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詹小注:
这是一篇记述严肃作家王朔往事的文章。
严肃作家?王朔能称得上是严肃作家吗?
看完文章,你自会得出结论。
汪兆骞|严肃作家王朔往事
六根醉醒客 六根
文|汪兆骞
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巨大的活力与普遍的堕落同时出现,一个被物欲驱使的几近疯狂的时代,首先在都市拉开了大幕。城市的文化情绪、文化表达也透露出新的气息。中国的社会生活本身发生了重组。
对这重组的态势用文学做了最直接的表达者,便是王朔。他对时代特质的把握,他用最地道的社会意识写作,为文学提供了一种新的社会视角和一种新的社会心态,其价值远远超越了同时期醉心于借鉴世界文学精神和技法的作家,而使他成为当时不可多得的一位严肃作家。其作品造成的轰动影响,文坛群雄难以望其项背。
严肃作家王朔
1
严肃作家王朔,曾受到最不严肃的对待。
有人看不惯王朔以对知识分子“精英文化”的激烈亵渎者的姿态,堂而皇之登上文坛。有人不赞同王朔对一切传统精神内涵予以肆无忌惮的嘲讽:既不相信“文以载道”,也不相信“为艺术而艺术”。
有人愤怒于王朔把“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文学,当成码字为生的普通职业,变为“游戏人生”的把戏。有人指责王朔拒绝崇高、解构英雄主义,淡化道德责任,消解宏大话语等对主流意识的反叛。
客气一点儿的说,他是“从纯情到邪恶”(《当代》编辑章仲锷语),不客气的,见王朔在小说中自称“玩的就是心跳”“过把瘾就死”,就称其小说为“流氓文学”,称他为“痞子作家”。
有趣的是,就在这些人喋喋不休、咬牙切齿,不时讨伐王朔之时,他的小说却愈加风靡全国,1988年被称为“王朔年”。
接下来几年,他的小说几乎全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红火得让人目瞪口呆,遂有了王朔独步文坛影坛的别样风景。
王蒙在20世纪90年代初,站出来,公开为王朔撑腰,但还是只限于就“崇高”与“鄙俗”这一层面来谈。睿智的文坛领袖给王朔正名,一时传为佳话。可惜,王蒙并未意识到,读者对王朔的拥戴是属于社会学范畴的,只从文学趣味上找原因,怕很难中的。
应该把王朔现象视为中国社会大变革,在文学当中引发的一个反应。王朔是在社会拥戴中登上文坛,成为“市民社会”的代言人。
恩格斯曾借用一位诗人的名言,深刻地道出“时代的性格,主要是青年的性格”。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的文学代表人物,不再是刘心武,也不是王蒙,而是彻底和纯粹地立足于社会变革之中新的社会现实的王朔。这话有点绕,却实在。
彻底和纯粹地立足于社会变革之中新的社会现实的王朔
2
新时期文学早期,文学的审美信念产生哗变,由追求崇高转向亵渎崇高。这是对“文化大革命”造神运动的一种反驳。在社会上掀起的破除迷信、反英雄化、反假大空式的崇高的浪潮时,文学也站了出来,积极参与消解、批判假崇高。
原本,崇高作为文学信念与审美范畴,既是文学的一种艺术主题,又是文学的一种功能与精神境界。但当极左的欺骗与虚伪充斥其中时,它必然走向了反面。
转型时的文学在解构与亵渎崇高时,其艺术方式形成双水分流。一支用原生态的琐碎生活与充满折磨的生存处境来消解崇高;另一支用戏谑、调侃、嘲讽去解构崇高。
前者如刘震云,他的小说以“一地鸡毛”式的生活琐事,磨蚀人的进取心消除了崇高;后者如王朔,用小说的人物语言,妙趣横生地直接嘲讽亵渎崇高。刘震云说:“大家活着是挺累的,被琐碎的生活纠缠着,显得心力交瘁、疲惫不堪。”(《纠缠和被纠缠》)王朔说,“就想让老百姓做个梦玩”,“把生活中原本无意义的东西还原成无意义”。
王朔在他的《我是王朔》中,曾批评过刘震云:“刘震云给我一种特别刻薄的感觉。他把生活平庸化了,乘机他自己深刻起来。”
在我看来,王朔的戏谑与调侃背后也不乏“刻薄”,把生活与艺术平庸化,哪里有深刻可言?实际上,王朔分明也在批评自己。
王朔看似是冷漠的、旁观的、超然的、恶谑的。但当你注意到他的小说对生活中的痛苦观察那么细致,对痛苦又格外敏感,以佯狂与佯谬的面貌示人,就会发现,其实他并非如他的人物所说:“我不悲哀,乐着呢!”那样,这种拒绝承认痛苦的表白,正是王朔心里深藏着的痛苦。他是以否定一切虚伪价值来维系自我的尊严的。骨子里是复杂的,灵魂是丰富的。
对王朔小说之所以毁誉不一,不仅是因为他的小说呈现的生活现象纷杂斑驳,而更在于王朔的小说人物呈现的生活方式的玩世不恭及价值观念极为复杂。有些论者认为,王朔小说多是在玩和性这类本能欲望层面上,展示它的顽主系列形象。
论者举《顽主》《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玩的就是心跳》为例,批评说其中的主人公无不任性、轻浮、放纵、淫逸、贪婪、自私,口吐淫秽言语、奚落崇高和责任感、津津乐道的是女人,甚至以勾搭自己朋友的妻子为乐。他们是嬉皮士,是垮掉的一代,是一点正经都没有的“都市浪子”“一群痞子”。
我曾与好朋友、评论家雷达探讨过上述对王朔的批评是否站得住脚。雷达对王朔的评价是清醒、审慎、深刻的。他首先认定王朔的小说的“全部意义在于,他比别人更敏感,更真实地表现了这个价值失范、无所适从的特定时空里一代都市人的紊乱的心理现实,以及他像个‘撒野的孩子’(罗兰·巴特语)颠覆传统话语体系的能量”。
后来,雷达还专门写了一篇很有分量的评论《论王朔现象》,我以为在全面评价王朔的文论中,无人与之比肩。
是的,王朔的小说恰恰实现了今天生活的真实、心灵的真实,当你摘下已成为你生命一部分的“角色面具”,就有种回归生活的亲切感受。这种艺术的生活化,正是朴素现实主义的一个主要特点。
王朔的小说的“全部意义在于,他比别人更敏感
3
王朔是从《当代》走上文坛的。他的《空中小姐》在《当代》发表之后,即引起读者的普遍关注。为了鼓励文学新人,我们特别授给他《当代》新人奖。
不久,王朔与新婚夫人联合署名的《浮出海面》再次登在《当代》,王朔便有点横空出世的味道了。
自从我们一起几次参加《啄木鸟》笔会,也便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朋。黄山笔会,我与王朔、马未都等在太平湖游泳,在迎客松看日出。在云南笔会,我又与王朔、马未都在滇池白鱼口度假胜地游泳,游丽江,逛大理。
我负责组织的《当代》海南岛笔会,又拉了王朔、王海鸰、柯云路等,海、陆、空全方位游览了海南美景,不仅交流了文学创作的体会,还以王朔为主角促成了王海鸰的婚姻大事。之后才有王朔、王海鸰夫妇共同合作的《爱你没商量》的电视剧。
我比王朔大十八岁,也长于马未都,他们都戏称我为“汪爷”,从此之后,“汪爷”竟成了我在北京文学圈子里的称谓,直至我退休。
有一天,王朔匆匆到我办公室,说:“汪爷,给我几本五百字大稿纸。”
过半年,王朔又匆匆到我办公室,把厚厚的一摞文稿推给我,说:“汪爷,三个中篇由你处理。”
三个中篇,分别是《动物凶猛》《永失我爱》《无人喝彩》。
