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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以为你是沙雕我就不敢打你系列(别装装就沙雕了)

别以为你是沙雕我就不敢打你系列

“《红楼梦》八十回后系曹雪芹著”辨

自乾隆五十六年(1791)百二十回《红楼梦》诞生以来,二百年间关于《红楼梦》后四十回作者的争议就一直存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总的来说,学界对这一问题有三种意见:一种观点认为,《红楼梦》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一样,为雪芹原笔残稿,程伟元、高鹗二人对全部文字进行了整理补缀工作。另一种观点认为,《红楼梦》后四十回非曹雪芹原作,而是高鹗补作,更有人认为,现存的《红楼梦》后四十回文字,是在乾隆皇帝的指使下,由高鹗主笔对《红楼梦》原始结局进行的大破坏、大改造。再一种观点则认为,《红楼梦》八十回后文字系佚名者所为,而作为《红楼梦》整理者的程伟元、高鹗不识真伪,致使百二十回《红楼梦》“如《庄子》内外篇,真伪永难辨矣。”

《红楼梦》八十回后文字系何人所作,是红学史上一个重要的论题。它不仅关系着《红楼梦》八十回后的著作权,还关系到八十回后的主题、结构、语言风格、人物命运与八十回前是否一致,进而关系到《红楼梦》的深入阅读和赏析。

此外,由于“高鹗伪续后四十回说”影响甚大,受“伪续必坏”这一先入观念的影响,学界对高鹗其人的研究也存在不少有失客观的地方。在这一意义上说,研究《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问题,也关系到能否客观研究高鹗这一历史人物。

因此,研究《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不仅是《红楼梦》研究中一个不可回避的学术问题,也是关乎《红楼梦》总体阅读欣赏、关乎高鹗研究是否能够客观、深入进行的必要前提。正如孟子所说的:“余岂好辨哉,余不得已也。”

一、一个并不可靠的“铁证

“红学史”上“高鹗续作《红楼梦》后四十回”的说法,最早起于张问陶。

张问陶,字仲冶,号船山,四川遂宁人。张、高二人为乾隆五十三年(1788)顺天乡试同年;嘉庆六年(1801),二人又同充顺天乡试同考官。张问陶有《赠高兰墅鹗同年》诗。诗题自注云:“传奇《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诗中又云:

无花无酒耐深秋,洒扫云房且唱酬。

侠气君能空紫塞,艳情人自说红楼。

可见,在张问陶的眼里,高鹗就是《红楼梦》八十回后文字的补作者。由于张问陶为清代中叶颇有名望的诗人,又曾为显宦,其《船山诗草》也流传颇广,因此,张问陶“传奇《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的观点也流传颇广,影响甚大。在清代,他影响了杨恩寿、倪鸿、李保恂、俞樾等人;在近代,则影响了胡适、顾颉刚、俞平伯等人,进而影响到近代几乎所有的《红楼梦》研究者。他的这段“传奇《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的诗注,也成为了论证《红楼梦》八十回后文字皆系高鹗补作的不二“铁证”。

近年来,学界对《红楼梦》八十回后文字有了更多理性的认识,对《红楼梦》后四十回的评价也有所提高,对《红楼梦》后四十回文字系高鹗所作观点也产生了更多的质疑。人们在看待“传奇《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这句诗注的时候,更多的把关注点放在“兰墅所补”的“补”字上,认为这个“补”字即可作“补作”讲,也可以作“补缀”讲,正如程伟元、高鹗所云“截长补短”、“补遗订讹”中“补”字的用法。

实际上,问题的关键,不是如何解读这个“补”字。因为张问陶的诗注写得明白,“《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也就是说,《红楼梦》八十回以后的所有文字“俱”是高鹗所补作这层意思还是比较明确的。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倪鸿的《桐荫清话》才说:

原书仅只八十回,余所目击,后四十回不知何人所续云云。按:《红楼梦》八十回以后,皆高兰墅所补,见《船山诗注》。

张问陶的诗及诗注是否可靠,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自张问陶《赠高兰墅鹗同年》诗形成后,人们盲信了张问陶对《红楼梦》八十回后文字著作者的证言,却没有考量张的证言是否可靠。

考量张的证言,就要从全面理解张问陶的这首《赠高兰墅鹗同年》诗。原诗后四句为:

逶迟把臂如今雨,得失关心此旧游。

弹指十三年已去,朱衣帘外亦回头。

“今雨”句用唐代杜甫《秋述》典。《秋述》诗序云:“秋,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谓旧日身体康健、仕途有望之时,车马之客遇雨亦来;而今,自己卧病在榻,仕途无望,车马之客以下雨为由不来看望了。世情冷暖,人情淡薄,令人唏嘘。后用“今雨”指代新交的朋友。

从“逶迟把臂如今雨”、“弹指十三年已去”二句可知,张、高二人虽系同年,但由于仕途关系,往来并不亲密,很可能在乾隆五十三年顺天科场后,二人即各奔东西,其间并无联系。乾隆五十三年至嘉庆六年,其间正是十三年。十三年后相见,同为乾隆五十三年举人的张、高二人确实是“逶迟把臂如今雨”了。正是因为如此,才出现了“兰墅能诗,而船山集中绝少唱和”的现象。

既然如此,张问陶那句“《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诗注的可信性就很值得怀疑。比如,张问陶是通过何种途径得到的相关信息,这一信息的初始内容是否即如他所作下的诗注,从原始信息到他的诗注之间是否发生了扭曲,都值得怀疑和探讨。

高鹗友人薛玉堂在为《兰墅文存题词》中写道:

才士粲花舌,高僧明镜心。如何言外意,偏向此中深。不数《石头记》,能收焦尾琴(谓汪小竹)。携将皖江去,山水和清音。

焦尾琴系蔡邕故事,见于《后汉书》。蔡邕闻爨桐声,知其为良材,以之为琴,果弹妙音,而其尾犹焦。后世援引此典,比喻士子被摈,旋蒙慧眼赏识而得到提拔举荐。

汪小竹,名全德,字修甫,号竹素,江苏仪征人,嘉庆六年(1801)顺天乡试,取副榜,其时房师正是高鹗。高鹗大概对汪小竹的才学很是欣赏,并有勉励称扬之意,从而使汪小竹受到关注和激励。嘉庆十年(1805),汪小竹中进士,不负高鹗的器重,宦途得路。

从《兰墅文存题词》知道,高、薛二人“相与十三载,论文惬素心。”又,薛诗有注云:“嘉庆丁卯腊月,将之庐州司马任,次徐广轩同年韵二首,题奉兰墅年大兄大人笑正。愚弟薛玉堂。”

嘉庆丁卯系嘉庆十二年(1807),则薛、高二人的交往始于乾隆六十年(1795),在其后的十三年中,二人一直保持着亲密的往来。又从“行色匆匆,不能篇注数语,殊可恨也。樽酒细论,愿以异日,长毋相忘。玉堂又记”的诗注来看,高、薛二人关系之亲密,绝非高、张二人“弹指十三年已去”、“逶迟把臂如今雨”的关系之可比。因此,对于高鹗与《红楼梦》后四十回的关系问题上,薛玉堂比张问陶更有发言权。

郝懿行《晒书堂笔录·谈谐》云:“余以乾隆、嘉庆间入都,见人家案头必有一本《红楼梦》。”可见,薛玉堂与高鹗交往的十三年中,正是《红楼梦》在京师大行其道,受到知识界高度称扬的时候。以高、薛二人的关系而论,薛玉堂对高鹗整理、补缀,而非补作《红楼梦》的事实是很清楚地。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以“不数《石头记》,能收焦尾琴”的诗句称扬高鹗。

在薛玉堂看来,与整理补缀《红楼梦》相比,高鹗赏识提拔汪小竹的功绩要大得多——如果确实是高鹗续补后四十回《红楼梦》的话,以当时《红楼梦》在社会上受关注、欢迎的程度,薛玉堂恐怕不会这样评价高鹗的功绩。

再看高鹗的自述。高鹗有《重订<红楼梦>小说既竣》诗,云:

老去风情减昔年,万花丛里日高眠。

昨宵偶抱嫦娥月,悟得光明自在禅。

高鹗其人,“由己卯进士历官给谏,誉满京华”,又,“家贫官冷,两袖清风”;其嘉庆六年至十八年(1801—1813)五次京察中,皆有“操守谨”的评价。高鹗之为人、操守可知。

其《重订<红楼梦>小说既竣》云“订”,而不云“作”,可知,高鹗对《红楼梦》所作的工作确实是“补遗订讹”,而非张问陶所谓的:“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这也证明了,高鹗在乾隆五十六年《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叙”中所言:“友人程子小泉过予,以其所购全书见示,且曰:‘此仆数年铢积寸累之苦心,将付剞劂,公同好。子闲且惫矣,盍分任之?’予以是书虽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谬于名教,欣然拜诺,正以波斯奴见宝为幸,遂襄其役”,是符合历史史实的,而非有意而作的托词。

二、胡适与“《红楼梦》后四十回皆为高鹗所补”的论断

“《红楼梦》八十回后俱兰墅所补”的观点,在清代并没有太大的市场,正如崔容澈在《清代红学研究》中说的那样:“清代后期的一般《红楼梦》读者大部分都认为,这是一部完整的作品,他们都欣赏整部作品的完美的结构,对后半部的悲剧结局尤其表示佩服,很少人怀疑其整体性”。直到1921年胡适发表《红楼梦考证》后,这种情况开始发生了变化。

胡适引张问陶《赠高兰墅鹗同年》“《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的诗注,认为,《红楼梦》后四十回皆系高鹗所补,而乾隆五十六年《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中程伟元“序”所云,先得二十余卷,后又在鼓担上得十余卷的话,“大概都是假托的话,因为世间很少这样奇巧的事。”他又在《红楼梦考证》的改订稿中说:“程序说先得二十余卷,后又在鼓担上得十余卷,此话便是作伪的铁证,因为世间没有这样奇巧的事。”

至此,胡适关于“《红楼梦》后四十回为高鹗补著”的结论最终形成,并被学界广泛接受,如鲁迅、李长之、李辰冬、林语堂等人关于《红楼梦》后四十回的论述和研究,都是以这个结论为基础进行的。

实际上,胡适的结论过于“武断”。在这里,他犯了三个错误。

第一、胡适没有考虑张问陶诗注是否可靠

第二、胡适没有完整理解乾隆五十六年《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程伟元的“序”

