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人上人

唐白甫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在我小的时候,沉默寡言的父亲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一句话。他的内心世界里,悠闲自在、人前风光、高屋美食都得通过一扇门槛:吃苦。他确实能吃苦,总穿着一件褪色上衣,补丁盖着补丁,经常有波浪形的汗渍印痕,有时候破了一个洞来不及补,露出肉。一件宽大坚实的军裤,一双军鞋。还是我大伯参加抗美援朝转业时送给他的。他几乎天天穿在身上。家里的剩饭剩菜,在他眼里,犹如山珍海味,三扒两咽常常吃得精光。干起活来,似乎不知道什么叫累,甚至可以夜以继日。

记得当时是生产队,集体劳动,每天上工男人记十分,年底结账,折合人民币一毛八分五厘钱。母亲上一天工六点五分。当时的物价虽然便宜,鸡蛋三分钱一个,盐八分钱一斤,但这样的收入还不足以养活我们嗷嗷待哺的三兄妹。为补贴家用,父亲用自家种的麻搓成绳线,织了一张网,用坚实的木棍做成三角形支撑,然后从山上砍回一根长长的毛竹装上,铁丝固定。这样,人站在岸上,往池塘,水渠,江河里抛出去往回拖,拉上来,网里就有田螺,泥鳅,小鱼小虾,有时候,还会有较大一点的的鲤鱼和鲫鱼。

我的父亲是个嫌麻烦的人(我的父亲是一个人上人)(1)

生产队绝对不允许旷工去干别的事,扣分事小,破坏集体组织纪律不是闹着玩的,所以,父亲捕鱼只有在晚上出去。大清早,是我们全家最欢乐的时刻。父亲扛着鱼网回来,长长的竹杆上挂着鱼篓。取下鱼篓,倒进脸盆里的鱼虾活蹦乱跳,妹妹每次害怕得尖叫。我却喜欢把鱼抓在手里把玩。这个时候,父亲的脸上带着憨厚的笑,那是一种丰收的喜悦,一支旱烟在他嘴里被吸得叭叭作响。有次我装勇敢,趁大家不注意去逮那只威猛的螃蟹,手指被钳住,吓得大哭,许多年后还被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话。

母亲把鱼虾洗干净,沥净水,倒到锅子里盖上,然后用小火将鱼烘干。青灰的虾为什么变成红色,是我怎么也想不通的问题,但我喜欢闻到那股腥香。它常常在我尚未睡醒时,就从厨房扑鼻而来。村里的邻居,也闻着味道到我家来。大家都不富足,有些人买半斤,有些买一二两。家里有红白喜事或者生日的,也许要一两斤,但赊账得多,给现金的少。

因为父亲经常夜晚捕鱼,我家的条件相对于别人,要稍微好些,至少我们兄弟三人读书的学费从未拖欠。我内心中对父亲的感激,也是从这里开始的。那些期中考试过后,还未交学费的同学被班主任点名站在台上,衣服破烂肮脏,耷拉着脑袋,两眼含着泪光。现在想来,当时学校的做法实在久缺思考,这样折磨孩子的身心太不人道。而在当时,我只是庆幸有个好父亲,让自己免受了这样的羞辱。

待我渐渐长大,我才逐渐明白父亲所吃的苦,是让常人难以忍受的。父亲说,有一次他在河边打鱼,天气很冷,可能是踩在冰棱上,脚下一滑,他首先想到的是把鱼篓往岸上丢。自己掉进了冰冷的河里,水流湍急,根本无法站稳。幸亏他水性好,顺着水流往下,也该天无绝人之路,鱼网上的长竹杆横在两块巨石之间,他抓住石头上了岸。找到了鱼篓,还好鱼都还在。更让他觉得幸运的是,他在河边抽过烟,火柴在岸上未弄湿。他赶紧找了些干柴烧一堆大火烤干衣服。再去打鱼时,小心翼翼,那天鱼虾真多,鱼篓都装不下了。父亲在回忆这些时,表情轻松,甚至有点眉飞色舞,我却听得心情十分地沉重。

我的父亲是个嫌麻烦的人(我的父亲是一个人上人)(2)

父亲也有空手而归的时候,尽管只有一次,但让他难以忘却。 我可以大致复原父亲的经历。农忙时,劳动强度大,收割谷子时像他这样的男人,基本上负责背扛肩挑的重体力活,身体疲惫,晚上就不出去了。农闲时节是中秋以后。有一天晚上,出去的时候满天星光,父亲选择了一个稍远的目的地,这得穿越连绵的群山。独自行走在黑夜中的深林里,万簌俱寂,时不时传来几声似哭非哭的猫头鹰叫,胆大的父亲也有点心怵了。夜里的水气重,衣服渐渐湿了,风一吹浑身透凉。也许是长期操劳有了幻觉,父亲感到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黑影!鬼魅般的黑影由小变大,挡住了他的去路。父亲头脑一片空白,站在原地冷汗直冒。在我们家乡,有种说法是见了邪乎千万别跑,否则它以为你怕,更加欺负你。我父亲当然知道这些,他掏出火柴,卷一支旱烟,奇怪的是火柴怎么也划不燃,大概是被露水打湿了。父亲想到肩上扛着鱼网,上面有为了让其快速下沉到水里安放的角铁,有句俗语叫鬼怕三两铁。父亲举着竹杆把网向黑影投了过去。黑影果然仓皇逃遁,远远地传回三声哇哇哇的叫声。他也虚脱了,找一块石头坐下来,足足两个小时后才有力气往回走。

父亲不甘心空着手回去,转而走到附近的江边,这时候已近凌晨。他把网投向水中,拖上来一条腐臭的小狗尸体。扔回江中,再来,这次怎么也拖不动。凭着经验,可能是水底棍棒挂住了,要是平时,父亲会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一个猛子扎下去,顺着竹杆将网取出来,但鉴于刚才的遭遇,他没这么做,而是放弃鱼网,找一块光滑的石板睡下,等到天亮之后做处理。

人不是铁,是可以被累垮的。四十岁后,父亲患了风寒与胃病,胃常常疼痛,摁着肚子汗如雨下。虽然做了三次手术,胃切掉了三分之二,但依然反复发作,在他六十二岁时,胃溃疡大出血死于痛苦之中。

为了养家糊口,我的父亲所吃过的苦,令人咋舌。我以前觉得他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后半句只是一种抚慰语。随着岁月的推移,我逐渐明白了,所谓人上人,不一定有多少钱,不一定有多大权力,而是无论在怎样艰难的条件与环境下,有办法有毅力,够坚强。父亲逝世后,我一直在他乡奔波,倘若有机会回老家为他墓前立碑,我想请雕刻师在他的名字前,一定要加上“人上人”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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