《动物凶猛》是写“文化大革命”背景下的一群大院半大孩子的故事,呈现出中国孩子最本真的、大胆的甚至嚣张的青春。虽然写得最好,但这类有点犯忌的稿子,《当代》主编不愿冒风险,于是,我让王朔将之寄给《收获》的熟人程永新。王朔照做了。后来,《动物凶猛》被姜文拍成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很是灿烂了一番。
《动物凶猛》
《当代》分两期,先后刊登了《永失我爱》和《无人喝彩》,后来又被北京电视台的好朋友李晓明改编成电视剧,也红火了一把。
又过了些时日,王朔又来找我:“汪爷,这部长篇《我是你爸爸》交给你。”我先是一愣,反骂了一句:“我是你爸爸!”双方大笑。
《我是你爸爸》是一部意味深长的作品,其以戏谑、嘲讽的语调对传统价值和行为规范的否定特性,似发挥到极致。我未与主编打一声招呼,就自作主张转到我社的小说编辑室,如我所料,他们极委婉得体地退给了王朔。这篇东西“刺儿”太多,据说后来出版了。
从我编发的《永失我爱》《无人喝彩》中,有评论家发现王朔的小说在向传统的伦理道德倾向回归。我不以为然,王朔小说骨子里原本就有真善美,只不过被外在的调侃、戏谑包裹起来而已。
一次,我受邀参加了一位女名模的婚礼,在香山饭店与主持婚礼的侯耀华不期而遇。我的好朋友郑晓龙拍王朔的《编辑部的故事》时,王朔曾拉我去摄制组玩,与饰演余德利的侯耀华初识。
《编辑部的故事》
王朔说,侯耀华还写过一篇《我看王朔》,我并未在意。等到了香山,与侯耀华再次聊到王朔时,他重复了《我看王朔》的观点。他的表述,让我大吃一惊,他形象、贴切地论道,“王朔的小说像个暖水瓶,以外在的冷峭盛着一壶滚烫的水”,“他是以‘温补’的方式调剂着人们的胃口,当然时不时地也会扎上一针”。
我从不怀疑评论家的见识和眼力,但把王朔的小说,看得如此透彻者,怕并无几人。
是的,我注意到,王朔的中篇小说《过把瘾就死》、大中篇《刘慧芳》,比较突出地显示了王朔新的审美追求。与《过把瘾就死》小说的名字相反,其内容颇为严肃。小说中的“我”与女主人公杜梅相互吸引,又相互猜忌,然后拌嘴、使性子,如此这般,洋洋洒洒地写了近十万字,但看似并无情节可言。
王朔的小说,功力在语言上,他那赋予了新特性的“京片子”语言,就足以让读者在妙趣横生中,享受着永不乏味的快感。请注意,小说就是在“我”和杜梅的相互吸引和争吵中,把20世纪90年代青年男女在恋爱中的心态“陌生化”、典型化了,从而呈现了庞大都市里年轻人的生存状态和心灵状态。调侃中爆发着幽默,戏谑中羼杂着眼泪。
其篇幅几近长篇的《刘慧芳》,是王朔小说中并不出彩的一篇,但它所包蕴的人性的光彩,让世人为之瞩目。后来,王朔将之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渴望》,便有了世人争看《渴望》的盛况,使之成为那个年代独特的景观。
而让全国家喻户晓、深深喜爱的善良、贤惠的刘慧芳形象,成为新的英雄形象,一个社会主义新人。有这样的“痞子作家”吗?那些不怀好意的批评家都傻了眼,只剩下咽唾沫的份儿了。
4
因王朔,我结识了姜文。
冬季的一天夜晚,北京城已沉睡,我家四合院的大门被人敲响。当时我正为编校尤凤伟的中篇小说《生命通道》而熬夜。我拉开门闩,见到比我高出小半头的姜文,微笑着,搓着手,站在我面前,有些惊愕。姜文笑曰,是王朔让我来拜访你的。
因拍《阳光灿烂的日子》,姜文、王朔成朋友。我忙请姜文到书房里坐。姜文说,我想把《当代》发的《古老的谋杀》改编成电影,王朔让我来找你帮忙。姜文声音洪亮,我的读中学的一双儿女,闻声分别从自己的房间跑过来,要见见大明星。于是认识了姜文。
后来,姜文参演的《北京人在纽约》播放时,好朋友、导演郑晓龙让我参加在假日酒店召开的座谈会,并叮嘱要重点发言。我的长篇发言使座谈会活跃起来。会上又认识了刚刚成名的歌者和作曲家刘欢。
姜文
那之后,姜文又改编了我责编的、在《当代》发表的尤凤伟的《生存》。一开始,他们合作得比较愉快,后来闹了矛盾,希望我来调解。最后,因未获公演权,纷争停息。
一次,在王蒙小说研讨会,我又与应王蒙之邀参会的王朔谋面。此时已距我社在港澳中心酒店召开的香港作家梁凤仪作品研讨会两三年了。正是在那次会上,王朔希望我写一篇长文,评价一下他的作品,并为如今已声名大噪的金丽红编的《王朔文集》助助威。
王朔从未求过我,我用了几天,写了一篇长文《侃爷王朔》,在《北京晚报》连载。不少文坛朋友为这篇文章唱了赞歌,我的师哥、评论家张同吾还为《北京晚报》写了一篇评《侃爷王朔》的文章,着实地夸我一番。
当然,也有一位获茅盾文学奖的朋友,因不屑王朔,而打电话取笑我:“你是堂堂大编辑家,怎么以爷称王朔?”一直到多年以后,有些作家朋友还为我这篇文章而耿耿于怀。
20世纪末,云南邀请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唐达成、老作家李準、将军诗人李瑛等一批作家访问昭通,我也忝列其中。我们把所获报酬,悉数捐给贫困山民。后来当地作协,请我们给云南作家讲讲文学现状,唐达成点名让我主讲。我刚刚讲到王朔,一位很有成就的北京作家,竟然拍案而起,云:“兆骞兄,你休谈王朔,我们耻于与王朔为伍!”
也是因为王朔,我结识了冯小刚。
初见冯小刚,是在1986年。那时郑晓龙告诉我,我责编的《麦客》要由北京电视台拍成电视剧,希望我和《当代》给予支持。
1985年,在南京召开了第七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颁奖会,是我想办法,把郑晓龙和李晓明带到南京并参加颁奖活动的。会上,我已将《麦客》的作者即邵振国等获奖作家引荐给郑晓龙、李晓明。
拍《麦客》时,冯小刚是美工,我经常跑片场,与小刚有了点头之交。而正式相交,是一家杂志让我写王朔,于是一起去见王朔和冯小刚。冯小刚很希望我多写王朔和他们合作的电视剧。
又后来,冯小刚拍王刚发表在《当代》的《冰凉的阳光》,王刚和我有了多次接触冯小刚的机会。熟了,交流就多了。一次,冯小刚找我,说汪先生,您在剧中演那位教师吧,先生的性情品格挺符合这一角色,王刚也撺掇我试试。
冯小刚
我哪是那块料,忙抱拳婉拒。电视拍成,到我社试演,以答谢我们的热情支持,不知何故,此剧未能公映。但冯小刚的才华和独特的艺术风格,已让学者专家云集的人民文学出版社诸公震惊和叹服。
多年后,很少与他联系,但他与王朔合作拍的《非诚勿扰》公演后,我还是写文,由衷地唱了一首赞歌。
侃爷王朔
文|汪兆骞
北京这地界挺怪,不管什么人都可以称爷,这爷在北京是官称、戏称、谑称,也是爱称。这爷字和“侃”字结合起来,可就很有点文化味道。
“侃爷”,时下因《编辑部的故事》而火爆,又因《爱你没商量》而轰动,令人刮目相看。《汉书·艺文志》中说,“街谈巷语”乃是小说之源,大凡写进中国文学史的名篇巨著,皆是各路侃爷,由阡陌巷闾的逸闻趣事侃将出来的,那诗仙诗圣也常把盏对侃,才有千古绝唱传世。
王朔平时戏称他写小说是“玩”。实际上,这“玩”指写作时的一种状态,一种排除一切功利的杂念,调动起自己全部智力潜能的创作状态。王朔说:“这里的‘玩’字,全无游戏的味道,不是玩文字游戏,更不是游戏人生。”至于说“侃”,无非是指有一个自由松弛的创作环境。
“海马”的哥们儿坐在一起,看起来是神说海聊,抖机灵,耍嘴皮子,实际上正是在这种轻松愉悦自由的环境中,哥儿几个才能畅所欲言,集思广益,互相碰撞、启发,互相掏出硬邦邦的“干货”。用一个“侃”字来概括,实在太贴切了。