第三、胡适没有结合实际情况,考虑程伟元对后四十回的搜集

关于张问陶诗注是否具有可信性的问题,上文已详细论述,兹不赘述,主要分析二、三两个问题。

乾隆五十六年《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程伟元的“序”云:

《红楼梦》小说……原目一百廿卷,今所传只八十卷之目,殊非全本,即间称有全部者,乃检阅仍只八十卷,读者颇以为憾。不佞以是书既有百廿卷之目,岂无全璧?爰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廿余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余卷,遂重价购之,欣然翻阅,见其前后起伏,尚属接筍,然漶漫不可收拾。

程伟元的“序”至少告诉我们三个问题:

第一、在《红楼梦》的印刷版出现以前,世间流传的《红楼梦》确有一百二十回的目录。

第二、当时,有称自己所藏《红楼梦》为全本的,但是,经过检阅,也都是八十回本。

第三、程伟元对后四十回的收集,是“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廿余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余卷,遂重价购之。”这就说明,程伟元搜集来的《红楼梦》八十回后文字是历年所得,并不是像胡适所说的:“先得二十余卷,后又在鼓担上得十余卷”,因此,程伟元的话便构不成“作伪的铁证。”

虽然,胡适对《红楼梦》后四十回系高鹗所作的论证比较轻率,但是,由于胡适在学界拥有崇高的地位,加上,张问陶那条有力的“铁证”,因此,他的高鹗伪作《红楼梦》的结论在学界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不少专家都接受了这一说法。正如舒芜所形容的那样:“胡适的考证发表之前,也许除了三四个人之外,谁也不知道这一百二十回里面还有什么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之分。”但是,胡适这篇文章的发表改变了这种情况,人们逐渐相信一百二十回《红楼梦》出自两人之手:八十回前为曹雪芹所著,而八十回后为高鹗补作。不仅如此,胡适的观点还影响到人们对《红楼梦》的阅读和赏析,针对这种情况,李长之指出:“在未确定后四十回是高鹗续书的时候,大家都很公平的去欣赏,而且说非常精彩;一经证明是续书,大家都改变态度。”

三、宝玉的中举和兰桂齐芳

俞平伯是后四十回高鹗续补说的坚定支持者,不过,他没有像胡适那样,根据历史材料进行解读,论证《红楼梦》八十回后文字非曹雪芹所著,俞平伯利用自己的文学专长,从《红楼梦》的文本出发,指出《红楼梦》八十回前、后在描写和情节上存在“诸多不同”,从而断定,《红楼梦》后四十回绝非曹雪芹原笔,而系高鹗续补。

但是,由于俞平伯受了胡适研究的“束缚”,因此,他对《红楼梦》后四十回的研究本身就缺乏坚实的基础。他在《红楼梦辨》中写道:“《红楼梦》原书只有八十回,是曹雪芹作的;后面的四十回,是高鹗作的。这已是确定了的判断,无可摇动。读者只一看胡适之先生底《红楼梦考证》,便可了然。”胡适对《红楼梦》后四十回著作权研究的问题,上面已经说得很详细了,这里不再赘述。因而,在胡适论断基础上进行的考察,本身就是受到了束缚、受到了暗示,这是无疑的。

俞平伯认为,曹雪芹的《红楼梦》只有八十回,后四十回高鹗的补著很有些是根据前八十回的暗示所作的,而且也还不错,但是,由于二人的“个性相差太远,便不自觉的相违远了。”具体说来,俞平伯认为,八十回后与八十回前不相一致的地方,大的有二十处,小的更多。

针对俞平伯的观点,李辰冬在他的博士论文《红楼梦研究》中指出:“如以前后故事的不合,就决定不是一个作者,那么,《堂•吉诃德》或《浮世德》也不是一个作者了,因这两部中的冲突与不接连处较《红楼梦》还要多。”

但是,我们还是应该从《红楼梦》的主题思想和整体结构上对俞平伯的质疑进行解释。俞平伯所谓八十回前后二十处大的不同,归结起来主要可以分为三个方面:

第一、宝玉的中举

第二、兰桂齐芳

第三、多处文字中鬼神的出现

《红楼梦》中,曹雪芹将贾宝玉塑造成“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孝无双”的“孽障祸胎”,向以调笑凭借八股在朝为官做宰的“禄蠹”为乐。单纯从这一点上看,后四十回中宝玉中举确实难以理解。

又,《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警幻仙姑制《红楼梦》十二支曲之《收尾·飞鸟各投林》既云“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则后四十回中出现兰桂齐芳亦出乎人们意料。

实际上,俞平伯自己也承认,《红楼梦》前八十回中有不少 “宝玉中举”、“兰桂齐芳”的暗示;但是,由于受曹雪芹只写了八十回和八十回系高鹗补著两条绳索的束缚,他固执而又矛盾的认为,八十回后文字并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

首先,从文学创作的角度而言,作者往往将自己不能实现的愿望在作品中加以实现。

李辰冬引用但丁在《神曲》中、逻逖在《冰岛渔夫》中、莫里哀在《恨世者》中、巴尔扎克在《高老头》中对命运不公进行自我补偿的意识,证明法国诗人Paul Val’ery提出的、作家创作是要“在可能范围内,偿还了自己命运之不公”的理论,认为《红楼梦》与其他一切小说一样,其中都含着作者的影子、寄托着作者对自我的补偿。

中国传统社会中能否通过科举取得功名,关系到知识分子自身价值的实现。这种价值实现,不仅是社会对他的承认,也是他自己衡量自我是否成功的最重要标准。正是因为如此,知识分子对科考有着一种爱恨交加、欲罢不能的复杂情感。卓越的知识分子既有“三百年后必有知我者”的自信,又有必须靠中进士才能自我实现的心态。

懂得了这一点,就能明白蒲松龄为何那般痴心的去考取功名,年逾七十而不悔;懂得了这一点,才能明白曹雪芹为什么要借助画石,写出“胸中块垒石”,也就明白为什么到乾隆二十七年(1762),也就是他去世的前一年时,敦诚仍能感到曹雪芹心中“君才抑塞倘欲拔”的不平。

因此,一生未能通过科举踏上仕途的曹雪芹,在《红楼梦》中通过宝玉的中举对自己从未实现的理想进行补偿,是可以理解的。

其次,从《红楼梦》中的描写,我们也能窥到曹雪芹对于科举的态度,从而理解他何以要让宝玉在出家之前中举。

《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中写道,空空道人看到石头写着,“无材补天,幻形入世……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其“无材补天,幻形入世”旁,“脂批”写道:“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残恨。”石头上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无才可去补苍天”句旁“脂批”云:“书之本旨”;“枉入红尘若许年”句旁“脂批”云:“惭愧之言,呜咽如闻。”与曹雪芹个性、生平对看,曹雪芹的心态可知。

正是因为这一原因,曹雪芹才在《红楼梦》中借宝玉之口对荣登高位的无能“禄蠹”进行了尽情的讽刺,但是,对于建功立业、荣耀门楣,他并不进行一味的反对和排斥。只有这样,曹雪芹才是一个才高八斗、自视甚高、欲以天下为己任的知识分子——曹所求的不是富贵、功名,而是,抱负和责任——而不是一个牢骚满腹、一肚子委屈的穷酸书生。

对俞平伯对《红楼梦》结局的指责,林语堂指出:

俞平伯的意思,这宝玉决不应赴考得功名,以报父母养育之恩,又在雪途中,在出家以前,最后一次看父亲,与他诀别,应当不拜,应当掉头不顾而去,连睬都不睬一眼,这样写法,才是打倒孔家店《新青年》的同志,才是曹雪芹手笔。何以见得十八世纪的曹雪芹,必定是《新青年》打倒孔家店的同志?假定与老父诀别一拜是肉麻,何以见得高鹗可以肉麻,曹雪芹便绝不会肉麻?我读一本小说,可以不满意故事的收场,但是不能我个人不满意,便“订”为小说末部是“伪”。这样还算科学的订伪工作吗?

实际上,我们还可以举出更加类似的例子。《大日如来经》的翻译者、号称“开元三大士”之一的密教高僧善无畏,在出家之前,先行亲征叛乱。其事在李华撰《大唐东都大圣善寺古中天竺国善无畏三藏和尚碑铭并序》中有明确记载:

惟和尚输王梵嫡,号善无畏……十岁统戎,十三嗣位。诸兄举兵构乱,不得已而征之……军以顺胜,兄以爱全,乃白母后、告群臣曰:“向者新征,义断恩也,今以国让,行其志也。”因置位于兄,固求入道。

善无畏出家前后表现与宝玉全同。可知,不是高鹗“肉麻”,而是俞平伯现存了一个高鹗续作后四十回,故而“觉得”高鹗所续“肉麻”。

至于兰桂齐芳的问题,确切地说,俞平伯并没有全部给予否认,他承认在曹雪芹的设想中贾兰一支应该得享富贵,但是,他对《红楼梦》八十回后整个贾府尚能保全感到不满,认为这是高氏利禄薰心底表示。

《红楼梦》后四十回中,贾府得以保全的问题,历来被“《红楼梦》后四十回非曹雪芹原笔”论者视作最为不可容忍的事情,比“宝玉中举”更为不能让人容忍。他们的依据是《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红楼梦十二支·收尾·飞鸟各投林”中那句“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在他们看来,“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才是贾府的最终结局。

实际上,这又是对《红楼梦》的一个误读。

《红楼梦》第五回为《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在这一回中,贾宝玉游览了太虚幻境。在那里,他看到了暗示贾府主要女子终极命运的“金陵十二钗”正册图画、判词,听到了“红楼梦十二支”。这“红楼梦十二支”与“金陵十二钗”正册图画、判词一样,也是暗示贾府女子终极命运的,与整个贾府命运本来无涉,其“收尾·飞鸟各投林”中那句“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所说得也不过是贾府诸女按照太虚幻境“薄命司”“金陵十二钗”正册图画、判词暗示完成其在人间命运后的景象而已。

因此,“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说的本不是贾府的命运,在曹雪芹的笔下,《红楼梦》八十回后的贾府也必不会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下场。

关于《红楼梦》后四十回文字中屡屡出现鬼神的问题,俞平伯认为:

我们只有用雪芹底话“倏尔神鬼乱出,忽有妖魔毕露”来批评他。这些话头在事实上果然万不会有,在写实的文学上也万不该有。在八十回书以后实在万不可以有。但是,高鹗老实不客气刻在书上。这类弄鬼装妖的空气,布满于四十回中间,令人不能卒读。

前八十回没有“弄鬼装妖的空气”么?

