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最不缺的生物是什么?
圣母。
他们遍布大江南北,以鞭挞人性为己要,以散播正义和良知为终身事业。
在他们的世界里,自己永远正确,永远伟岸。
殊不知对深陷苦难的人而言,他们大发善心的样子,怎么看都毛骨悚然。
“做慈善,我们要多粗暴有多粗暴”上个月,备受关注的王凤雅家属诉陈岚侵犯名誉权案开庭。
距离小凤雅去世,已经过去一年多。
这300来天的时间里,王家人活在无法逃脱的梦魇中,度日如年。
2017年9月,2岁半的凤雅不幸患上眼部癌症,其父母在网上募捐,不少网友慷慨解囊。
本是桩寻常的重疾求助,拐点出现在去年4月。
著名爱心人士,作家陈岚在微博实名报警,称“3岁女婴王凤雅疑似被亲生父母虐待致死……”
一石激起千层浪。
“诈捐”、“消极治疗”、“重男轻女”几个关键词,精准地煽动起了大众情绪。
如获至宝的自媒体写手快速跟进,发布文章《王凤雅小朋友之死》,几天内刷爆朋友圈。
文中提到,恶魔父母用募得的15万善款带儿子去北京治疗兔唇,却放任女儿的眼癌不断恶化。
结尾处,作者甚至呼吁按照“故意杀人罪”来惩治小凤雅的父母。
还有大号以漫画形式,脑补小凤雅被弟弟欺负、被爷爷奶奶嫌弃、遭妈妈“暴打”的场景……
正义之士们蜂拥而上,对王凤雅家人进行狂风骤雨般的谩骂、诅咒和骚扰。
直到警方介入,事情才渐渐反转。
经调查确认,王凤雅家属通过各平台募得善款共计3万余元,而非网传的15万元。
筹来的款大部分都用在孩子的治疗上。小凤雅去世后,爷爷王太友还把剩余的1000余元捐给当地慈善机构。
重男轻女的指控也站不住脚。
凤雅母亲带儿子治兔唇的费用来自嫣然天使基金会的赞助,而且去年4月已做完手术。
相关部门的背书也没能清扫讨伐留下的一地鸡毛。
直到开庭前,小凤雅家人的手机上还不断收到谩骂短信。
如果说手机里的言语还可以选择性忽视,那么乡邻的刻意疏远,则彻底让他们陷入孤立境地。
王太友身体和精神大不如前,体重掉了四五十斤。
只上过小学一年级的杨美芹几近精神崩溃,并一度准备自杀。
不得不承认,他们不是符合大众想象的完美求助者。
囿于智识水平,听到“癌症”、“肿瘤”就乱了阵脚,因此耽误了治疗时机。
公益人士们抓住这些漏洞,根据自己的想象和臆断添油加醋,
妖魔化一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底层家庭,还沉浸在替天行道的快感中无法自拔。
当不实指控和伤害成为既定事实以后,他们轻飘飘扔下一句,
“我们出发点也是关心孩子呀。”
可事实上,他们的爱心行动,从一开始就带着浓厚的表演色彩。
据王太友回忆,带小凤雅去北京看病的路上,志愿者让他们换上破旧的衣服,让他们使劲哭,然后不停给他们拍照。
结果到了北京,却发现医院根本不接收孩子。
这群人真正关心的,与其说是病床上的小凤雅,倒不如说是能烘托出他们道德光环的“贫困”标本。
被围观的“杀鱼弟”一家还记得去年服百草枯自杀的“杀鱼弟”孟洋吗?
2010年,他9岁,因为网友抓拍的视频走红网络。
杂乱不堪的摊位前,男孩杀起鱼来干脆利落,眼神里有着不符合年龄的犀利与世故。
震惊、怜悯、同情,是看客们的第一反应。
孟洋一家因此得到了某些网友的帮助,甚至还有了趁热打铁的曝光机会。
在东方卫视的邀请下,孟洋和父亲上了一档亲子节目——《老爸加油》。
同期参加的另两位父亲,一名是医生,一名是动画片导演。
当他们牵着自家光鲜亮丽的小朋友,说着“先进的教育理念”,“高大上的出国旅行”时,孟洋父子连嘴都插不进。
聚光灯下,他们的局促和尴尬无处遁形。
到了辩论环节,小评委发出灵魂三问:
“你是不是利用你的儿子挣钱?”