王朔平时戏称他写小说是“玩”
“侃”与“玩”的表达,是王朔式的。比方说,对谦虚的表达方式,王朔就与众不同。他觉得自己有愧于“作家”二字,就把创作说成“玩部小说”或“焊篇东西”,好不使自己过分地煞有介事。
那年,我们在海南岛举行笔会,已经在文坛上崭露头角的王朔,依然留着小平头,一脸的纯真和斯文,在满脸沧桑的作家群中很扎眼。
一次,在风光旖旎的海南岛三亚海滨,召开创作讨论会,修竹椰树在窗外摇曳,作家一个个正襟危坐,高谈阔论,旁征博引,格言迭出,佳句连珠。
冷不丁,纯情少年发言了:“作家总爱标榜,好像笔在手里,真理也就攥在手里,特没劲。我侃小说,偏不照常规办,专门反着侃,逮什么侃什么,绝对没那么多真理。”于无声处听惊雷,很让负有使命感的作家们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子。
几年来,他侃得极潇洒,侃出了三部长篇小说、二十余部中篇小说和多部短篇小说,还侃成了近百部(集)电影和电视连续剧,仅1993年就侃出一百多万字。
淡泊臧否,勇于挑战
王朔是个耐得住寂寞,经得起骂与捧、褒与贬、臧与否的作家。他和他的作品从不崇拜也从不鄙视任何人,他的心态修炼得特宁静平和。他如今火爆得邪性,但你会发现他很少出头露面,把自己当成骚客名士满世界招摇。这倒使他成了文坛的神秘人物,高深莫测。
《编辑部的故事》逗乐了神州百姓,可在首映式上,他躲在一边,让汽水瓶遮住他那张白皙的脸,待新闻记者四处寻找他的当儿,他早已逃之夭夭,到家里“码字”去了。
各地读者、观众都想一睹这位文坛传奇人物的风采,可他却变着法儿推辞或婉言拒绝,令那些拼了性命追求在电视上曝光的人们大惑不解。
一次,他答应和我们到河南参加文学活动,可他临时变卦,哼哼唧唧说是老婆到日本演出,他实在动不了身,结果把我们搞得很狼狈。
人家听说王朔要来,一批文学爱好者一大早就拥向会场,弄得大批警察莫名其妙地来维持秩序,以为来了大人物。当人们听说王朔因故未能赶来时,那遗憾化为愤怒的场面,至今还让人后怕。
有一次,蒋子龙托我请王朔到天津作协开办的书店去签名售书,王朔忙求我“救驾”,说死活也不敢在津门蒋爷面前端架子,实在是因为“人的形象不如作品有力”,就请免了吧。
偶尔,他也抽冷子和他的读者观众见见面。一次,在地质礼堂,王朔孤零零地坐在台上,让一口气儿看完他的五部电影的观众“看”他。经抽签而有幸“看”王朔的,其间有在雨中排了一宿队的,有退掉了火车票碰碰运气的,有的是高价套购了电影票而得此殊荣的。
“噢,这就是王朔呀,”一位外地旅客带着几分崇敬,“他可是发了大财又出了大名喽!”
“他怎么这样儿啊,我觉得他应该是挺坏的,至少应该有络腮胡子!”一个女大学生挺遗憾地说。
台上的王朔一脸傻笑,眼神透着狡黠。
“你玩文学时是不是特得意?”
“写的时候特累,写完了特烦。”
“你是否以一种观念、一种情绪来指导你写作?”
“我是个自相矛盾的人,没有一种不变的观念,所以我靠本能写作。今天下雨,心不顺,心烦,下笔时就好像对人生充满仇恨。要是哪天捡了个大便宜,下笔时,就会十分大度。”
“你的作品有多久的生命力?”
“不知道,我和我的读者得一起死。”
他甘于寂寞和冷落,能够容忍别人对他的误解乃至对他作品的“围剿”,却从不屈服于挑战。前两年,外国电视剧几乎占据了我们的荧屏。王朔不服:“我就纳闷儿了,怎么总让洋人在咱眼眉前晃悠,咱中国就没人啦?”
于是,1988年大雪封住京城的岁尾,王朔和几位侃爷搓着冻红的手,在北京电视艺术中心年轻的副厂长郑晓龙的率领下,钻进蓟门饭店的一个套间,二锅头就着花生米,侃了个天昏地暗,便有了《渴望》的诞生。
又一年,看了春节晚会的节目特没劲,王朔等人又钻进郑晓龙的汽车,开到秘密地点“猫”起来,又是二锅头就着花生米,侃了几个通宵达旦,遂有《编辑部的故事》问世。
王朔也看不惯港台的言情室内剧在大陆抖威风,就拉来在海南岛经他撮合成为夫妻的王海鸰和乔瑜,闷头练活儿,他一天写万把字,苦不堪言。很快,他们合作的我国第一部四十集室内言情剧《爱你没商量》在中央电视台开播。这部凝重而又充满哲理的作品,把王朔的戏剧才华更充分地呈现出来,幸运的观众再一饱眼福,又愉快地眩晕一次,而批评者则大骂王朔“江郎才尽”。
“海马”宣言和幽默运动
写侃爷王朔,自然不能不提由他和马未都最先组织的“海马影视制作中心”。松散的海马集团军,几乎纠集了当今文坛最活跃最有成就的青年作家,如朱晓平、苏雷、莫言、魏人、马未都等。
他们思想活跃,雄心勃勃,力求通过他们的创作,改变影视的平庸和粗制滥造,大有力挽狂澜、横扫影视殿堂之势。且看“海马”宣言:“海马全身可以入药,有壮阳、健身、催产、止痛、强心之功效……”戏谑而不失庄重,表达了他们对艺术的全方位追求。
几年来,“海马”不负众望,产生轰动效应的《渴望》《编辑部的故事》《海马歌舞厅》等佳作,无不是他们策划和编制的。但文艺创作毕竟不是作坊式的,因此,后来“海马”解体也就命中注定。
侃爷王朔爱玩,玩得特疯。光我就和他爬过黄山奇峰,徜徉于滇池湖畔,戏水在三亚海滩……后来,他手头的活儿太多,顾不上玩了。“海马”的哥们儿经常把他劫持到马未都经营的“卡拉OK”去消遣一下,免得写呆,写傻,写出毛病。
他侃起来云山雾罩,曾令各路侃爷黯然失色,可拿起“麦克”就傻眼了,逮这时候报仇挤对他,是大伙的一乐儿。每到这时,他身子往后坐,拼命挣扎,一脸绯红,作揖求饶,苦难深重地哀嚷道:“各位爷,放条生路,让我回家‘码字’去吧。”那份德行就大了。
神侃是海马集团军的必修课,平日里抖机灵的,呆头傻脑的,一进入侃境,立刻都变成了神仙。侃是一种幽默运动,一种智慧游戏,可以娱乐社会,干预生活,缓解敌意,修炼灵魂,悟彻人事,是一种横溢的才华,一种积极的生活形态。
况且,侃着侃着,便有一部作品的雏形在各位侃爷的脑袋里形成,无怪乎上海人也高呼“上海人侃起来”……可以说,没有了以京式幽默为底蕴的神侃,就没有了王朔的作品,也就没有了王朔。
一个不端着、不矫情、敢于自嘲、时不时“幽”自己一“默”的人,才称得起“侃爷”二字。大凡侃爷都有好人缘儿,他们之间心也是相通的。
侯耀华之所以欣然同意饰余德利一角,是因为冯小刚给他打电话,请他演余德利时说,“我是王朔的朋友”,于是,凭着相互间心灵上的一种感应,他极痛快地答应了。
这之前,他不认识王朔,他是通过王朔的一系列作品与王朔相识的。这位也是侃爷的“猴哥”说:“王朔的作品像个暖水瓶,以外在的冷峭盛着一壶滚烫的水,您可以沏茶,也能泡咖啡,甚至冲一包方便面,抑或用来烫酒。”“他是以‘温补’的方式调剂着人们的胃口,当然时不时也会扎上一针……”侯耀华真正读懂了王朔。
王朔的作品像个暖水瓶
好梦难成真,只好去“写字儿”
朔爷如今成了独领风骚的作家,并不像有些人所说完全出于偶然,其实他的写作天赋,上中学时就表现出来了。
朔爷的同窗学友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这样的场面。老师在上作文课时,在黑板上写下题目,然后用几句话解题,便说:“抓紧时间,写吧。”学生们思索片刻,纷纷埋下头,挥笔书写。
王朔却不随俗,但见他挺胸昂头,旁若无人地充傻犯愣,都过了一节课了,他硬是不动笔。老师见他心不在焉,便带几分愠色走到他跟前催问道:“人家都写一半了,你怎么还呆愣着?”王朔就等着这个出风头的机会,得意扬扬道:“他们在纸上写,我却在心里写呢!”