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中写道:“凤姐方觉星眼微朦,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来,含笑说道:‘婶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子,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

第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中写道:“忽听环佩叮当,尤三姐从外而入,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向柳湘莲泣道:‘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说着便走。湘莲不舍,忙欲上来拉住问时,那尤三姐便说:‘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

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写道:“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饮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悚然疑畏起来。贾珍忙厉声叱咤,问:‘谁在那里?’连问几声,没有人答应……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隔扇开阖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凉飒起来,月色惨淡,也不似先明朗。众人都觉毛发倒竖。”

不管曹雪芹出于什么原因,选用鬼神题材进行此种描写,但是,不容置疑的是,由曹雪芹自己书写,不管是八十回前还是八十回后,他都会选用这样的题材。因而,根本不能以此作为《红楼梦》八十回后非曹雪芹原笔的证据。

以上是从现存八十回前文字与八十回后文字内容的比较来说的,下面我们再从曹雪芹《红楼梦》一百二十回目录的情况对《红楼梦》的结局进行考察。

裕瑞《枣窗闲笔·程伟元续<红楼梦>自九十回至百二十回书后》云:

《红楼梦》一书,曹雪芹虽有志于作百二十回……诸家所藏本八十回书及八十回书后之目录,率大同小异者。

周春《阅<红楼梦>笔记》载,乾隆五十五年“雁隅以重价购钞本两部,一为《石头记》,八十回;一为《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微有异同。”

其实,两个本子都是八十回本,不过,题名为《红楼梦》的本子上有一百二十回的目录,否则,八十回本断不能与百二十回本文字“微有异同”而已。

这种情况,正与乾隆五十六年《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程伟元“序”所说的那样,《红楼梦》“原目一百廿卷,今所传只八十卷之目,殊非全本,即间称有全部者,乃检阅仍只八十卷”的说法完全一致。

也就是说,程伟元、高鹗等人整理一百二十回《红楼梦》时,他们和当时一些人一样,能够看到《红楼梦》八十回后四十回的目录。既然如此,不管是第八十一回《占旺相四美钓游鱼 奉严慈两番入家塾》也好、第九十五回《因讹成实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宝玉疯癫》、第九十六回《瞒消息凤姐设奇谋 泄机关颦儿迷本性》、一百零八回《强欢笑蘅芜庆生辰 死缠绵潇湘闻鬼哭》、第一百一十六回《得通灵幻境悟仙缘 送慈柩故乡全孝道》、第一百十一九回《中乡魁宝玉却尘缘 沐皇恩贾家延世泽》也好,这些历来被视作《红楼梦》八十回后败笔的目录和主题内容,都是曹雪芹自己设置好的。

那么,《红楼梦》第一百十一九回《中乡魁宝玉却尘缘 沐皇恩贾家延世泽》的现有内容是合乎目录要求的,其他各回内容当然也是合乎曹雪芹目录要求的。也就是说,八十回后的各种被视作程、高续作的结局都是曹雪芹笔下《红楼梦》的原意,而不是程、高二人编造续作的产物。

四、高鹗阴谋伪作全本《红楼梦》说质疑

胡适、俞平伯、顾颉刚等人虽不看好后四十回,但是,他们认为高鹗是善意的续作,就像胡适说的:“根据我的青年朋友顾颉刚、俞平伯二人所发现的证据,来说明《红楼》后四十回之所以与前八十回不大一致的道理,那实在是出于高鹗的善意作伪之所致。”

不过,继胡、俞而起的周汝昌,态度就没有那么平和了。在周汝昌看来,后四十回《红楼梦》是乾隆与和珅等人进行的一个阴谋。他在《曹雪芹传》中指出,程、高后四十回《红楼梦》的出现,是“乾隆指使和珅,找人作假弄鬼”的结果。所谓“找人弄鬼”,则指“和珅出钱,请程伟元、高鹗等人伪造全本的这个毒计阴谋”。

周先生的结论是由一个诗注、两则笔记得出的。一个诗注是指嘉庆六年张问陶《赠高兰墅鹗同年》中那句“传奇《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两则笔记一则出于宋翔凤,一则出于“唯我”。

宋翔凤之说出自赵烈文《能静居笔记》,云:

谒宋于庭丈翔凤于葑溪精舍。于翁言“曹雪芹《红楼梦》,高庙末年,和珅以呈上,然不知所指。高庙悦而然之,曰:‘此盖为明珠家事也。’后遂以此书为珠遗事。”

乾隆五十九年(1794),海宁人周春的《阅红楼梦随笔》提出:“相传,此书(《红楼梦》)为纳兰太傅而作。余细观之,乃知非纳兰太傅,而序金陵张侯家事也。”

由该条文献可知,乾隆五十九年时《红楼梦》序明珠家事说的观点已经流传颇广了。如此,则和珅以《红楼梦》进呈,乾隆皇帝指出《红楼梦》系写明珠家事,倒是可能的事情;其时间则应在乾隆五十六、七年左右,否则就不能称作“高庙末年”了。

周汝昌又引用胡子晋《万松山房丛书》第一集《饮水诗词集》后“唯我”的跋语:

某笔记载其《红楼梦》删削原委,谓某时高庙临幸满人某家,适某外出,检籍,得《石头记》,携其一册而去。某归,大惧,急就原本删改进呈。

对于“唯我”的这则笔记,需要注意下列问题:

第一、“唯我”没有注明“某笔记”的名目及出处,因此,无法核对这段文字的可信性。

第二、该笔记载“高庙临幸满人某家”的内容与宋翔凤“和珅进呈《红楼梦》”的说法是相互矛盾的。

第三、宋翔凤的记载中,乾隆皇帝对《红楼梦》的态度是“悦而然之”,并提出了《红楼梦》系写“明珠家事”的说法;而在“唯我”的笔记中,乾隆皇帝对《红楼梦》则是不满的,至少在“满人某”看来是如此的,否则,他就不会“大惧,急就原本删改进呈”了。

不过,周汝昌既没有考虑“唯我”这则笔记可信与否,也没有考量两则材料间的种种矛盾,他巧妙地把两者结合了起来,在他看来,宋翔凤的笔记说明,乾隆皇帝与和珅都知道且看过《红楼梦》一书;而“唯我”的笔记则说明,乾隆皇帝看到的版本是删改本。而且,程甲本出现的乾隆五十六年正是《四库全书》的编订时期。几种资料结合在一起,周汝昌先生即相信,《红楼梦》后四十回文字系“和珅出钱,请程伟元、高鹗等人伪造全本”的毒计阴谋了。

实际上,周汝昌先生所谓程伟元、高鹗伪造全本的说法,不管从资料上,还是在逻辑上,都是难以成立的。但是,就周先生的研究逻辑而言,仍是受到了张问陶“传奇《红楼梦》八十回后俱系兰墅所补”这一诗注的束缚。

综上,不管是和珅主持,程伟元、高鹗删改《红楼梦》后四十回的说法,还是高鹗续补《红楼梦》后四十回的说法,都缺乏坚实而确定的证据,是难以成立的。

五、佚名续书说

“佚名续书说”出现较早,但影响不大。最早提出这一说的是与程伟元、高鹗同时的裕瑞。2005年,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出版的蔡义江《红楼梦是怎样写成的》、200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点校本《红楼梦》亦持此说。

裕瑞为豫亲王多铎六世孙,他没有见过曹雪芹,但“闻前辈姻亲有与之交好者。”因此,他对曹雪芹、《红楼梦》的很多信息很可能是来自亲戚的耳闻。

裕瑞见过八十回《红楼梦》的多个版本,他认为之所以会出现不同的版本,是因为“雪芹改《风月宝鉴》数次,始成此书(《红楼梦》),抄家各于其所改前后第几次者分得不同,故今所藏诸稿未能画一。”由于裕瑞见过的版本都是八十回,有的版本有八十回后的目录,但其内容多大同小异,因此,裕瑞认为:“此书由来非世间完物也。”

由于心中存有“此书由来非世间完物”的观念,裕瑞认为,拥有八十回后文字的《红楼梦》版本皆是后人伪作。对于程伟元、高鹗整理的百二十回《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裕瑞认为,“后四十回断非与前一色笔墨者,其为补著无疑。”对于程伟元与八十回后文字的关系,裕瑞推测可能有两种:

一、程伟元认为,《红楼梦》“世间必当有全本者在,无处不留心搜求,遂有闻故生心思谋利者,伪续四十回,同原八十回抄成一部,用以贻人。伟元遂获赝鼎于鼓担,竟是百二十回全装者,不能鉴别燕石之假,谬称连城之珍,高鹗又从而刻之,致令《红楼梦》如《庄子》内外篇,真伪永难辨矣。”

二、“不然,即是明明伪续,程、高汇而刻之,作序声明原委,故意捏造以欺人者。”

从乾隆五十六年《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程伟元“序”,我们知道,《红楼梦》八十回后三十余卷残稿系程伟元在数年间陆续收得的:其中廿余卷系自藏书家至故纸堆中辛苦搜罗而来,并非一日之功; 另外的十余卷则是从鼓担上收得的。也就是说,裕瑞所谓的“伟元遂获赝鼎于鼓担,竟是百二十回全装者,不能鉴别燕石之假,谬称连城之珍,高鹗又从而刻之”的说法,纯粹是没有看清程伟元“序”意而进行的轻率妄测。

裕瑞何以认为,程、高《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后四十回文字“明明伪续”呢?

裕瑞认为,“观前五十六回中,写甄家来京四个女人见贾母,言甄宝玉情性并其家事,隐约异同,是一是二,令人真假难分,斯为妙文;后宝玉对镜做梦云云,明言真甄假贾,仿佛镜中现影者。讵意伪续四十回家不解其旨,呆呆造出甄贾两玉,相貌相同,情性各异,且与李琦结婚,则同贾府俨成二家,嚼蜡无味,将雪芹含蓄双关极妙之意荼毒尽矣。”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设置甄、贾二宝玉的目的何在呢?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没有实在的创造出甄、贾二府么?