“你想让他长大了也和你一样吗?”
“你的儿子才10岁,干这种活,你不心疼吗?”
不善言辞的父亲支支吾吾地解释自家的囧境,羞愧地忏悔:
“我真不该让孩子帮我杀鱼。”
见父亲无力招架,偷偷抹眼泪的孟洋低声嗫嚅道:
“鱼是我自己想杀的,我看到我爸爸的手都冻红了。”
镜头给到特写,
父亲笨拙地说明手上的冻疮和伤疤,那是常年累月泡在冰水里的后果。
最后,小孟举起话筒冲上海孩子们喊,“我觉得我爸爸是世界上最棒的一个人。”
场上掌声雷动,不少人流下感动的泪水。
可节目的游戏规则显然不适合他们。
没有才艺,又缺乏见识。孟家父子首先被淘汰。
主持人表示遗憾,因为他俩错失了1万元助学金。
一直委屈欲泪的孟洋,泪水终于奔涌而出。
提供了一波煽情鸡汤后,“杀鱼弟”逐渐淡出公共视野。
8年后,因为喝百草枯自杀再次引来大规模围观时,大家不约而同把矛头指向孟洋的父母。
他们翻出了暴君父母的种种罪证:
孟洋遭父亲毒打,眼珠受伤险些摘除;
父亲强迫孩子辍学,拿孩子做招牌敛财;
他们还是超生狂魔,养了6个孩子……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
但怒火没燃烧多久,事情便迎来反转。
据《新京报》报道,
孟洋眼睛受伤,事发于2012年,是自己玩鞭炮不小心炸伤的;
那块被质疑“蹭孩子名气”的鱼摊招牌是水产市场做的,放置时间也很短;
至于辍学,真相是孟洋重返校园后对环境不适应产生严重的厌学情绪,被父亲教训过几次后也没长进,只好放弃;
而那6个孩子,其中有两个是小舅子的遗孤,孟洋父亲接过来抚养。
当被问到为何服毒,病床上的孟洋难为情地挠头:
“就是一时冲动。”
没有看客想象中的苦大仇深,也没有狠毒与绝望的父子对立。
小孟和客户就价格问题争执,父母责怪他几句。一气之下,便喝了农药。
事发后,父亲第一时间送孟洋到医院,并且准备拿出全部积蓄全力抢救。
该怎么评价这对父母呢?
他们疲于奔命,视野狭窄,在教育这事上不得其法。
但若说他们不爱孩子,把孩子当工具使,
不好意思,这就是杀人诛心。
无论怂恿小孟父子上节目的人,还是后来对他们指指点点的热心网友,或许出发点都是好的。
但遗憾的是,他们给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带来的更多是压力,尴尬,以及羞辱。
谁不想给孩子优越的成长环境?
谁不想带孩子看更大的世界?
谁不想培养融洽的亲子关系呢?
只是对很多人而言,光是活着这件事,就已经耗尽全部力气。
这么多年,大家试图从“杀鱼弟”一家的人生中裁切出一个冲突足够强烈的故事,
然后占据道德制高点,或批判,或唏嘘。
他们享受着伪善的圣母光环,
而那些真实的苦难,都成了廉价的消费品。
是为他们好,还是自我感动?这年头,乐善好施的人不少。
但真正有同理心和共情力的人却很少。
最近开学季,媒体们争相报道有关捐资助学的内容,很多给我的观感都不太舒服。
讲受助学生的故事,从居住环境到家庭变故再到家人的心理活动都细致描绘。
360度全方位呈现当事人的困顿,然后施助方再以救世主的形象登场。
这种大张旗鼓的扶贫,究竟给当事人带来什么?
念中学时,爱心华侨来校捐赠,每班要选一个贫困生代表发言。
班主任综合各个方面考量,最后盯上了我。
我打心底不情愿,又没法拒绝这种冠冕堂皇的好意,便随便敷衍了一篇演讲稿。
结果被他打回重写,理由是情绪不够饱满。
没办法,我只好强行悲情叙事,写奶奶风烛残年,父亲外出打工收入低微,母亲多年没有联系……
当众演讲那天,贫困生们如同街头铺块白布、写满求助哀告的乞讨者一样。扒光自己,任人评鉴。
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像烙铁,反复炙烤着我们。
最后一个环节,是爱心人士给我们戴围巾,发助学金,顺便拍照留恋。
一出报告厅,我立马把围巾摘下来塞包里。班里一个男生凑过来,嬉皮笑脸地问,“围巾挺好看呀,咋就不戴了?”