他口出狂言,老师一愣,同学也一愣:这小子好狂!老师怕影响学生作文,决定暂且不理这厮。一节课又快过去了,突见王朔铺纸提笔,神情专注,唰唰唰,笔走龙蛇,下课铃响前,作文已捧到一脸大惑不解的老师眼前。
老师不屑地先扫一眼王朔,然后又看作文,那双眼似被什么钩住一般,目光再不离开,不久,眼睛闪出兴奋之光,读罢,大声赞道:“好,挺好!”
十六岁的王朔逃避了因“文化大革命”而喧嚣混乱的城市,糊里糊涂到北海舰队服役,整日里百无聊赖地看着波涛汹涌的大海和碧蓝的天空,觉得特没劲。
当时,他做梦也不曾想到,并没有雄心大志的他,会有踌躇满志坐在成功的岸边回望这斑斓人生的时刻。不久,他的一位战友因发表了一篇小说而声名鹊起,他颇不服气。
尽管他一直认为最没出息的才去当作家,但他还是偷偷躲起来,吃力地写起小说。他曾嘲弄过战友,说:“你背着伞从飞机上跳下来,落到地面砸着的人,八成是写小说的。”说归说,他毕竟抵挡不住当作家的诱惑。
朔爷做过许多梦,有的梦还挺瑰丽,但命运并不总对他施以恩惠,他常常是好梦难圆。
他从小就爱看电影,对那些在战火中出生入死的英雄羡慕得要死。他想,当个演员不错,又出风头又过英雄瘾。一次,从不照镜子的他,居然在镜子里发现自己还很漂亮,从此便自鸣得意,时至今日,他还时不时话说“公瑾”当年:“我年轻时一表人才,特奶油!”
于是,托亲求友,他总算谋得一次试镜机会,喜得他日不安宁,夜不成寐。终于熬到了进电影厂试镜那天,他很早就喜洋洋地挺胸叠肚,来到摄影棚。谁知灯光一打,镜头一对,英俊的小伙儿竟如霜打的茄子,风采全无。
他悻悻退出摄影棚时,哥们儿围上来问他:“有戏没有?”他自嘲地一笑:“机子对准我,特发怵,不定说出了什么,给咱中国人丢脸。”他对电影制片厂留下深情的一瞥,不情愿地离开,最终没能当成影星。
后来,在姜文执导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他扮演了一个小角色,的确算不上精彩。或许,最近他异想天开,亲自导演自个儿的长篇改编的《我是你爸爸》,火一把,也说不定。
《我是你爸爸》图书
《我是你爸爸》电影
当演员之梦刚破碎,接着上大学的愿望也化成泡影。他玩命地复习了一年,但“文化大革命”使他荒废学业达十年之久,他怎能创造奇迹?七门功课总共才得了两百分,也就不错了。
朔爷不甘心命运的摆布,他要抗争。大学考不上,那就好好地赚大钱吧,反正天无绝人之路!他东挪西借,筹到一笔款子。当他登上南去的列车,捂着塞在腰带里的“银子”,幻想着大票子淌水般流进腰包,惬意地笑了。几个来回,折腾得孙子一般,人都瘦了一圈,收获无多。这位中国最早的倒爷之一,只好退出竞争,自认晦气。
有一次,他得了点儿小钱,咬着牙打个“的”,想过过有钱人的瘾,却发现开出租车特赚钱。“得,咱爷们儿也练练这营生。”决心下定,他又凑足了很大的一笔钱,便托人去买一辆快报废的小轿车。
不久,交了钱,看了车,朔爷又盘算起来:“晚上开车宰款老外,准能发了……”谁知,这个梦又破灭了,那答应给他弄车的人,犯了案,被逮起来了。
后来,王朔又和人合伙开饭馆,原来想赚几个钱。没想到,别人一个赛一个地能侃,出门在外,总是掏出经理的名片,笑容可掬地摆谱儿,只有王朔坚持说自己是个厨子,并且还真是下厨掌勺,煎、炒、烹、炸、炖,样样都能对付。
小说家苏雷曾对我说过,一次,王朔拉苏雷等几个哥们儿去他开的小饭馆蹭饭,寒暄之后,王朔下到厨房,亲自掌勺,不大会儿,呼啦啦一桌北方菜就上齐了,看着大伙甩开腮帮子猛吃海咽,脸上流汗,嘴上冒油,王朔很得意地笑了。
过了几年,最令他那几个合伙者不解的是,这个掌勺的小厨子怎么突然成了炙手可热的作家了呢?
真的,当倒爷、开饭馆穷得叮当响,而“写字儿”却让他发了大财,这真是邪门儿了!
改变了朔爷生活的人们
带着海水的咸味,他把偷偷写成的小说稿寄了出去,然后就坐卧不安地等待。
他很走运,三个月后,他鼓捣出的短篇小说竟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了。他捧着那本刊物,挺胸叠肚,着实地神气了好几天。于是又乘兴弄出了七八篇,一股脑儿地投向了几个编辑部,不久,他接到去北京改稿的通知。他自以为幸运,其实命运对他并不宽容。
改稿期间,他的狂热渐渐降温,靠自己的那点儿小聪明玩不转了,热情的编辑越热情,他越认为自己是糊不了墙的烂泥。最后,他找了个“中越前线吃紧”的堂皇理由,仓皇逃窜,令把他视为可造之材的编辑不胜惋惜。
若干年后,他复员返京,突然接到这位编辑的电话:“我一直在找你……”不相信世上有真情的人,被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冷却的创作热情又被激发起来,但他快捷地投出去的大量稿件,几乎是以同样的速度被退回来,他陷入了惶惑和痛苦之中。
他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中外名著,用心和那些大师交谈。他写了撕,撕了写,笔被磨秃,废稿装满了麻袋。终于有一天,在他妻子的女友的怂恿下,他走进了《当代》杂志的编辑部。他幸运地遇到了一位颇有经验的老编辑。
老编辑一口气读完他的作品,如同抱了一个金娃娃似的兴奋得两眼冒光,彻夜难眠。在他耐心的指点下,他三易其稿,先后写了十多万字,最后大删大砍,以四万字的篇幅,冠以“空中小姐”之名刊登出来,受到读者好评。
在评“当代文学奖”时,他竟然也榜上有名。于是,这个陌生的名字,引起了文坛的注意,从此一发而不可收,令文坛瞩目。
老编辑一口气读完他的作品,如同抱了一个金娃娃似的兴奋得两眼冒光
个体户和舞星的罗曼史
侃爷王朔的恋爱和婚姻,比他成为作家更具有传奇色彩。
一个闷热的夏夜,辞去北京医药公司公职,和别人合开一间小饭馆的王朔闷得死去活来,就陪几个哥们儿到北京舞蹈学院找女孩子“起腻”。天赐良缘,认识了即将毕业的沈旭佳。
当时,小沈是学院的尖子,曾获全国舞蹈比赛奖。原本,王朔对这种逢场作戏式的邂逅,并不存在什么幻想。
临分手时,他留下电话,对国色天香的小沈打哈哈说:“要是实在没劲了,就给我打电话。”结果,两个“没劲”的人,真的相互打了电话。
于是,便有了到玉渊潭游泳的约会。两人躺在婆娑的垂柳下,都急着想证明自己的高雅,便绞尽脑汁,背诵外国文学大师的名字,待日落远山,薄暮低垂,两个人累得半死。
几次约会,肚子里不多的存货,全都抖搂干净了,就各自现了原形,于是不约而同地改变话题,轻松自如、游刃有余地侃起俗人俗事,接着如数家珍般竞相道出各自的隐私和“劣迹”。当双方都发觉说得太多而后悔不迭的时候,已再无法使自己扮成一个高雅的人了。就这样,一对素昧平生的青年男女,以坦诚和率直的天性成了知音。
一次,东方歌舞团在天桥剧场演出舞剧《屈原》,分到该团的小沈担任重要角色。小沈那天生的丽质、婀娜的舞姿,使台下“莅临观摩”的王朔突发异想:“娶这样一个老婆挺不错。”他俩接触多了,都不再去找异性朋友,只有他俩出双入对地相约在花前月下。