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写词得佳谶》中,尤氏受到惜春的冲撞,“从惜春处赌气出来,正欲往王夫人处去。跟从的老嬷嬷们因悄悄的回道:‘奶奶且别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作什么机密事。奶奶这一去恐不便。’尤氏听了道:‘昨日听见你爷说,看邸报,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怎么又有人来? ’老嬷嬷道:‘正是呢。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情也是有的。’尤氏听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氏这边来了。”

可见,《红楼梦》中的甄府本身就是不同于贾府的另一人家,《红楼梦》中甄宝玉本就是二非一。裕瑞对《红楼梦》后四十回中“后宝玉对镜做梦云云,明言真甄假贾,仿佛镜中现影……甄贾两玉,相貌相同,情性各异,且与李琦结婚”的故事情节,与八十回前并无矛盾,自然,裕瑞对后四十回中塑造甄、贾两玉的文字作出的“嚼蜡无味,将雪芹含蓄双关极妙之意荼毒尽矣”的评价也就很难说上公允了。

《红楼梦》中,秦钟是宝玉唯一的同性朋友,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柳湘莲、冯紫、琪官蒋玉函等所不能比拟的。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中,秦钟将死,宝玉前往探望。只见秦钟“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勉强叹道:‘怎么不肯早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宝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

曹雪芹何以要让秦钟留下如此的言语?“脂批”写道:“观者至此,必料秦钟另有异样奇语,然却只以此两语为嘱。试思,若不如此为嘱,不但不近人情,亦且太露穿凿。读此,则知全是悔迟之恨。”“此刻无此二语,亦非玉兄之知己。”

又,早在程伟元、高鹗整理百二十回《红楼梦》前,社会上流传的《红楼梦》某些版本中就应有第一百一十五回《惑偏私惜春失素志 证同类宝玉失相知》的目录。

乾隆五十六年《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第一百一十五回中,贾宝玉道:“弟闻得世兄也诋尽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见解。今日弟幸会芝范,想欲领教一番超凡入圣的道理,从此可以净洗俗肠,重开眼界,不意视弟为蠢物,所以将世路的话来酬应。”甄宝玉听贾宝玉说完,“心里晓得他知我少年的性情,所以疑我为假。我索性把话说明,或者与我作个知心朋友也是好的。便说道:‘世兄高论,固是真切。但弟少时也曾深恶那些旧套陈言,只是一年长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懒于酬应,委弟接待。后来见过那些大人先生尽都是显亲扬名的人,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所以把少时那一派迂想痴情渐渐的淘汰了些。如今尚欲访师觅友,教导愚蒙,幸会世兄,定当有以教我。适才所言,并非虚意。’”

李长之曾指出,曹雪芹就是《枕中记》里那个醒后的卢生。根据上面的内容,我们也可以说,甄宝玉就是那个经茫茫大士点化、堪破“情关”的贾宝玉。

如果象裕瑞讲的第二种情况,程伟元明知后四十回并非曹雪芹原笔,而是地地道道的伪本,为了牟利,“作序声明原委,故捏造以欺人”的话,这里又存在两个解决不了的问题:

(一)程伟元收到的文稿既然完整无缺,程伟元明知其伪,何以再拉上高鹗。

(二)程本出现后,《红楼梦》的续书陆续出现,到目前为止,尚没有一部续作能与程伟元收到的后四十回比肩,更不要说取代这个本子。虽然,续书者中不乏像顾太清这样的文学大家。

因此,程本《红楼梦》后四十回系牟利者所为的观点,也是很难成立的。

五、指认后四十回非雪芹原笔言论的分析

既然,指认《红楼梦》后四十回非曹雪芹原笔的言论都没有确实的依据,那么,是什么原因致使人们这样认为呢?

(一)受张问陶《赠高兰墅鹗同年》诗影响

几乎所有怀疑《红楼梦》后四十回非曹雪芹原笔的言论都受到了张问陶《赠高兰墅鹗同年 传奇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诗及诗注的影响,除了胡适、俞平伯、周汝昌等近现代学人外,清人也多受这句诗注的影响。

如杨恩寿《词馀丛话》卷三“《红楼梦》为小说中无上上品。向见张船山《赠高兰墅》有“艳情人自说红楼”之句,自注兰墅著有《红楼梦》传。”

倪鸿《桐荫清话》云:“原书仅只八十回,余所目击,后四十回不知何人所续云云。按《红楼梦》八十回以后,皆高兰墅所补,见《船山诗注》。”

俞樾《曲园杂纂》卷三十八《小浮梅闲话》:“《船山诗草》有《赠高兰墅鹗同年》一首云:‘艳情人自说《红楼》’。注云:‘传奇《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

可见,这些流布甚广、广为研究者引用的笔记文字俱是转载张问陶的一句诗注而来,并无其他任何可资利用的证据。

(二)以个人好恶做出判断

中国人喜欢大团圆的结局,但偏偏曹雪芹为《红楼梦》预设了一个悲剧的结局,这种所谓“悲剧结局”并不符合国人的审美,因此,也有因为这个原因认定后四十回非曹雪芹原笔的。

如裕瑞即认为:“贾母、王夫人皆及慈爱儿女之人,偏要写为贾母忙办宝玉、宝钗姻事,遂忘黛玉重病致死,永不看问,且言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云云……王夫人因惜春非亲生女,帮忙事,遂将惜春略过云云,似此炎凉之鄙,又岂雪芹所忍作者?”

陈镛《樗散轩丛谈》卷二《红楼梦》也写道:“《红楼梦》一百二十回,第原书仅止八十回,余所目击。后四十回乃刊刻时好事者补续,远逊本来,一无足观。”

(三)以他本为准

在程伟元主持收集、整理、活字摆印百二十回《红楼梦》面世前,社会上小范围内还流传着一种《红楼梦》的续本。

《续阅微草堂笔记》云:“《红楼梦》一书,脍炙人口,吾辈尤喜阅之,然自百回以后脱枝失节,终非一人手笔。戴君诚夫曾见一旧时真本,八十回之后,皆不与今同,荣宁藉末后,皆极萧条,宝钗亦早卒,宝玉无以作家,至沦于击坼之流,史湘云则为乞丐,后乃与宝玉仍成夫妇。故书中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之言也。”

“双星”系指分列于天河两边的牛郎星与织女星,“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原意是指湘云与她的丈夫因为两个金麒麟而结成婚姻,但他们这种婚姻并不长久,最终就像天河两边的牛郎星、织女星一样,不能长相厮守。正如《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红楼梦十二支·乐中悲”所写得那样:“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究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湘云的这一结局,也正像一百一十回《史太君寿终归地府 王凤姐力诎失人心》中写道的“且说,史湘云因他女婿病着,贾母死后只来的一次,屈指算是后日送殡,不能不去。又见他女婿的病已成痨症,暂且不妨,只得坐夜前一日过来。想起贾母素日疼他,又想到自己命苦,刚配了一个才貌双全的男人,性情又好,偏偏的得了冤孽症候,不过捱日子罢了。于是更加悲痛,直哭了半夜。”

可见,戴承夫等人所见的本子并不符合曹雪芹“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的原意,只有程伟元收集到后四十回本既合乎“红楼梦十二支·乐中悲”,又合乎曹雪芹“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的原意。

(四)因高鹗“红楼外史”号而误会的

《绘境轩读画记》记载说,曹雪芹“《红楼梦》小说,称古今平话第一。嘉庆时,汉军高进士鹗酷嗜此书,续作四十卷附于后,自号为‘红楼外史’。”

震钧与铁珊则因为高鹗的这个号,将《红楼梦》整个儿看作高鹗的作品。

震钧《天咫偶闻》卷三“世行小说《红楼梦》一书,即兰墅所为。余尝见其书诗册,有印曰:“红楼外史”,则其人必放宕之士矣。”

铁珊《增订太上感应篇图说》云:“施耐庵作《水浒传》,子孙三世皆哑……高兰墅撰《红楼》,终身困厄。”

(五)以讹传讹者

潘德舆《金壶浪墨》载:“或曰:传闻作是书者……以日历纸背写书,未卒业而弃之,末十数卷他人续之耳。”即是这种情况。

(六)以偏概全

受张问陶诗注的影响,俞樾亦认为,《红楼梦》后四十回文字系高鹗所补。他还举例说:“按:乡会试增五言八韵诗,始乾隆朝,而书中叙科场事,已有诗,则其为高君所补可证矣。”

朱南铣《<红楼梦>后四十回作者问题札记(上)》引吴振棫《养吉斋丛录》卷九云:“乾隆二十二年丁丑,易判表为五言八韵律诗,移经文于二场。”可知,乾隆二十二年科考中已增加五言八韵律诗。彼时,曹雪芹尚在人世,《红楼梦》后四十回的整理并未完全完结,增添“五言八韵诗”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如何能够以此断定,这些文字必非曹雪芹所著呢?

另外,由于程伟元、高鹗收集到的三十余卷本身就属于残缺稿。正如程伟元所明言的,所得三十余卷残稿,“漶漫不可收拾”,于是,“乃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复为镌板,以公同好。”

这三十余卷文稿的具体残缺状况如何,因为缺乏资料,难以厘定。因此,经过程伟元、高鹗整理过的《红楼梦》后四十回中有一些曹雪芹生前不能见到的制度,也是正常的事情,并不能以此证明后四十回主体文稿非曹雪芹所著。

不只《红楼梦》后四十回,《红楼梦》前八十回中也有不少程伟元、高鹗的改笔,这也是毫无疑问的。

(六)为自己续书提供理由

除了私家笔记外,其他指认后四十回为“伪作”的,主要是一些续书者。这些人多不满于百二十回《红楼梦》的结局,或不满其笔法,或不满其悲剧结局。为了续书的需要,他们的第一要务不是认真研究文本,而是骂倒后四十回。如陈少海的《红楼复梦》说:“前书八十回后,立意甚谬,收笔处更不成结局,复之以快人心。”而归锄子的《红楼梦补》则说:“余在京时,尝见《红楼梦》元文,止于八十回,续至金玉联姻,黛玉谢世而止。”

正像韩国学者崔荣澈指出的,“除了表示自己的看法以外,更为了强调他们所作续书的正当性。”因此,他们说后四十回非雪芹原作,也就是容易理解的了。

六、《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对后四十回情况的叙述

如上面所论述的,长期流行的、有关高鹗伪续《红楼梦》的观点,缺乏可靠的证据。

我们只有理清以上的种种猜测和怀疑,才可以对乾隆五十六年《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的程伟元“序”、高鹗“叙”及乾隆五十七年《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引言”所涉及的内容进行探讨。

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年),“程甲本”《红楼梦》卷首程伟元“序”云:

