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铃铛皮

那年冬天,一个雪粒簌簌的日子,哥从镇上买回了我家的第二辆自行车。哥是扛着车回来的,他进门的一刻,家人都笑了。哥说路上很潮湿,有的地方已被雪水浸出了黄泥,他怕粘脏了车轱辘。这辆车花去了哥半年的工资。天挺冷,哥的额头却冒着热气,全家人为新添的一个“成员”而欣喜,那天午饭,娘做的鸡肉丸子,好吃。

那年冬雪有一个小女孩跪在路旁(一个雪粒簌簌的日子)(1)

买来新车,最高兴的是哥哥,其次就是我。哥哥可以骑着新车去上班,骑着新车到一个姑娘家去。我可以用那辆原有的旧车,在家到学校的路上,让我生疏的车技熟稔起来。爹说先不让我骑车上学,因为那辆破车没闸皮没铃铛,他说这对于新手是最重要的两样东西,让哥修好了我再骑。哥从公社的合作社买来崭新的闸皮和铃铛。我蹲在一边看哥修车,我能清晰地听到我们两个一粗一细、一长一短的呼吸声。

那是我第一天骑车去上学,娘给我找出一副肥大的棉手套。两只手套用一条蓝色的布条栓着,布条挂在脖子上。爹娘反复嘱咐我要慢点。我用戴了厚厚棉手套的右手反复摩挲着明光瓦亮的铃铛皮,轻轻拨一下,便脆生生地响起来。

忽然,我感到一种极不协调的尴尬: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却配了一个崭新的铃铛。铃铛声清新脆亮,伴着链条、车座、后架、车把“叽叽啦啦”的破碎声。那铃声像是清脆的嘲笑声……我一手攥紧车把,一手不由覆盖在崭新的铃铛皮上一破车和我一样感到尴尬。

车没有撑,我把它靠放在教室后面的曾見里,那里堆放着好多这样的破车。我匆匆奔教室而去,回头望时,我的铃铛皮在那堆破铜烂铁中保亮的炫耀着,很醒目。走进教室的一刻,一阵奇奇怪怪的笑声扑面而来。同桌木宽站起来,涨红了饱满的大脸,嘻笑道:“穗头!啥时候会骑车啦?哈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铁轮跟着起哄:“你是骑来的还是扛着来的?嘿嘿……走的时候驮我啊!”

“还驮你?他自己都歪歪扭扭。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一屁股一扭一扭的,整个一个‘蛇形跑’,哈哈……”

我的脸如刚从热锅上揭下的棒子饼,讪讪笑着,向自己的凳子走去。

桥桥的目光一直盯着我,她也在笑,但没有出声。我走过她身边时,我听到她嘟哝了一句“别听他们胡咧咧”。桥桥是我的前桌,是我家邻居芳婶的女儿,一个额头光洁、眼睛细长的丫头。

那年冬雪有一个小女孩跪在路旁(一个雪粒簌簌的日子)(2)

放学了,我第一个奔出教室,向那堆破铜烂铁跑去。

远远望去,我心里一沉:我没有看到那个保亮的“炫耀”。我的铃铛皮不见了!丢了。我四下里寻,棉手套掉在地上也没察觉。没有找到——铃铛皮不会自己脱落的,一定是有人偷走了。它高傲地挺立在锈迹斑驳的车把上,太显眼了。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崭新的铃铛皮丢了——连同我的魂儿。回家的路上,我推着破车前行……

进家门的一刻,我将本来低垂的脑袋,又向下窝了窝,然后再试图让眼泪也挂到脸蛋上。大哥首先惊叫了:铃铛皮呢?接着全家人都知道了:今天一早还活灵活现的铃铛皮,一上午的工夫便踪迹皆无。

我不用努力,眼泪便很轻松地流出来:“丢了,被别人偷了——”哥很气愤:“谁偷的?找老师查啊!查出来开除他兔崽子!光知道哭,有个屁用!那是花了两块钱啊——”爹止住了哥的唠叨,但止不住他的愤怒。

当天下午,我步行去上学。我知道,有一片笑声早已贮满教室,一旦我出现,便会肆无忌惮地爆发出来,我忽然想“我不上学了”,我的脚粘在村口的小路上……

“穗头——咋啦?怎么在这儿呆呆着?”

是桥桥,那声音再熟悉不过了。“我不想去了。”转头看时,桥桥正笑看着我,细长的眼睛眯起来很好看。

“为丢铃铛皮的事?我听木宽说了。你哥打你了吧?你放心,肯定能找到!”

“能找到?哪里找?”

“我琢磨着……嗯,肯定是铁轮他们几个坏小子给你藏了,放学时,我看到他们几个在一起叽叽咕咕的坏笑。没好事!”我忽然惊诧于这个平日里寡言少语的丫头竟有这般的智慧和镇定。

“走吧,到学校去找班主任,让他帮你找,准能查出来!”

我走得很快,桥桥跟不上。我能听到她塑料底的红色条绒鞋踏在地上“哒哒”的脚步声,如我崭新的铃铛一般清脆。

我是踏着上课的铃声走进教室的,那时候,语文老师已端立在讲台上。让那满屋子的本来想吞噬我的嘲笑见鬼去吧。但我看到木宽铁轮捂着变形的口鼻,憋涨了猪肝色的大脸。

课间,我决定去找班主任。桥桥忽然回过身来,一脸惊喜,平日略显苍白的脸蛋泛起红晕。

“你的铃铛皮找到了!不用找老师了!”

我呼地站起来:“在哪儿?”

“在我的桌斗子里,我刚才翻找课本时摸到的。你看,是这个吗?”桥桥把一个崭新的铃铛皮扣在我桌上。

是我的铃铛皮,是它,保亮保亮的,能照得见人的样子,锃亮锃亮的一哈哈镜。

“怎么会在你的桌斗里……?”

“那还用说吗,肯定有人栽赃我。穗头你还不相信我吗!”

我明白了,我还是想去找班主任。木宽拦住我,他说找到就得啦,找老师没准连自己也被扣一顿。我犹豫的看着桥桥。桥桥眯了细长的眼睛,逼问木宽是谁干的,不说就到老师那告状。木宽窘迫地重复着一句话:“反正不是我干的,不是我,老师也不能冤枉我。”我说算了。

那次以后,我经常骑着破车去上学,到校后,我便把铃铛皮拧下来,装进裤兜里。听桥桥说,我因此成了学校的“名人”——把铃铛皮装在口袋里的孩子。

那年冬雪有一个小女孩跪在路旁(一个雪粒簌簌的日子)(3)

每到课间,便有认识的不认识的凑过来,要看看我的铃铛皮,我一概拒绝。他们便粗野的把手伸向我的口袋,我死死按住装铃铛皮的裤袋。但马上就有几双手掰开了我的胳膊,我气愤的流着眼泪,看他们狂笑着将铃铛皮扔来扔去。

一天班会,班主任忽然声色俱厉的说,谁要再抢穗头的铃铛皮,小心你们的屁股。放学的路上,桥桥告诉我,是她把抢铃铛皮的事告到老师那里的。那以后,没有人再敢欺负我。

那时,桥桥还不太会骑自行车,一直步行上学。上学或回家的路上,每次遇到她,我都会按出清新的铃声,然后扔一句“用我驮你不?”,破车却“哒哒”的飞快而过。桥桥会在后面笑嚷一声“没诚意一一谁稀罕!小心把铃铛皮颠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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