有一次,王朔不辞而别,两个月音信全无。回京后,他发现偎在他怀里的小沈,嘴角起了一串大燎泡。此刻,他们都证实了对方就是自己期待和呼唤的那个意中人。
不料有一天,有人以组织名义,向小沈所在单位揭发王朔的种种“劣迹”,把好心的领导吓坏了,忙找小沈谈话。谁知,小沈听后,非但不惊诧,还抿着嘴笑了,反倒使领导诧异起来。她平静地向领导表示感谢之后,说,这些“劣迹”王朔早对她讲了,相形之下,那些搬弄是非者的劣迹才值得注意哩。
王朔得知此事,骂了一句“丫挺的”,以哲人的口吻说:“对方是干什么的,对相爱的人并不重要。和一个体面的、有地位的人把关系搞暧昧很容易,而真正能引起双方历久不衰兴趣的绝无仅有。”沈旭佳也来了灵感,过去未曾留意的细小情节,蓦地像庄周化蝶般盘旋翻舞,她深情地望着王朔说:“人生难觅的是真情。”
他们都陶醉、眩晕在对方的魅力之中,而经济的拮据使他们窘迫、尴尬。王朔失业,收入全无,小沈工资无多。
一次,数九隆冬,小沈演出时,她唯有的奢华的裘皮大衣和手表在后台被窃,只好瑟缩着跑到旧货衣摊,花几块钱买了一件破旧的短棉大衣,裹着回家。从此,人们发现小沈那窈窕的身段被旧大衣弄得挺臃肿,而胖乎乎的王朔因穿着小沈练功用的旧绒衣而变得苗条起来。
这不影响他俩满世界穷开心。无缘再进快餐店“奢侈”一下,买两个热烧饼充饥,同样有滋有味,没有手表就看太阳估算,也饶有情趣。
最惨的时候,伏案写作的王朔,一天只能吃一顿饭。俗话说,“诗穷而后工”,王朔潜心读书写作,他感到生命的四周有一种巨大的磁场在骚扰着他,使他时而沉重,时而轻飘,那是命运的呼唤吗?
他和小沈合作的中篇《浮出海面》在《当代》发表后,他们的处境才日渐好转。到1986年,红叶染红金秋的时节,这对苦恋着的有情人终成眷属。不久,爱情结了果实,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儿为这对年轻的夫妇增添了无限的乐趣。
一脑子新潮,却信看相问卦之术
迷信和现代文明是对立的,但一脑子新潮的朔爷,有时候还特信看相问卦之术。一次,闲聊时他对我说:“我特信‘易经’‘八卦’什么的,特灵。”他曾利用外出开会之机,在上海、武汉等地请朋友找“高人”看相。
不知是凑巧,还是真的灵验,几位“高人”竟英雄所见略同地说他命里有金库,得一贵人,虽唾手可得,却又捞不到。见我怀疑,他正经地说:“我三十六岁是成绩的高峰期,我可得过过好日子,穷了那么多年,也该人模狗样地享乐享乐人生,别只担空名了。”
他还一脸认真地说,十年一个轮回,到时候文坛混不下去了,绝不赖在文坛,靠写自传和卖豆腐块小文章谋生,也许会去上大学什么的。他说这话时,神情严肃,绝无调侃之态。
大雨冲了龙王庙
大约是两年前,已经下海折腾的王朔突然来找我。同在一城,近在咫尺,却难得一见。他还是老样子,如女作家范小青所说,只觉得又长胖了些,又长高了些。
我也纳闷儿,三十多岁的他怎么总还是一脸孩子气?叶兆言或许说得对,王朔的童心太重,因此给人感觉老是在成长。
和王朔聊天,听他插科打诨,口无遮拦,妙语连珠,实在是一种享受。每次和他同游,一路听他正经和不正经地神侃闲聊,我常常彻夜无眠,肚子笑得生疼。但此次看他端坐沙发上,一扫往日惯有的精神,我倒觉得有点别扭。
王朔说他在荧屏银海沉浮一阵子后,非但没有金盆洗手,不再“码字”,反而魂牵梦萦,总也忘不了伏案创作。他正在构思一部三部曲式的长篇小说,并表示在创作手法上要鼎足革新,让世人晓得他也能玩深沉。
我不敢苟同,劝他说,一旦改变了你的叙事方式,“王朔”可就没了,写顽主、兴调侃、玩言情,既入山门,又离经叛道,才使文坛无法回避地进入了“王朔时代”。
他临走时,拿走几大摞稿纸,沉甸甸地装满了他的大挎包。他特喜欢用人民文学出版社厚厚的八开稿纸“码字”,说面对它,就能找到感觉。
两年光景倏然而逝,他曾打电话给我,不无惆怅地说:“不知怎的,我一点写小说的感觉也找不到了……”放下电话,我也陷入一种莫名的惆怅。就在我苦苦等待他的长篇时,北影的夏刚由王朔介绍找到我,拿走我编发的王朔的《无人喝彩》。
过不久,另一电影厂又拿走我编发的他的另一个中篇《永失我爱》。一天傍晚,姜文照王朔提供的地址,按图索骥,找到我家那座有着修竹和葡萄的小院。
在谈到王朔和他的作品时,姜文以其深刻而睿智的眼光评价道:王朔的小说思想、感情、内涵,有以荒诞风格为特征的现代审美因素。后来他把王朔的《动物凶猛》搬上银幕。姜文是有眼光的。
《动物凶猛》,王朔原是给我的,但出于那时文坛正莫名其妙地批王朔和他的“痞子文学”等种种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只留下他写纯情的两篇,为此,我至今仍深感遗憾。
还令我遗憾的是:我们在风光旖旎的香山评第三届“当代文学奖”时,我作为评委,却孤掌难鸣,王朔的《无人喝彩》《永失我爱》居然名落孙山。为此,不谙酒性的我居然喝得酩酊大醉,令在座的同行瞠目结舌。
这几年,王朔虽不写小说,却不妨碍他时不时在报刊上露面谈文学,口气依然很大。比如,“我要写得跟《红楼梦》一样,我多丢份儿哪。两百年后的人再跟一个乾隆年代的文化人写得差不多,我以为那叫寒碜。曹爷是牛气,是了不得,但时代毕竟得往前走啊……”
王朔恶作剧式的调侃让不少人嗤之以鼻,但我经常寻找理由原谅他:《红楼梦》这一文学高峰,总应有人超越,不然岂不违反辩证法则?与其拜倒,莫若勇于挑战,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倒特钦佩王朔。
最近,在通俗文化与精英文化的抵抗与投降之争中,一大批作家以“只做不说”的态度对之。而一向无所顾忌的王朔又按捺不住,以惯有的狂言和自信,以惊世骇俗的语气,纵横捭阖论起文坛此役,历数臧否文坛风云人物,使自己再一次成为文坛令人刮目相看的热点人物。
细读王朔和《北京青年报》记者的谈话,发现王朔改变了经常拿文人及其价值观开涮的极富个性的挑战,而是板起面孔义愤填膺地声讨同类。读起来,挺别扭,这感觉和听人大声疾呼文坛世俗化,要挺身而出捍卫“精神家园”一样。
聪明绝顶的王朔是不应相信文坛真的出现世俗化现象,自然也无须谁来捍卫“精神家园”的。放弃轻松潇洒的恶作剧式的调侃,我不知道王朔是走向成熟,还是相反,抑或仅仅是像有些人不甘于寂寞,让人们不忘记自己而做的一种姿态。
老实说,在我看来,在对文化品性的历史断层与现实畸变的认识上,王朔和张承志、张炜们并不只有抵牾而无相通和共识,王朔不正经的痞相人所共识,而他的真诚却鲜为人知。
他的作品里,几乎都有叩问自我灵魂的意义,在调侃、嬉皮笑脸和恶言秽行的背后,有不泯的真情和诗情,在反传统的外壳里,藏有深深的酸楚和悲痛。
从这个意义上讲,王朔对张承志、张炜的“开罪”,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和自家人操起干戈来了。文坛原本就不平静,文人又都累得可以,聪明的王朔咋就揣着明白说糊涂呢?