《红楼梦》小说本名《石头记》,作者相传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书内记曹雪芹先生删改数过。好事者每传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可谓不胫而走者矣。然原目一百廿卷,今所传只八十卷之目,殊非全本,即间称有全部者,乃检阅仍只八十卷,读者颇以为憾。不佞以是书既有百廿卷之目,岂无全璧?爰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廿余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余卷,遂重价购之,欣然翻阅,见其前后起伏,尚属接筍,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复为镌板,以公同好,《红楼梦》全书始至是告成矣。

高鹗“叙”云:

予闻《红楼梦》脍炙人口者几廿余年,然无全璧,无定本。向曾从友人借观,窃以染指尝鼎为憾。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过予,以其所购全书见示,且曰:“此仆数年铢积寸累之苦心,将付剞劂,公同好。子闲且惫矣,盍分任之?”予以是书虽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谬于名教,欣然拜诺,正以波斯奴见宝为幸,遂襄其役。工既竣,并识端末,以告阅者。时乾隆辛亥冬至后五日,铁岭高鹗叙并书。

从上引文字,我们可以得出以下情况:

1、就正文之前引文顺序而言,先程、后高,程文称“序”,高文作“叙”,其间关系甚明,即《红楼梦》后四十回的整理工作是以程伟元为主导进行的。

2、由于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中写下“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的文字,致使《红楼梦》流传以后,世人对《红楼梦》的作者产生疑问,至乾隆末年,程伟元、高鹗整理百二十回《红楼梦》时,认为《红楼梦》“究未知出自何人,惟书内记曹雪芹先生删改数过”了。

3、《红楼梦》以其深厚的文学功力和思想深度,深得知识分子的欢迎,到乾隆五十六年(1791)“脍炙人口者几廿余年”,其抄本“值得数十金”。由此可知,乾隆三十五年前后,《红楼梦》开始在京师知识分子中得到较为广泛的传播,并受到高度评价。

4、乾隆晚期,世上流行至《红楼梦》“原目一百廿卷”,但是现实中“所传只八十卷之目,殊非全本,即间称有全部者,乃检阅仍只八十卷,读者颇以为憾。”正是在这一背景下,程伟元相信传说不假,努力搜求,但成绩不佳,“数年以来,仅积有廿余卷。”除此数年陆续得到的二十余卷外,又偶于鼓担上得残卷十余卷。以上三十余卷《红楼梦》残稿“前后起伏,尚属接筍,然漶漫不可收拾”。

5、由于三十余卷的文稿漫漶不可收拾,程伟元遂邀请朋友高鹗与自己一同整理补缀。之所以找到高鹗帮忙,是因为此时高鹗“闲且惫矣”。在程伟元的邀请下,“闲且惫”的高鹗才得以见到程伟元收集到的《红楼梦》八十回后文字,并参与到百二十回《红楼梦》文字的整理中来。正是因为高鹗是应邀参加百二十回《红楼梦》的整理,所以,正文前文字以程序为主、高叙为辅。

6、程、高二人所作的工作,是“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复为镌板。”

7、程伟元、高鹗整理百二十回本《红楼梦》时间,是从年春到冬至后五日,前后不足一年。工作包括不同版本的八十回文稿的选择和整理,及八十回后三十余卷文字的整理、补缀。

次年(1792),程伟元、高鹗又推出了新一版的《红楼梦》,卷首列八条“引言”叙及文本的来历、整理该书的经过、原则与困难、出版此书的目的等,云:

是书前八十回,藏书家抄录传阅几三十年矣,今得后四十回合成完璧。缘友人借抄争睹者甚夥,抄录固难,刊板亦需时日,姑集活字刷印。因急欲公诸同好,故初印时不及细校,间有纰缪。今复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惟识者谅之。

书中前八十回钞本,各家互异;今广集核勘,准情酌理,补遗订讹。其间或有增损数字处,意在便于披阅,非敢争胜前人也。

是书沿传既久,坊间缮本及诸家所藏秘稿,繁简歧出,前后错见。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燕石莫辨。兹惟择其情理较协者,取为定本。

书中后四十回,系就历年所得,集腋成裘,更无它本可考。惟按其前后关照者,略为修辑,使其有应接而无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为厘定。且不欲尽掩其本来面目也。

是书词意新雅,久为名公钜卿赏鉴。但创始刷印,卷帙较多,工力浩繁,故未加评点。其中用笔吞吐虚实掩映之妙,识者当自得之。

向来奇书小说,题序署名,多出名家。是书开卷略志数语,非云弁首,实因残缺有年,一旦颠末毕具,大快人心,欣然题名,聊以记成书之幸。

是书刷印,原为同好传玩起见,后因坊间再四乞兑,爰公议定值,以备工料之费,非谓奇货可居也。

壬子花朝后一日,小泉、兰墅又识。

“壬子”系乾隆五十七年(1792),“花朝”为农历二月十五日。

也就是说,距离第一版的全本推出,前后仅隔了七十二天。据统计,两个本子文字有二万一千五百零六字的不同,其中前八十回增删修订有一万五千五百三十七字,占全部修改文字的72%。如此数量的文字差异,程伟元、高鹗是怎样在短短七十二天里整理完成的呢?

最大的可能是,早在乾隆五十六年本出版以前,程伟元、高鹗就各自整理出一个本子。由于凭借版本不同,两个本子之间存在较大数量的文字差异。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会在相差仅七十天的时间里,程、高先后出版了两个本子的百二十回《红楼梦》。

《红楼梦稿》系乾隆五十六年《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出版之前出现的一部百二十回手抄本《红楼梦》,该抄本上存有许多修改痕迹。据专家统计,修改后的《红楼梦稿》与乾隆五十六年出版的程、高本《红楼梦》99%的文字相同。也就是说,《红楼梦稿》系程伟元、高鹗的一个整理定稿本,而乾隆五十六年出版的《新镌绣像红楼梦》即是这一定本的正式出版本。

《红楼梦稿》上有书“兰墅阅过”四字,所以,以前往往把这个本子定为高鹗整理本;但是,从口吻上推测,这个本子应是以程伟元为主整理的本子,而整理好的本子高鹗阅读过,程伟元才在本子上写下了“兰墅阅过”四字。如此,乾隆五十七年的本子,就应该是以高鹗为主整理的本子了。

七、《红楼梦》后四十回的文学价值

自胡适引用张问陶的诗注论证《红楼梦》后四十回系高鹗续作后,《红楼梦》后四十回的文学价值就开始遭到学界的怀疑。民国时期,学界对后四十回的文学价值态度不一:以胡适、俞平伯为首的否定派认为,后四十回《红楼梦》有较高的文学价值,但远逊于前八十回;而以李长之等为首的肯定派则认为,后四十回的文学价值很高,与前八十回各有千秋。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大陆学界《红楼梦》研究者以俞平伯、周汝昌为代表。二人都对后四十回的文学价值颇有微词,而尤以周汝昌为最,周汝昌先生甚至认为,应该把后四十回完全抛却。由于在政治风波中,俞平伯受到批判,较少再谈论《红楼梦》;而周汝昌则由一部《红楼梦新证》声名鹊起,且成为早期(民国)红学研究的唯一仅存的硕果,所以,他对《红楼梦》后四十回的否定态度极大地影响到大陆学界的研究思路。

但是,须知俞平伯、周汝昌对《红楼梦》后四十回文学价值的评价是建立在后四十回为高鹗续补的基础上进行的,所以,他们的评论难免带上情绪色彩。

清代《红楼梦》评论家张新之认为,《红楼梦》八十回前后在思想、结构上、人物性格发展上都具有高度的一致性,他在《红楼梦读法》中写道:

一部《石头记》,计百二十回,沥沥洋洋,可谓繁矣,而实无一句闲文。有谓此书只八十回,其余四十回乃出另手,吾不能知。但观其中结构,如常山蛇,首尾相应,安根伏线,有牵一发浑身动摇之妙,且词句笔气,前后略无差别,则所谓增之四十回,从中后增入耶?抑参差夹杂入耶?觉其难有甚于作者百倍者。难重以父兄命,万金赠,使闲人增半回,不能也。何以耳为目,随声附和者之多?

光绪三十四年,求不负斋石印本《增评全图足本金玉缘》,附《评论》六条,其中有“不难叙前半之盛,难叙后半之衰。或曰:‘八十回后出于两人’,不知于何见得?”

将《红楼梦》一部大著,包括后四十回都看作曹雪芹的作品,而且,对其评价较高,是清代读者的主流观点。

民国时期的《红楼梦》研究者中,李长之以哲学的研究思路独树一帜。李长之受胡适影响,接受了《红楼梦》后四十回系高鹗所续的观点,但他对后四十回的文学价值却表现了自己独特的看法。 李长之认为:

通常总以为后四十回不及前八十回,这完全是为一种心理所束缚,以为原来的好,真的好,续的便不好。这很像受了中国古代书生对于经学的见解,你说你是真的,我说我是真的。为什么争真的呢?真的便是好的。对于《红楼梦》也是如此,在未确定后四十回是高鹗续书的时候,大家都很公平的去欣赏,而且说非常精彩,一经证明是续书,大家都改变态度。我以为这是不对的。

李长之呼吁,我们对于高鹗“决不能因他有功名,便碍住对他应有的理解和敬爱。现在只就后四十回的《红楼梦》看,他很有天才,他是非常了解曹雪芹,他本人的艺术的手腕也并不让于曹雪芹。我们纪念曹雪芹,同时也便不能忘了高鹗。”

林语堂从结构、人物性格和文字三个方面对程、高整理本《红楼梦》后四十回进行了考察。他认为,后四十回在结构上“大体上所有前八十回的伏线,都有极精细出奇的接应”;“人物能与前部人物性格行为一贯,并有深入的进展”;就其文字而言,后四十回也“有体贴入微,刻骨描绘文字,似与前八十回同出于一人手笔。”因此,林语堂相信程、高的自叙,他认为,程、高确实找到了曹雪芹原笔《红楼梦》后四十回的散稿,由于残缺不全,因此,程、高本《红楼梦》后四十回是“据雪芹原作的遗稿而补订的。”

林语堂更从文学的创作经验出发,认为续书“是超乎一切文学史上的经验。古今中外,未见过有长篇巨著小说他人可以成功续完。”因此,断定高鹗是“补”足残稿,而不是“续写”。