我充耳不闻,脸却烧得厉害。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被别人的“善行”灼伤的经历,好友A也经历过。
初二那年,她转学到城里念书,寄住在姨妈家。
周末,姨妈带她逛街,执意要给她置办几身行头。
作为一个懂事的孩子,她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推辞。
“不用了,我还有衣服穿。”
“你那些衣服有几件能看?我昨天看你内裤都破洞了!”
姨妈大声嚷嚷着。
旁边店员憋着笑附和道:“女孩子家的,是得注意点。”
她瞬间噤了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正如奥威尔在《1984》里所写:
“一个意识到贫穷的孩子由于虚荣而感到的痛苦,是成人所不能想象的。”
自卑,在A的青春期埋下伏笔。
直到今天,她依旧没法成为一个自信舒展的女孩。
每次暴露在公众视线下,就忍不住检阅自己的衣着、举动是不是沾着穷酸气。
为什么说高调行善的人本质上是消费苦难?
因为他们以自我为中心,而不是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问题。
他们强行扯掉弱者的遮羞布,将对方的苦难裹上名为“善意”的面粉,然后下锅炸得金黄酥脆。
整个过程,他们自己是陶醉了,升华了。
但对当事人而言,每分每秒,都备受煎熬。
最好的善良是什么?小时候,我以为“善”就是赤裸裸的同情。
越长大才越发现,真正沁人心脾的“善”,是成全别人的体面。
2016年,南京理工大学做了一件值得称道的事。
当时学校贫困生比例高达28%。
如果让他们“当众诉苦、互相比惨”,自尊心恐怕要哗啦啦碎一大片。
考虑再三后,学校最终采用大数据分析。
把每个月在食堂吃饭超过60顿、总消费不足420元的学生列为受资助对象。
整个过程不用审核不用公示,钱是悄悄打到饭卡里的,只有学校和受助者本人知道。
人生中的关键时期,被这样润物细无声的关爱包裹。
多年以后,走出母校的人回想起来,心间依旧有暖流淌过。
去年,Facebook上有一个上亿人点赞的短片。
下课铃响了,小朋友们兴高采烈拿出饭盒准备午餐。
中间那个瘦弱苍白的男孩,看起来却郁郁寡欢。
他的饭盒里空无一物。
之所以带来,是为了不让同学发现家庭的窘迫。
尴尬地坐了一会后,他举手,假装去上厕所。
穿过安静的走廊,来到饮水机旁,饥肠辘辘的男孩咽了几口凉水充饥。
然后又静静看着窗外打发时间。
想着同学们差不多吃完,小男孩回到教室。
拿起便当盒那一刻,他突然发觉了些异样。
好奇地打开,饭盒里竟然塞满了食物。
此时,周围的小朋友有的对他投来善意的微笑,有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吃饭。
原来,空饭盒的秘密早就被其他同学窥破。
趁男孩出去,他们商量好从各自的便当中,拿出一部分放进男孩的饭盒里。
有人贡献了三明治,有人贡献了水果,有人贡献了胡萝卜……
做完这一切,他们又默契地回到原位。
为了不让男孩尴尬,没有人戳破这个真相。
静默无声之中,我看到这世间最好的善良。
隐匿自己的功德,也隐匿他人的窘迫。
比物质援助更可贵的,永远是对对受助者发自内心的理解与尊重。
我知道,作为独立的个体,
每个人都很难完全对别人的遭遇感同身受。
但至少我们可以做到,不把别人的苦难当观赏品。
这意味着:
不横加指责,在别人的悲剧中炫耀自己无上的道德;
不刻意筑起保护的围墙,让对方成为聚光灯下的焦点;
不居高临下的同情施舍,揭人伤口,徒添负担。
矿工诗人陈年喜有句话说得好:“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
伪善的人才靠俯视众生来成全自己的慈悲。
真正的善良,永远都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
给文章点个“在看”,愿我们都能心怀善意,彼此治愈。
文:啊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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