聪明的王朔咋就揣着明白说糊涂呢?
再侃王朔
文|汪兆骞
当今,混迹文坛的新锐,都各有各的道行和能耐,哪位是个善主儿?各色者,眼皮冲下;自负者,面孔朝天,不时给有序的文坛找找乐,添添彩。这中间执牛耳者,侃爷王朔也。
他“码字”,一下子出版了三百万字的书,铺天盖地上了书店的书架,下了个体户的书摊,让爬了一辈子格子而出不了几本书的作家惊愕得张嘴瞪眼。
他玩电影,小试身手,就有九部影片先后问世,赚了个“王朔年”的美名,令“不敢触电”,至今尚有余悸的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侃电视连续剧,呼啦啦就占领了荧屏,让老百姓哭得死去活来,不解气,又折腾得他们笑岔了气儿……
王朔原本不爱标榜自己,他往往是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地任凭对他深恶痛绝的评论家的批评和崇拜者的狂热颂扬。但有一次,王朔面对他的听众,毫无调侃、一本正经地说:“我是个天才!”然后,他扫视一下骚动起来的听客,脸上浮起天真纯洁而又有点狡黠的微笑……
其实,朔爷“侃”得很苦
一次,天津几个文学圈子里的年轻人,想会会文坛怪杰王朔,准备了丰盛的酒水。他们仰慕王朔已久,却一直无缘谋面,便拐弯抹角地求到曾写过《侃爷王朔》的我这里。
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是王朔的爱妻沈旭佳,这位东方歌舞团的编导听出来是熟人,这才把王朔叫来。王朔并非摆谱儿、端架子。有一搭无一搭,没事儿找事儿,套近乎的,拉关系的,电话实在太多,有了老婆这一屏障,省去许多麻烦。
王朔显得很疲惫。他说他刚从大连参加完笔会返京,还没来得及和娇妻、爱女亲热亲热呢:“免了,免了,您就替我挡驾吧。”他抱有歉意地诉苦道,他最近光在外面赶庙会似的赴宴应酬,不仅没有胃口,也没情绪。
这半年多来,他在外面的活动的确多了点儿,耍猴似的抛头露面,风头是出足了,可宝贵的时间也白白浪费了。“汪爷,近半年我什么也没写出来,伏在案头,连感觉都找不到了。那痛苦,真比阳痿还难受。”
王朔是个出了名的快手,所谓“文思如涌,笔走龙蛇”,是毫不夸张的。他一天能写万把字。有一次我去找他,他正埋头赶写四十集言情室内剧《爱你没商量》,顺手时,能一天写一集。
《爱你没商量》
他自嘲地把磨破的手指给我看,有些凄楚地说:“吃这碗饭真不易。”有时,他躲到无人知晓的地界儿去码字,睡不安,食无味,整个一个苦行僧。
有些报刊上发表文章说,王朔握笔在手,乐乐活活,胡侃神哨,写得是如何潇洒云云,这实在是一种误会。不错,王朔兴之所至,有时也说:“我写小说,就是两路活儿,一路是侃,一路是言情。”聪明的读者最好别上王朔关于“侃”和“玩”的当,也别跟他较真儿。
的确,他也曾把写小说戏称成“玩”,但他说的“玩”,是指在写作中的一种状态,一种排除任何功利杂念,调动起全部智力潜能的创作状态。文坛上怪得很,有的作家在有压力的情况下,才能出活儿,而有的人则只能轻松愉快地写东西,王朔属于后者。
每次谈到这个问题,王朔那张纯情少年的脸上,便浮起一丝欢笑,他说他这个人表达谦虚的方式是与众不同的,觉得自己有愧于作家这个头衔,就称是“玩部小说”,让别人听来,不是煞有介事,有抬高自己的嫌疑。他得意地一笑说:“就像我觉得说写作特傻,而常常喜欢把写东西说成写字一样,一种表达习惯而已。”
至于说“侃”,就是三五好友、四六哥们儿坐在一起,二锅头就着花生米,或扎啤配上拍黄瓜,小口品,大口喝,海阔天空,西瓜芝麻,清醒话、傻话、疯话、真话、假话,畅所欲言,集思广益。瞪眼睛,捋胳膊,认死理儿,钻牛角尖相互争执,相互碰撞,相互启发。一个个都把水分挤干,掏出硬邦邦的干货。一个“侃”字,概括了这一生动的创作过程,何等贴切。
王朔操作小说的语言,除了对小说和影视语言是个革命性的冲击外,还丰富了以京味为底蕴的口头语言,而这一切,恰恰是源于一个“侃”字。“嘿,难道得说,在热烈友好、亲切坦率、宽松融洽的气氛下,卓有成效地讨论创作,傻不傻呀!”自由状态下码字,就那么轻松?非也,王朔常常摸着屁股上磨出的茧子,调侃:“真正的功夫,都集中到这上边儿了。”
而这一切,恰恰是源于一个“侃”字
最损也是个天才
逛书店,遛书摊,满世界都是一米见方的宣传王朔的材料,大照片上王朔那张白净秀气的脸,并没有作家惯有的深沉的痛苦,也没有得意和自负,倒十足地像一个与文坛无涉,发了一笔小财的小老板,平静和气。但这张脸,如今家喻户晓了。
于是,名人的种种好处和烦恼也就找上门来。人们说:“这是名人效应嘛!”上街,一群崇拜者围将上来。进饭店,老板乐了,白吃白喝,留下箴言墨宝就得。最令王朔为难怵头的,就是各种名目、各种形式的与读者观众的见面会。实在推辞不了,只得赴汤蹈火。
他孤零零地被请到台上,让那么多双含义不同的眼睛“看”,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一次,细雨霏霏,他来到位于西四的地质礼堂,如同元首一样被簇拥着上了主席台。坐定之后,王朔有点吃惊,台下有那么多亮晶晶的眸子在审视着自己,他觉得挺可笑,很像小时候,捅了娄子,被人家围住审视一样。但他毕竟是个闯荡过世界,经受过风雨磨难的人,他那张白胖胖的秀气的脸毫无表情。
“呵,还挺深沉,哥们儿行啊!”一个总憋着见识见识王朔的年轻人说罢,就旁若无人地大吼,“王朔,哥们儿喜欢你!”
两个漂亮的姑娘看了半天她们心中的白马王子,很遗憾地说:“他怎么是这样啊,整个一个小白脸儿啊,太斯文了,我觉得他应该坏一点,起码有一脸络腮胡子。”
从读王朔小说而熟悉王朔的人,觉得王朔这坏小子,一定是个放荡不羁,一肚子坏水的角儿,此可谓望文生义吧。京城流传着一个小笑话,挺有意思。
王朔和几个作家去小饭馆吃饭,一进门,正碰到一群年轻人围着一个一脸横肉、虎背熊腰的人,听他眉飞色舞地神侃。年轻人说:“王朔,我们这帮哥们儿特喜欢你的玩意儿,玩得特地道。”那壮汉呷了一口二锅头,颇帅气地道:“随便玩玩,这年头,谁他妈服谁呀!”得,真王朔遇到假王朔了。
王朔想挤对挤对这假李逵:“您就是王朔,久仰,久仰!”壮汉又喝了一杯酒,不屑地伸出手一摆:“听你这话,酸不酸哪,特俗气。”王朔又道:“最近有什么大作?”那壮汉来了精神:“随便玩玩,这回准备玩一篇一个坏小子和小妞吊膀子的,给哥们儿解解闷儿、逗逗乐儿。”
同王朔一起进饭馆的作家忍无可忍,喝道:“冒名顶替,整个一个骗子,真王朔在此!”谁料那壮汉仰头哈哈大笑:“这年头装什么不好,大款、华侨、总经理、老板,干吗非要冒充作家,这位兄弟真没劲儿。”
那一群年轻人也跟着起哄,轻蔑地拍拍王朔的肩膀:“还想冒充王朔呢,就您这张小白脸?整个一个中学生,哈哈……”秀才遇上了兵,有理说不清,真王朔愣是让假王朔给轰出来了……
被人“看”了很久一段时间后,该开始座谈会了,人们蜂拥向前,近距离地看个底儿掉,王朔突发奇想,竟想到了峨眉山上的猴子。有人发问了—— 显然是个文学爱好者:“王朔,您喜欢自己的哪些作品?”