老实说,《红楼梦》之所以成为第一流小说,所以能迷了万千的读者为之唏嘘感涕,所以到二百年后仍有绝大的魔力,倒不是因为有风花雪月咏菊赏蟹的小品在先,而是因为他有极好极动人的爱情失败,一以情死,一以情悟的故事在后。初看时若说繁华靡艳,细读来皆字字血痕也。换言之,《红楼梦》之有今日的地位,普遍的魔力,主要是在后四十回,不在八十回,或者说是因为八十回后之有高本四十回。所以可以说,高本四十回作者是亘古未有的大成功。

此书只八十回中止,只有“风月繁华”,而无沉痛故事,其时宝玉尚未提亲,骗局未成,黛玉未死,故事尚未转入紧张关头(黛玉死、钗嫁、玉疯),中心主题尚未发挥(宝玉斩断情缘、贾府繁华成为幻梦),全盘结构(贾府败落、个人下场)尚未写出,初回伏线未见呼应。倘若草蛇灰线只有伏笔而不见于千里之外,则《红楼梦》一书不能成其伟大。

王国维对后四十回的看法与林语堂相似,他的《红楼梦评论》即把一百二十回《红楼梦》当做一个整体进行研究。李长之非常赞赏王国维的研究,他在《红楼梦批判》中指出,王国维的悲剧观念是高于在他二十年后的胡适的,胡适只知道《红楼梦》没续团圆,便是悲剧罢了,再多一点是茫然的;他(王国维)的鉴赏力也是高于他二十年后的俞平伯的,俞平伯竟能说后四十回的《红楼梦》不及前半,王国维却是真能尝出滋味来的,他认识九十六回的价值。

宋浩庆《<红楼梦>后四十回辨》一文更从内容、人物性格、情节结构、表现手法等多方面考证,《红楼梦》后四十回中,“第八十三回至第九十一回;第九十三回至第九十七回,第一百零二回至第一百零七回;第一百十一回至第一百十七回,计二十七回。都是曹雪芹的真笔。其余十三回中,杂有高鹗的伪笔。”该文作者统计,后四十回约40万字,高鹗的补笔仅占2万字左右。也就是说,后四十回的文字中,曹雪芹原笔大约占到95%。

当然,《红楼梦》后四十回中是否95%的文字都是曹雪芹亲书,还值得进一步探讨,但是,《红楼梦》后四十回中文字绝大部分都属曹雪芹亲笔所作,应该是没有太多疑问的。这也证明了乾隆五十六年《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程伟元“序”所说的:“乃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复为镌板,以公同好,《红楼梦》全书始至是告成矣”,并没有说谎。

不可否认的是,后四十回中确实存在着一些文字不如前八十回的现象,这主要是由两个原因造成的:部分文字程伟元、高鹗根据残稿进行整理、补缀造成的;另外,文字后不如前也是长篇创作中的通病。王蒙指出:

人物越鲜明,性格越突出,就越难收场归结。环境与场面越独特、越生动就越是先入为主,既成事实,难以再翻出新景新意来,前八十回写得越是感人可信,下面写下去就越会产生情节未尽灵气尽,故事没完情趣完,人物未终发展终,全书未结文气结的困难。……前八十回之伟大,也完全可能成为后四十回写不下去,写不完,写出来了也达不如前的跟本原因!

作家的最大障碍便是他自己,最难超越的也是他自己。”而作为小说最大的困难正是他前半部分、中间部分的特别成功!小说最大的障碍也正是小说本身,古今中外,杰出的长篇小说的结束部分写得成功的何其少也!《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都是越往后看越没意思。《战争与和平》、《复活》的结尾都不理想。……屠格涅夫的长篇一般篇幅都不算巨大,容易收得住,他的小说结尾写得一般很美,但更多是散文的美,而不是小说的美。因此,曹雪芹原本《红楼梦》的后半部分也不能与前面相提并论。

舒芜也指出:“后四十回里面写得坏的太坏,写得好的又太好,文笔悬殊太远了,恐怕就是因为有的是根据曹雪芹的残稿,有的则出于高鹗的手笔吧。如果纯粹是一个人续写的,绝不会出现这种现象。”

舒芜认为,后四十回中《占旺相四美钓游鱼》、《玩母珠贾政参聚散》两回,“更是莫名其妙,写得好不好还不说,这一段在情节上同前后文毫无关联,对于人物性格和人物关系的表达也不知有什么作用。……先前我也觉得这些一定都是高鹗所续的败笔,但是,有一位朋友说,‘正因其前后毫无关联,到可以证明它所据的是高鹗(原文如此,疑是“雪芹”二字之笔误)的残稿。’”

舒芜指出:“如果存心作伪,续一部未完的书,一定谨守前范,规行矩步,不敢多走乱走一步,怎么会无缘无故插上一段显然赘余的部分?”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就是因为程、高所收得的残稿中原来就有,高鹗整理时,也不知这些情节与上下文有何关联,也无法把上下文写得与这些情节有联系,但为了尊重原有的残稿,就只好糊里糊涂地把它们照样保存下来。”

综上,《红楼梦》后四十回的文学价值不应被简单否定,与《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等传世名著后半部分与前半部分的文学水平差距相比,《红楼梦》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间的差异不应该被人为放大。

八、结 语

综上,笔者认为,《红楼梦》的后四十回并非高鹗的续作,而是曹雪芹的原笔之作。程伟元、高鹗二人,作为《红楼梦》的爱好者,努力收集到《红楼梦》八十回后文稿,并进行了通读、研究、整理工作,并使得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全璧能够展现在国人面前,对《红楼梦》的保存和流通起到了莫大的作用,应该给予充分的肯定。

近代中国文化史上,《红楼梦》后四十回系高鹗续作,如同一个梦魇,萦绕在众多读者、研究者的心头,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干扰着人们对《红楼梦》的正常阅读和深入赏析。

不仅如此,由于高鹗背负了伪续后四十回,伤害曹雪芹原意的恶名,学界对高鹗的道德修养、文学水准、审美倾向、仕途经历充满诅咒,这就掩盖了高鹗的本来面目,也使得对高鹗的研究不得深入。

这对研究历史、资治现实,都是不利的。因此,必须恢复曹雪芹对《红楼梦》后四十回的著作权,解掉高鹗伪续后四十回的枷锁。唯有如此,《红楼梦》的研究、高鹗的研究才能得到进一步的深化。

《红楼梦》与中国哲学精神

一、“复杂”的命意

《红楼梦》就是一部小说,这是当代最主流的“学术”观点,但也需要看到,这种观点是近代西方文学理论传入中国后,才被冠到《红楼梦》的头上的。

实际上,曹雪芹早在书中设下了对所有读者的“挑战”:“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假设《红楼梦》只是一部小说,哪里又有什么“谁解其中味”的问题呢?所以,在传统的中国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鲁迅在《绛洞花主》“小引”中这段半调侃的话语,说出了一个历史的真实,即不同学术背景的人眼中的《红楼梦》的主题(也即鲁迅所谓的“命意”)不同。

明斋主人在点评《红楼梦》时写道:

《石头记》一书脍炙人口,而阅者各有所得:或爱其繁华富丽;或爱其缠绵悱恻;或爱其描写口吻一一逼肖;或爱随时随地各有景象;或谓其一肚牢骚;或谓其盛衰循环,提朦觉瞶;或谓因色悟空,回头见道;或谓章法句法本诸盲左腐迁,亦见浅见深,随人所近耳。

有影响力的著作,主题是决定作品的根本——或者云,是作者关注的根本,技法都是其次的事情。

《红楼梦》是伟大的,作为研究者,应该对其有足够的尊重和谦卑,作自己尽可能的工作。正如李辰冬先生在其博士论文《红楼梦研究》中指出的那样:

我们深知,要了解像《红楼梦》这样的著述,不是一年两年的时光,一个两个人的精力,和一个两个时代的智慧所能办到。研究者的眼光不同,它的面目也不同;时代意识变异,它的精神也变异。

也就是说,客观地说,研究者不应该首先给自己和作品定位,《红楼梦》仅仅是一部小说,我已经彻底读懂了曹雪芹和他的《红楼梦》。

二、关于文学与哲学的关系

实际上,这一个题目是《红楼梦》复杂命意中的一个而已。

近代文学研究者引西方文论,往往以小说视《红楼梦》,用各种理论和概念解析是书,认为以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的手法描写了一个封建大家庭的没落、宝黛爱情的毁灭等等,但是,曹雪芹仅仅要讲一个故事么?

中国传统文学历来有“文以载道”的指导思想,比如,《庄子》以寓言而传道,刘勰《文心雕龙》将“原道”列为第一,传统文人往往视文学为传道的工具,虽然很重要,但那个道才是根本,因此,读故人书,“不欲解其本意”恐辜负了作者;况且曹雪芹自己在书中写道:“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可见,曹雪芹的《红楼梦》绝不是仅仅写了一个故事而已,曹雪芹对读者能否“解”《红楼梦》之“味”也表示怀疑。

王希廉在《红楼梦批序》中写道:

客有笑于侧者曰:“子以《红楼梦》为小说耶?夫福善祸淫,神之司也;劝善惩恶,圣人之教也。《红楼梦》虽小说,而善恶报施,劝惩垂诫,通其说者,且与神圣同功,而子以其言为小,何询其名而不究其实也?”

又云:

《石头记》一书,全部最要关键是“真假”二字。读者须知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不是真,假不是假。明此数意,则甄宝玉,贾宝玉是一是二,便心目了然,不为作者冷齿,亦知作者匠心。

可见,早在道咸时期,传统知识分子中《红楼梦》读者不是简单的视《红楼梦》为小说的。

因此,了解《红楼梦》的主题,弄明白曹雪芹通过这部书要“表达什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就涉及到《红楼梦》中哲学与文学的关系问题。

仅就这一点而言,在中国古典文学阅读和研究中,《红楼梦》也足够令人着迷了。

不能在《红楼梦》研究之前,先做一个“《红楼梦》只是一部小说或者首先是一部小说”的定性。当然,就题材而言,可以这么说,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以《红楼梦》是一部小说,排斥对《红楼梦》主题思想的探讨。

《红楼梦》到底要讲什么(《红楼梦》之味是什么),除结合《红楼梦》的文本描写外,也还需要结合《红楼梦》上的“脂批”,还需要结合曹雪芹时代的社会思想与文化……

唯有如此,才不致于将曹雪芹视为今人,也才能使今人的解读不致于脱离曹雪芹与《红楼梦》的“本意”。

三、“脂批”所谓《红楼梦》的“纲”

(一)四句乃一部之总纲

《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 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中写道:

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甲戌侧批”云:“四句乃一部之总纲。”

四句盖指“乐极悲生,人非物换,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也就是说,至少在曹雪芹的亲友那里,他们是将此四句作为《红楼梦》的总纲来看的。

(二)此二人乃同部大纲

《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谜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写警幻仙姑赋,“甲眉”批语云:

按,此书凡例,本无赞赋闲文,前有宝玉二词,今复见此一赋,何也?盖此二人乃通部大纲,不得不用此套。

宝玉乃通部大纲自然好理解,因《红楼梦》通书写与宝玉相关诸人物的活动,何以警幻亦是除宝玉外唯一通部大纲呢?

