。只见远处天连着水,水连着天,蔚蓝的一望无际的大海带给人灵魂上的震撼;绚丽的朝霞映在那辽阔的海面上,犹如仙女剪下的红霞,把大海装饰得格外美丽;展翅飞翔的海鸥忽而俯冲下来叼起一条小鱼,忽而在海面上蜻蜓点水……
唐朝诗人白居易诗曰:“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诗人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说:“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我们是早饭后去的,阳光明媚,没有找到仙山的幻境,更没有花月夜的景象,我感叹一句:真是茫茫东海波连天啊!
看着日思夜想的大海,我的脑海里又映出了当年父亲推着独轮小推车奔波在通往岚山的路上的身影。
对我这个在沭河边长大的孩子来说,此时此刻面对蔚蓝的无边无际的大海,我发自肺腑地叹服大海胸怀的博大和对万物的宽容。我也体会到为什么人们赞美父爱和母爱时总是说母爱如山父爱如海。正是因为父亲拥有大海般的博大的胸怀和宽容,用他并不高大的身躯和并不宽广的双肩,撑起一个家庭的生存和发展;把用双脚踏在坎坷之路上撒下的坚强不屈和前行路上的汗水风雨冰雪都深深地埋在心底。
看着海面上一浪紧接一浪的浪花,我又想起了故乡草屋木梁上悬挂的那两条白鳞鱼,我似乎看到了海面下正有一群群白鳞鱼在向我游来,它们身上那白色的晶莹透明的鱼鳞闪耀着一道道银光,让我的心中无比地欢快。我想当年为生活操劳的父亲可能并没有像我这样有闲情逸致欣赏大海,如果此时父亲能够和我一起站在大海边,说说他往返岚山头和故乡路上发生的酸甜苦辣也是一份幸福啊!遗憾的是父亲已经成了故人,不知天堂里是否也有大海、大海里也有白鳞鱼?
那次在岚山头,媳妇和孩子们忙着在海边的沙滩上游玩,我却去圆我小时候的梦。我到海边卖干货海鲜的摊位上去找当年老父亲买的虾皮、黄鲫子鱼、烤鱼子等等,晚上我们在一家专门做海鲜的饭店里就餐,媳妇和孩子点炸刀鱼、黄花鱼、海蛎子,吃鲅鱼水饺,而我则点了一个白菜丝拌虾皮和红尖椒炒烤鱼子,点了一份白鳞鱼糊鸡蛋,细细地品味,希望品味出儿时的味道,儿时的那份期盼以及旧日时光里的那份浓浓的人间真情。
在岚山的第二天上午,我和家人一起游览了阿掖山。阿掖山以“临海雾气常昏如夜”而得名,这里峰峦叠嶂,云雾缭绕,怪石幽谷,冠于群山,自古就有“叠嶂矗霄真如画,天成景色即蓬瀛”的美称。
我站在海拔314米的主峰老爷顶上望西看去,透过广阔的平原,跨过沭河,沿着岚兖公路,我似乎沿着父亲当年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从岚山头回到了故乡,青山依旧,绿水长流,飞鸟又还,人影成单。故乡已看不到父亲的身影,沭河西岸多了一座父亲和娘合葬在一起的土坟,坟头上的蒿草随风飘过,闻不到海腥味,却在老宅的院子里东南角上还摆放着父亲的小推车,当年贩海货的蒲包早已不见了踪影,不知天堂里的父亲,还记得他给我的海螺贝壳吗?
(写于2022年5月5日济南)
【作者简介】冯连伟,山东临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山东自然资源作家协会副秘书长。作品散见于《阅读》《散文海外版》《散文百家》《绿洲》《中国报告文学》《当代散文》《山东文学》《时代文学》等杂志;有作品选入各年度散文选本,曾获山东作协颁发的《时代文学》年度散文奖、《齐鲁作品年展》最佳作品奖、全国散文大赛等若干奖项;著有《静水深流》《真水无香》《似水流年》《掬水留香》《水,在说》等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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