王朔忙把飘到峨眉山的思绪拉回来:“都不喜欢。写的时候,特累,写完了特烦。”
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人,冷冷地问:“你写作品时,是否以一种观念、一种情绪来指导创作呢?”问题本身就是一种批评。
“你错了。”王朔瞄了颇有点得意的中年人一眼,认为这个问题还有点意思,“从骨子里,我是个自相矛盾的人,没有一个不变的观念,所以是靠本能写作,情绪也波动不定。今天下雨,气不顺,心烦,得,下笔时就好像对人生充满仇恨,要是哪天出门捡了个大便宜,那下笔时就十分大度。”听者有的微笑了,气氛稍微活跃了。
一个姑娘杏眼里闪烁出太多的羡慕:“你多幸运,这么年轻就成名了……”
“错了,”王朔打断她的话,“我已经写了十年,也该成名了。”
“说真格的,你怎么成了作家的?”一个佩戴大学校徽的有些消瘦的小伙子问。
“一不留神。考大学、做司机、开饭馆、试演员、当倒爷,什么都干不成,实在走投无路,只有当作家这条路了。”王朔总算找到感觉了,舌头上了润滑油,侃起来利落多了。
“将来没有人看你的玩意儿了,怎么办?”
王朔定睛看时,笑了,心说,玩耍贫嘴,您得好好学学:“我现在如花似玉,是名妓,到人老珠黄,接不了客,没准儿得沿街乞讨,到时您得赏我两个小钱。所以,我得在你们烦我前,留条后路,我得赚点儿钱。不过请你们相信,我总不至于落到靠写报屁股文章,靠参加座谈会混饭吃的地步。”再看一眼那小子,他正咧着大嘴,极钦佩地点头呢。
“你认为自己是天才的作家,对吗?”这姑娘挺斯文,问话时满脸通红。
“最损也是一个天才。”王朔原想借题发挥,他认为确实有很多伟人否认过天才的存在,但也有起码同样多的伟人承认天才的存在。他确信成功这个等式的计算,应该是“勤奋加天才”,而不是“勤奋出天才”。
王朔不忍心和这位纯洁的小姑娘调侃,很真诚地说:“我从小就做想当个二流作家的梦,已经圆了。一流作家咱中国也只有一个写《红楼梦》的!”
想收拾他却无从下嘴
没机缘得到首长和先贤的提携,也没摊上大评论家的抬举,更没因得到义正词严的批判而使读者产生逆反心理,借个光让王朔走红,王朔是全靠自己不断地向外抛作品而逐渐翘楚文坛又轰动影坛的。
1988年,王朔悄无声息地先后把自己的四部中篇小说改编成电影—— 米家山导演的《顽主》,黄健中执导的《轮回》,夏刚执导的《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叶大鹰导演的《大喘气》—— 呼啦一下子,劈头盖脸地打着旋儿,砸向观众,还真把人砸得挺高兴:“王朔这小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神仙?”于是便有了1988年是王朔电影年的说法。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货就摆在那里,谁能有脾气?虽没脾气,却有热闹。拍手叫好的,指名骂娘的,褒贬不一,臧否对立,吵得一塌糊涂。褒者云:电影塑造了一批在改革大潮中涌现的凡夫俗子,他们机智幽默、坦率、真诚、自尊,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
他们对现实有看破红尘的失望,也有对未来朦胧的美好期待,身上有毛病也有光彩,是一群真实可信的小人物。
批评者认为活动在银幕上的,是一群准流氓罪犯,他们穿梭于女人裤裆和牌桌之间,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整个是一批新贵和痞子。文艺界有一个颇有声望的人,看了几眼电影,拍案而起:“这还了得,照这样演下去,会把好端端的红色江山演变了颜色!”但要具体批评,又无从下嘴,只好悻悻拂袖而去。
有一次,我应邀到位于西四的“海马餐厅”去蹭饭,曾和王朔谈过人们对他的电影的种种反应。他平静地一笑:“我愿意听批评,也喜欢有人批评,有时,还故意卖个破绽,好让玩评论的有地方下嘴。可没几个骂到点子上。”
王朔磨搓着手中的酒杯,看了我一眼,很诚恳地说:“评论,要让作家有所启发,不能光诉诸简单的朴素的情感—— 热爱哩、憎恨哩,特浅!”
前两年,打击王朔的声浪日见高涨,我有些替他担心,打电话安慰他。王朔觉得我此举忒有杞人忧天的味道,他打着哈哈说:“我正等着他们下家伙呢,好让我见识见识他们能拿出什么兵器,又怎样下嘴。”
当然,批评一个作家或表扬一位诗人,这原本是极正常的现象,文坛无老虎,但只要有屁股,总会有人摸。问题是批评者的动机。以阶级斗争为纲,无限上纲上线,一棍子欲将人打死的不乏其人,可喜的是,实事求是地评论王朔的,毕竟是绝大多数。
有一位资格很老的文学前辈,面对几个凶神恶煞的、惯于使用文学武器的刀笔吏,痛斥道:“如果连王朔这样的作家也不能容,文艺要繁荣很难!很难!!很难!!!”三个“很难”,道出了这位爱护人才的老人对文坛的愤怒和声讨。
王朔眼巴巴地等待着那一小撮人下家伙,却不见一位武艺高强的刺客,也就心灰意懒地松懈了看热闹的兴趣。其实,一个文化个体户,从无失业之虑的朔爷,怕谁?改革开放之后,有邓小平的政策和政府撑腰,“从严控制,内部掌握”那一套行不通了。
好王朔,年纪不大,却老练得可以,不理睬批判者,也清醒地冷处理夸赞者,只是自由自在,一个劲儿地写东西,如同和老婆亲热,和爱女玩耍一样。他心里明镜儿似的,钟情于他的读者、观众和导演,对他的倍加爱护。
有了市场,他的东西何愁卖不出去。那个眼睛不大,却闪着攫取之光的张艺谋,在拍了几部令国内外震惊的影片之后,很有见地地把目光投向王朔,不惜用重金买下王朔的长篇《我是你爸爸》的拍摄权,想再抱个金娃娃。中国最有实力的演员姜文,在我家品茶聊天时,也表示了对王朔作品的兴趣。英雄慧眼,所见略同也。
王朔把影坛搅疯了之后,又向另一个崭新的艺术世界—— 电视出兵入侵。“鬼子”进村,“烧杀抢掠”,把老百姓折腾得死去活来。临了,观众咧嘴乐了:“王朔这小子还挺棒,挺招人待见。”
他和几个哥们儿策划的《渴望》,一夜之间轰动京城以至全国,赚了老百姓那么多鼻涕眼泪。那个叫李晓明的编剧,原本也不起眼。
《渴望》
记得几年前,他和北京电视艺术中心的副主任郑晓龙,与我结伴去南京开会。当时,我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两个愣头青,今天会干得这般风生水起。去年第四届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在北京二十一世纪宾馆举行。
李晓明露着挺讨人喜欢的虎牙,冲我笑道:“汪爷,没想到吧?”他指的是自己居然当了华北地区代表的召集组长。其时,他还是个党外人士哩。
《渴望》作为第一部室内连续剧,称得上是中国电视剧上的里程碑。郑晓龙和李晓明两人没有躺在荣誉上得意忘形,而是又策划于密室:“让人家哭过了,得再来个喜剧,叫人家乐乐呀!”
生活中,悲剧原本就比喜剧多,喜剧难搞,笑料难觅。郑晓龙、李晓明急得直挠头皮。还是郑晓龙心眼灵,骂道:“咱俩真是傻,找高人哪!”