这是因为,警幻仙姑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而宝玉前身神瑛侍者 “凡心偶炽……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最终还需要回到太虚幻境销号。

实际上,不惟宝玉,《红楼梦》中诸人(风流冤孽)最终都要到太虚幻境警幻仙姑处销号,方能完成他们在世间的命运。

由以上两处脂批,《红楼梦》似乎是在写佛教的人生苦观、解脱观和因果观,当然,这只是作批者的理解,未必等同于曹雪芹本人的思想,而且,即便这是曹雪芹的思想,仔细分析下去,《红楼梦》主题的复杂也要远过于此。

四、《红楼梦》中的毁僧谤道与崇佛信道

宝玉平日不惟“毁僧谤道,调脂弄粉”,还时时表现出对儒家经典的不屑,但是,实际的情况要复杂的多。

贾宝玉平时常读之书,除平日常看的古今人诗作(《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中宝玉对古人诗的熟悉和引用)外,主要是贾政和贾代儒要求(实际上,是明清时代科举考试要求的)他读的儒家图书。《红楼梦》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中写道:

那宝玉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

袭人道:“……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

“明明德”,见“四书”之一的《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既然,宝玉对儒家知识分子多无好感,又焚毁诸书,何以又偏偏对“四书”、“明明德”保持敬畏呢?

“己卯”诸本脂批云:“宝玉目中犹有‘明明德’三字,心中犹有‘圣人’二字,又素日皆作如是等语,宜乎人人谓之疯傻不肖。”可见,宝玉之人并非肆意妄人,惟是与常人对圣贤经典的理解和态度不同而已。

此外,《红楼梦》一百一十八回《记微嫌舅兄欺弱女 惊谜语妻妾谏痴人》中有所透漏,云:

宝玉拿着书子,笑嘻嘻走进来,递给麝月收了,便出来将那本《庄子》收了,把几部向来最得意的,如《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叫出麝月、秋纹、莺儿等,都搬了,搁在一边。

《庄子》是道家经典之一,也是儒家知识分子学习文章最基本的教材之一;《参同契》,即《周易参同契》,汉魏伯阳撰,述炼丹大道与《周易》道契;《元命苞》,即《春秋元命苞》,“春秋纬”(纬,相对于“经”而言,以天人感应说为指导,结合神秘现象,对儒家经典进行解释)之一;《五灯会元》,南宋以前禅宗公案集,南宋淳祐十二年(1252),杭州灵隐寺普济编集(五灯,指五部记叙禅宗世系源流的灯录) 。

可见,贾宝玉日常所好者,既有儒家作品,也有道家和释教作品,不过,这些书都偏向于神秘主义和轻灵。

从这个意义上说,宝玉对儒释道三家经典和思想都不排斥,他所排斥、毁谤的,是世俗的理解、信仰与操作。

那么,在宝玉的意识中,三教原典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他们又是如何统一在一起的呢?

五、《红楼梦》中对“三教归一”的描写与三教归一

作为时代意识的代言人,作者将时代意识、个人意识注入到作品中,因而,了解作品主题,需要从作者的时代意识、个人意识和作品意识三面着力但就文章本身谈文章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尤其是像《红楼梦》这种真假时现、古今参用的作品——这也是《红楼梦》何以要重视作者、家族、时代研究的根本原因。

作为研究者,我们能做的只能是强化自己对作者时代、意识、作品的全面深入了解,以期能够离曹雪芹、《红楼梦》的真实立意更近些。

(一)三教归一:曹雪芹生活的时代

曹雪芹(1715—1763)生活的18世纪,是中国传统文化集大成的时代。

这一时期,不仅有结合儒释道三教元素而成的理学(其中,又分为从格致世界求道的程朱学派、以从心看世界的陆王学派),对原始经典的整理、刻印、阅读、反思也非常盛行,尤其是儒学内对原始经典的反思,促进了明朝中叶即已形成的儒学经典考据,并扩展到诸子学、地理学、金石学诸多方面。

作为一个生长在大藏书家家庭(曹雪芹祖父曹寅、舅祖李煦、表叔昌龄都是当世著名的大藏书家)的知识分子,曹雪芹博览群书,博学多知,随着家庭的变故和成长经历,对三教典籍都有涉猎和思考。

曹雪芹生活的18世纪,社会上,不仅儒释道三教原典存在大量的信众,融合三教元素而成的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也各自存在大量的接受者,学术视野较宽的知识分子除了要精研四书、理学经典外,也对三教的原典有相应的涉猎与理解,只是所“主”不同而已,比如纳兰性德涉猎佛教,但以儒教为主;赵执信、王冈等则对道教痴迷有加。

曹雪芹家族的许多人在学术方面都涉猎广泛,如李煦、曹寅都是当世著名的大藏书家,皆由儒学起,中晚年后,一主于道家,一主于佛教禅宗。

曹雪芹尤其是一个学问广博的人,这在《红楼梦》的描写中可以看得出来。也就是说,曹雪芹对儒释道三教都有涉猎有时代特殊的背景,当然也有其个人的因素,惟是他能够打通三教,而不是仅拘于一家而已。

(二)《红楼梦》写作中表现出的三教归一

在《红楼梦》中,儒释道三教原典思想不惟支配着贾宝玉的思想,也支配着曹雪芹的意识,这主要表现在对三教思想与贾宝玉等人命运的处理上。

《红楼梦》以石头下凡起,而携其下凡的是一僧(茫茫大士)一道(渺渺真人)。在二人谈及红尘“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脂批谓此四句系全书总纲)后,写道: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

“静极思动,无中生有”盖出于《周易》与《老子》。《周易·系辞上》云:“动静有常,刚柔断矣。”《老子》第二章云:“有无相生,难易相成……恒也 。”第四十章又云:“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

这“到头一梦、万境归空”、“静极思动,无中生有”,已经明显地显示出作者对儒释道三家观点的打通与会一。

在曹雪芹笔下,来化甄英莲的是一僧一道,引甄士隐出家的渺渺真人,要化黛玉的茫茫大士,给宝钗金锁的痴赖和尚,引柳湘莲出家的是跛道,引宝玉出家的是一僧一道。

此外,在《红楼梦》中,“甄士隐”是一个重要却被忽视了的人物,其人名“费”,字士隐。研究者一般,按照脂批“托言将真事隐去也”的提示,强调甄士隐是暗示《红楼梦》部分情节来自现实,却忽视了“甄费”二字的意思。

《中庸》第十二章云:“君子之道,费而隐。”可知,甄士隐还意味着儒家君子之道。

在《红楼梦》故事尚未展开之时,曹雪芹先安排甄士隐(其名甄费代表着儒家之道)闻渺渺真人(代表道家之道)“好了歌”(代表着佛教之道)而悟,出家从道。

六、超越与回顾:《红楼梦》对三教归一的讨论

(一)“心”清净:三教归一的“一”

历来,人们往往将儒学定为入世法,将道教与佛教定为出世法。

这种定位总体上说不上不对,但是,在各教创始人的思想里,他们并不作如此的定性,他们自己是将他们的思想看作人生的“至道”,并不讲求脱离现实。

儒学自不待言,《道德经》中处处可以看到老子对如何对待世事的指导,只是最高境界是“无为无不为”而已。

释迦也对世法“非常明了”。《大般涅槃经》卷第三《寿命品第一之三》云:“尔时,如来善说世法及出世法……所谓如来常乐我净。”

但是,三圣承认人智慧的差别。《论语·阳货》载:“ 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道德经》第41章云:“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大般涅槃经》卷第三十九《憍陈如品第十三之一》则称:“佛言:‘善男子……知四圣谛有二种智,一者中,二者上。中者声闻缘觉智,上者诸佛菩萨智。’”

那么,如何分别教化呢?可以简单地划分为,老子主张与佛陀所说大乘经为上上慧根者说,孔子所说与佛陀所说小乘经为中慧根者所说。

那么,三圣所说共同的根本指向又是什么呢?

实际上,三圣都认为生存需要以外的过多欲望影响人自身的生存质量,也即三圣通过对天地之道的考察,证明唯有人心清净,世事可为,人人利我,则万事皆休。

不同的是,儒家以规则导人以诚。《中庸》云:“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道德经》则以无为作为“道”之根本,第三十七章云:“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第四十八章云:“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不为。”《杂阿含》亦云:“尔时,世尊告诸比丘:‘常当修习方便禅思,内寂其心。’”《大般涅槃经》卷第十三《圣行品第七之三》则云:

佛言:“善男子,言实谛者名曰真法……善男子,实谛者,一道清净、无有二也。善男子,有常有乐、有我有净,是则名为实谛之义。”

正如《大学》所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三教之与天命的关系正是如是:三教所言只是率性之教,不扰天命,故清净。

(二)《红楼梦》论三教归一

关于曹雪芹对三教归一思想表达得最明白的文字,是《红楼梦》第一百一八回《记微嫌舅兄欺弱女 惊谜语妻妾谏痴人》宝玉与宝钗关于“赤子之心”的争论,云:

宝钗道:“我想你我既为夫妇,你便是我终身的倚靠,却不在情欲之私。论起荣华富贵,原不过是过眼烟云,但自古圣贤,以人品根柢为重。”

宝玉也没听完,把那书本搁在旁边,微微的笑道:“据你说人品根柢,又是什么古圣贤,你可知古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我们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如今才晓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说了,不曾提醒一个。既要讲到人品根柢,谁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

宝钗道:“你既说‘赤子之心’,古圣贤原以忠孝为赤子之心,并不是遁世离群、无关无系为赤子之心,尧舜禹汤周孔时刻以救民济世为心。所谓赤子之心,原不过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说的,忍于抛弃天伦,还成什么道理?”

宝玉点头笑道:“尧舜不强巢许,武周不强夷齐。”

宝钗不等他说完,便道:“你这个话益发不是了,古来若都是巢许夷齐,为什么如今人又把尧舜周孔称为圣贤呢?!况且你自比夷齐,更不成话,伯夷叔齐原是生在商末世,有许多难处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当此圣世,咱们世受国恩,祖、父锦衣玉食,况你自有生以来,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爷太太视如珍宝。你方才所说,自己想一想是与不是。”

宝玉听了也不答言,只有仰头微笑。宝钗因又劝道:“你既理屈词穷,我劝你从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搏得一第,便是从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

宝玉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一第呢,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倒是你这个‘从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却还不离其宗。”

……

那宝玉拿着书子,笑嘻嘻走进来递给麝月收了,便出来将那本《庄子》收了,把几部向来最得意的,如《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叫出麝月秋纹莺儿等都搬了搁在一边。

宝钗见他这番举动,甚为罕异,因欲试探他,便笑问道:“不看他倒是正经,但又何必搬开呢。”

宝玉道:“如今才明白过来了。这些书都算不得什么,我还要一火焚之,方为干净。”

宝钗听了更欣喜异常。只听宝玉口中微吟道:“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丹。”

“赤子之心”见《孟子·离娄下》,云:“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老子》五十五章:“含德之厚比于赤子”。

“浮生聚散”四字见《全唐诗》卷五六九录李群玉《重经巴丘追感 开成初,陪故员外从翁诗酒游泛》诗,云:“浮生聚散云相似,往事微茫梦一般。”

“不忍”亦见《孟子·离娄上》:“孟子曰:‘……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员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

“脂批”许宝钗为“知命知身,识理识性,博学不杂”,“可称为佳人”之人。

“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丹。”这完全是禅宗的主张,要求排除一切文字和外象上对“人性”的束缚、回到人性的原点,即“赤子之心”。正如《金刚经》第十品《庄严净土分》云:

佛告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昔在然灯佛所,于法有所得不?”

“不也,世尊,如来在然灯佛所于法实无所得。”

……是故,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修行的关键在于自心的认识了知圣人所传的精神,不在于圣人的著作。这正是宝钗所谓“不看他倒是正经,但又何必搬开呢”和宝玉所谓“这些书都算不得什么,我还要一火焚之,方为干净”的来由。

宝玉点头笑道:“尧舜不强巢许,武周不强夷齐。”是说,圣人所行在精神上是一样的,在表现上则视情景和个性各不相同。

(三)空空与非道

《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 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中,空空道人抄写石头上故事,云: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

何以空空道人可以“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呢?

这里面就涉及到佛教的辩证法。《大般涅槃经》卷第五《如来性品第四之二》云:

解脱者,名不空空。

空空者,名无所有。无所有者,即是外道尼犍子等所计解脱。而是尼犍实无解脱,故名空空。

真解脱者,则不如是,故不空空。不空空者,即真解脱。真解脱者即是如来。

又,解脱者名空不空。如水酒酪酥蜜等瓶,虽无水酒酪酥蜜时,犹故得名为水等瓶,而是瓶等不可说空及以不空。若言空者,则不得有色香味触;若言不空,而复无有水酒等实。解脱亦尔,不可说色及以非色,不可说空及以不空。若言空者,则不得有常乐我净;若言不空,谁受是常乐我净者。以是义,故不可说空及以不空。

空者,谓无二十五有及诸烦恼、一切苦、一切相、一切有为行,如瓶无酪,则名为空;不空者,谓真实善色、常乐我净、不动不变,犹如彼瓶色香味触,故名不空。是故,解脱喻如彼瓶。

外道尼犍子,毗舍离国外道,其人“聪慧明哲,善解诸论,有聪明慢,所广集诸论妙智入微”,与佛辨论“我”与“色”、“受、想、行、识”的关系,为佛所折(佛以无我立论),皈依佛教。

《大般涅槃经》中“解脱亦尔,不可说色及以非色,不可说空及以不空”,确是佛教的真旨。

正是因为,佛教的解脱是自心对真知的了然与清净,不可以“空”、“不空”简单说明,不应执著于外相。是故《金刚经》第六品《正信希有分》中云:

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何以故?是诸众生,若心取相,则为著我、人、众生、寿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何以故?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是故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以是义故,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是故,《金刚经》第十四品《离相寂灭分》则云:“我相即是非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是非相。何以故?离一切诸相,则名诸佛。”

七、意淫与悟道解:甄宝玉之与《红楼梦》

(一)贾宝玉的“意淫”

《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警幻仙姑许贾宝玉为“意淫”,与社会上男女性爱的“皮肤滥淫”相对,云:

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在传统社会,发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八字评价,是需要相当的智慧与胆识的。“甲戌侧批”云:

不见下文,使人一惊,多大胆量敢作如此之文!

下文写道:

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

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

甲戌侧批云:

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

(二)仙境、贾府、世间

学者探讨《红楼梦》、曹雪芹思想多及于“意淫”此,而少将此与前后文对照理解,前文云:

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性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

“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处,“甲戌侧批”云:“二公真无可奈何,开一觉世觉人之路也。”文末,“甲戌侧批”云:一段叙出宁、荣二公,足见作者深意。

后文云:

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

又云:

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

“戚序夹批”云:“看他忽转笔作词语,则知此后皆是自悔。”

鉴于本回在整部大书中的地位,如何理解上面这些文字与批语就成为探究《红楼梦》主题思想的关键。

以上文字将仙境、宝玉生活环境、世间三个层次区分、打通开来:

仙境:贾府诸女之最终结局、灵酒、仙茗及绝色之可卿(“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

贾府:贾府诸钗及宝玉所好之青年男女

世间: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

《红楼梦》中并无闲文,何以曹雪芹使警幻仙姑将贾宝玉的未来定为孔孟、经济呢?

(三)甄宝玉的醒悟

《红楼梦》中除贾宝玉外,金陵甄家还有一甄宝玉。此人在《红楼梦》中出现不多,但意义重大,似值得进一步探求。

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云:

雨村笑道:“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

“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处,“甲戌侧批”云:

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故此处极力表明,以遥照贾家之宝玉,凡写贾家之宝玉,则正为真宝玉传影。

两个宝玉不仅性格相类,即是模样也是全然一样。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识宝钗小惠全大体》云:

众媳妇听了,忙去了,半刻围了宝玉进来。四人一见,忙起身笑道:“唬了我们一跳。若是我们不进府来,倘若别处遇见,还只道我们的宝玉后赶着也进了京了呢。”一面说,一面都上来拉他的手,问长问短。宝玉忙也笑问好。贾母笑道:“比你们的长的如何?”李纨等笑道:“四位妈妈才一说,可知是模样相仿了。”

又写贾宝玉梦中见甄宝玉云:

宝玉听说,心下也便吃惊。

只见榻上少年说道:“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个梦,竟梦中到了都中一个花园子里头,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头,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去了。”

宝玉听说,忙说道:“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

榻上的忙下来拉住:“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了。”

宝玉道:“这如何是梦?真而又真了。”

一语未了,只见人来说:“老爷叫宝玉。”

唬得二人皆慌了。一个宝玉就走,一个宝玉便忙叫:“宝玉,快回来,快回来!”

甄、贾宝玉真正相见,是在第一一五回《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证同类宝玉失相知》中,云:

甄宝玉道:“弟少时不知分量,自谓尚可琢磨。岂知家遭消索,数年来,更比瓦砾犹残,虽不敢说历尽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领悟了好些。世兄是锦衣玉食,无不遂心的,必是文章经济高出人上,所以老伯钟爱,将为席上之珍。弟所以才说尊名方称。”

贾宝玉听这话头又近了碌蠹的旧套,想话回答。贾环见未与他说话,心中早不自在。倒是贾兰听了这话甚觉合意,便说道:“世叔所言固是太谦,若论到文章经济,实在从历练中出来的,方为真才实学。在小侄年幼,虽不知文章为何物,然将读过的细味起来,那膏粱文绣比着令闻广誉,真是不啻百倍的了。”

甄宝玉未及答言,贾宝玉听了兰儿的话心里越发不合,想道:“这孩子从几时也学了这一派酸论。”便说道:“弟闻得世兄也诋尽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见解。今日弟幸会芝范,想欲领教一番超凡入圣的道理,从此可以净洗俗肠,重开眼界,不意视弟为蠢物,所以将世路的话来酬应。”

甄宝玉听说,心里晓得"他知我少年的性情,所以疑我为假。我索性把话说明,或者与我作个知心朋友也是好的。”便说道:“世兄高论,固是真切。但弟少时也曾深恶那些旧套陈言,只是一年长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懒于酬应,委弟接待。后来见过那些大人先生尽都是显亲扬名的人,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所以把少时那一派迂想痴情渐渐的淘汰了些。如今尚欲访师觅友,教导愚蒙,幸会世兄,定当有以教我。适才所言,并非虚意。”

贾宝玉愈听愈不耐烦,又不好冷淡,只得将言语支吾。幸喜里头传出话来说:“若是外头爷们吃了饭,请甄少爷里头去坐呢。”宝玉听了,趁势便邀甄宝玉进去。

不少学人将《红楼梦》后四十回目为高著,以为八十回后文字不能尽合曹雪芹愿意,对该段文字也少加注意。

惟有数题当思,学人相信曹雪芹在书中不设等闲文字,则曹雪芹何以要设置甄宝玉这一个人物呢,甄贾宝玉是否当会面呢,若不会面,甄宝玉当如何结局呢,甄贾宝玉若会面,当如何处置呢?

反思过这些不可解决的问题,再结合《红楼梦》神瑛侍者“结缘归境”的大格局、曹雪芹对儒释道三教似乎矛盾实则崇拜的态度,我们才可以认识到后四十回中甄宝玉行为活动的“天然合理性”。

醒悟后的甄宝玉就是《枕中记》中醒后的卢生,不同的是,卢生悟到的万境归空,而甄宝玉,也即曹雪芹悟到的是三教不殊,吃饭睡觉即是禅,百姓日用即是道,道不远人,人自远之,正所谓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四)悲剧说

自王国维《红楼梦评论》倡《红楼梦》为最大之悲剧说始,学界即以悲剧说定性是书。

惟此论为后人认识,未必为曹雪芹之见解。以《红楼梦》文本、脂批、传统中国思想结合而论,《红楼梦》是真知书、大透彻书、得大喜乐书,何来“悲剧”?悲剧者,自众生而言,非自曹子而言。

《红楼梦》第一回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正是因为破除了执著与色相,得真正的清净,了知空、色、情无异,惟在自心分别,正合了《心经》所谓“五蕴皆空……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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