1989年冬,几辆小汽车驶进了友谊宾馆,只见王朔、苏雷、朱晓平等相继跳下车来,缩着脖子,搓着手,跟着郑晓龙钻进暖融融的房间。他们几人被安排进舒适的卧室后,又被让进一间豪华的会议室。郑晓龙颇严肃地说:“艺术中心出了血本,把几位爷请到这么牛的地方,好吃好喝侍候着,就是让大伙拿出真玩意儿,来部喜剧……”
王朔等人打着哈哈,叫着:“上茅台,不然甭想出活儿。”
李晓明骂道:“嘿,各位爷,要是拿不出好活儿,食宿自理。”
于是,《编辑部的故事》就在这里奠基了。
自个儿骂自个儿总可以吧
都说中国人缺少幽默感,其实这是个偏见。君不见,鲁迅的杂文嬉笑怒骂,篇篇皆冷幽默。钱锺书的《围城》,更是一幅智慧幽默的长卷。人生需要幽默,缺乏幽默的生活,将变成一潭毫无生气的死水。变化的时代,本身就是个睿智幽默的时代。
王朔等侃爷就具有幽默天赋。平日里,哥儿几个一见面,就逗乐了。耍贫嘴,寻开心,乍听起来戏谑得过火,有点俗气、贫气。细琢磨,这戏谑的背后,却蕴藏着最朴素又最深刻的哲理。
王朔等侃爷认为,《编辑部的故事》在风格样式上要与《渴望》不同。它要切实反映现实生活,具有纪实性,成为反映大千世界的一扇窗口,而且每一集要有个相对独立的故事,一个积极的主题。
《编辑部的故事》
王朔自然要挑大梁,好在他有一部写编辑部的中篇小说。不几天,这群平日里到处起腻逗贫的侃爷,就拿出了故事梗概,不到一个月,十一集剧本就鼓捣出来了。魏人颇自信地说:“这戏肯定逗人乐,甭硬胳肢人家,就能叫人家敞怀大笑。”
玩命拼了数日的王朔和苏雷们,轻松轻松,聚在一起,花生米就着二锅头,吹嘘自己的艳遇,相互挤对,好不惬意。谁知,郑晓龙闯进来,皱着浓眉,一脸阴沉地兜头就是一盆冷水:“诸位大爷,只有两集还凑合,其他九集全得枪毙!”哥儿几个等待犒劳的微笑凝固在脸上,昏菜了。
从此,王朔们更是全身心投入,不敢有丝毫的懈怠,陆续又完成了四十多集,经过反复筛选,剩下十五集。他们一边精心修改投入拍摄,一边报广播电视局审批。
谈到审批,这其间的曲折,足够写一台大戏。魏人写的《小保姆》,原是有感而发,那反仆为主的故事,不仅令人感慨万千,同时也引发人们对社会上出现的种种新问题的思索,可愣是没通过!
来自某权威的一封信指出:我们刚刚说要净化屏幕,你们就又拍出这样格调低下、丑化现实的片子。整个《编辑部的故事》的命运岌岌可危了。
王朔和郑晓龙、魏人等当然不服气。我们这些关心此剧的圈外人,得此消息,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王朔、魏人等为了逗别人开心一乐,不惜自嘲,这伙编剧大都当过或现在仍是编辑(王朔曾借到某杂志当过编辑),自己拿自己“开涮”,自个儿骂自个儿总可以吧!当然,自嘲也是自信的表现,鲁迅不是就“自嘲”过吗?
王朔说:“我们是改革开放之后才过上舒坦的好日子的,我们干吗要丑化现实?”
他们把这场官司“打”到北京市委。最后,市委副书记王光认真地看了《编辑部的故事》之后,一挥手,通过!王朔在《编辑部的故事》播映并取得极大的轰动之后,却极冷静地对我说:“我觉得这部戏不是很好,它只是一部通俗剧,追求一种广告效应,不是严谨的东西。”
这,就是王朔。
王朔在文坛和影视领域崛起,身价倍增。前年10月,组建不久,没有多少辉煌战绩的电视界“游击队”—— 北京文化艺术音像出版社,憋足了劲儿,拼上了血本,要独资拍一部电视连续剧,聪明的决策人首先想到大红大紫的王朔。
王朔果然身手不凡,以一部《爱你没商量》再次博得观众的喝彩。
《爱你没商量》一反王朔的调侃风格,而以独特的视角、丰富的内涵,充满哲理地讲述了一个美丽又哀伤的爱情故事。
说起《爱你没商量》的诞生,也一波三折。北京文化艺术音像出版社找到王朔,双方一合计,得,攒一个演员悲欢离合的本子。
但写电影演员的,太多太滥,那就写话剧演员的吧。王朔干过不少行当,阅历丰富,可对话剧“门儿不清”。王朔的脑子一动,就想到了总政话剧团的女编剧王海鸰,她深谙话剧行道和演员生活,又写过不少反映女性生活的小说和剧本,是个难得的合作者。
王朔和海鸰的相识,可追溯到七年前我组织的《当代》杂志海南岛笔会。海鸰有着孩子般的纯洁和快乐,不大的眼睛,晶亮地闪着真诚的光彩。
那时,同往海南的四川才子乔瑜,对海鸰颇有好感,王朔等善解人意,便热心牵红线,果然成就了文坛上这对很有才华的年轻人的姻缘。
王朔和海鸰一拍即合,于是坐下开侃。写演员,男的不如女的有戏,那就先捏鼓一个女演员周华。写她从小就努力摆脱父母离异的阴影,自强不息,终于获得了事业和爱情的丰收?太俗!
编剧王海鸰
王朔惯于反着编故事,那就调个个儿,先写周华大红大紫,登上事业的顶峰,短暂的辉煌之后,就一路跌下去,由顺境到逆境,着眼于表现人物在这一过程中的焦虑、苦闷和种种希冀……
就这么编下去,拉了提纲,分头执笔,王朔的拿手功夫是写人物的对白精妙幽默,尤其擅长把自己对生活的理解,以调侃的语言抖搂出来,令观众赏心悦目,特招人待见;那海鸰却工于对人物特别是对女演员心灵世界的展示,他们都在各自熟悉的领域自由驰骋。
王朔和海鸰都是有艺术个性的作家,因各自的价值观和美学观不同,对剧中人物的处理常常出现分歧,两个极自信的人又各不苟同,只好通过笔下的人物传述各自的思想。偏偏歪打正着,这恰恰构成了一种既矛盾又统一的和谐境界。
在回忆这些往事时,王朔深有感触地说:“以前与哥们儿合作,好多话碍着面子不好说,大家相互吹捧一下,结果并不理想。”而这次,虽然常常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吵得像仇人似的,几天不说话地“死磕”,可戏却编得好看了。
两人一路写下去,费尽了心血,编到三十集时,得意地拿给制片人张和平看,结果从二十三集到三十集全部被推翻,两人呆呆地面对付诸流水的十二万字稿子,悲从中来,王朔对制片人要求之严,以“苛刻、残酷”形容,但正是这种严格,才逼着他俩往外挤干货!呕心沥血写到三十集,王朔、海鸰感到江郎才尽,再也编不下去了。
说来凑巧,乔瑜忽从天降似的到了北京。这位操着浓重四川乡音的浪荡才子,才华横溢,热情幽默的天性很讨人喜欢。
他的加盟,给编剧们注入了生气和活力。乔瑜的笑话讲得好,戏编得也好,每得一神来之笔,便笑圆了胖胖的脸,张开双臂拥抱王朔,得意地大叫着:“咱太聪明了。太棒了,咱怎么就不能吹一回?”靠着精诚合作,《爱你没商量》终于与观众见面。
《爱你没商量》播放之后,王朔很激动,认为这是唯一使他激动起来的创作。但观众和评论界褒贬不一。本文无意评论它的优劣,那是只有广大观众才有权判定的,本文只想说,无论如何,在王朔的创作生涯里,《爱你没商量》是一部再次使他成为新闻热点的作品。
作者简介:
汪兆骞, 河北昌黎人,1980年后历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编辑部副主任、编审,《当代》杂志副主编。著有经典史诗级民国大师集体传记“民国清流”系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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