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健/图)
(本文首发于2019年8月22日《南方周末》国史新记·纪念新中国成立70周年系列报道之中国言者)
“历史的探索,对于立志为人类服务的人来说,从来都是服务于改革当前现实和规划未来方向的。”
顾准的骨灰,一半置于北京市万安公墓,另一半遵照其遗嘱,被撒在三里河地区一条小河里。
暮年的顾准常兀自在那条河边散步,不远处就是他长期工作过的中科院。
1956年,顾准被调至中科院经济研究所。在中科院大楼里,他写下《试论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商品生产和价值规律》一文,“破天荒”地提出社会主义的生产也可由市场规律自发调节的观点。
那一年和顾准相识的吴敬琏,因此推崇他为“中国经济学界提出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实行市场经济的第一人”,“只有顾准鲜明地提出让价格自发涨落,即真正的市场规律来调节生产”。
但顾准的探索远不止于此。风雨如晦的十年间,他对历史、哲学、政治等领域的研究也颇有建树。
一个真实的故事在多篇纪念顾准的文章里屡被提及。在一次学术会议上,境外同行问大陆学界:“在六十年代与七十年代,你们有没有可以称得上稍微像样一点的思想家?”面对这样一个潜含挑战与讥讽的问题,一位学界前辈起身应答:有,有一位,那就是顾准。
“丧家之犬”
说起顾准,人们总是惊叹他的天赋异禀。
1915年生于上海的顾准,少年适逢家道中落,初中学习两年会计后辍学,12岁到立信会计师事务所做练习生,通过自学成为专业人士,获得事务所创办者潘序伦的赏识。
16岁时,顾准被潘序伦邀请给立信夜校讲课。3年后,顾准所著《银行会计》面世,这是国内该领域的第一本教材,被各大学采用,顾准时年19岁。
这样的禀赋从未随时间淡去。
传记作家罗银胜是《顾准传》的作者,曾辗转京沪数十次,四处拜访和顾准相熟者。最让他将信将疑的故事是,据上海市财政局原局长顾树桢回忆,顾准在上海任职时,做报告无需讲稿,有一回做3小时的报告,一边讲一边在台上写另一篇文章,报告结束时文章也写好了。
天资聪颖的顾准,一生都在颠沛流离。
1930年,他离开故土,初次流亡北平。25岁起,先后辗转苏南、苏中、山东、上海解放区,做地方财经工作,其间还曾进入延安党校学习。1949年,顾准随军回上海,当年被任命为上海市财政局局长。
37岁那年,因“一贯存在严重的个人英雄主义”,顾准被免去上海市财政局长的职务。一年后,他被调至北京,任中央建筑工程部财务司司长。
不久,他便进入中科院经济研究所,后被下放至河北、河南等地。
作为全国唯一一个两次被划为“右派”的人,顾准的家庭是一个时代造就的悲剧。“文革”初期,妻子汪璧携儿女与顾准划清界限。1968年,汪璧自杀,此后子女们也始终和父亲保持隔绝,顾准临死都未能再见三个子女一眼。
但顾准对至亲始终一往情深。有一次,老同事骆耕漠请顾准吃饭,饭毕,顾准提议从一条小路回去。那条路并不近,走到一座楼前,顾准凝望着楼上一扇窗,眼神默默停留许久。骆耕漠这才知道,顾准是特意到亡妻曾经的住所凭吊。
晚年时子女不在身侧,心中难免抱憾。顾准借“丧家之犬”自嘲。
但在罗银胜的叙述里,顾准的晚年并不孤独,他喜欢交谈,喜欢结交朋友,一大批青年才俊围绕在其左右。
“没有像这一次 这样费劲的”
1956年,是顾准从事经济学研究的关键年份。那一年,计划经济已推行4年,但顾准却发现自己有关计划经济的认知渐现紊乱。
解放前在山东当财政厅长时,顾准便意识到“国营企业财务管理是我们财政工作中尚未解决的问题”。这意味着,从一开始,他就对国营企业可能存在的管理弊端产生了警惕性。
1956年春天开始,顾准在日记里频繁展现了类似困惑。
1956年3月,顾准对斯大林有关社会主义经济的论述提出质疑,“整个社会主义经济的理论体系,现在弄得支离破碎,既强调按劳计酬,又简单不承认按劳计酬在商品货币价值形式中的作用”。
4月,他又在思考凯恩斯为资本主义开出的药方是否会失效。他得出的答案是“不会”,但又惶惑“(苏共)二十次大会的报告不是这样说法”。
那是一个信奉权威的年代。当时的斯大林不仅是政治权威,也是理论权威。
顾准在日记里规劝自己停止继续思索这些问题,甚至自嘲,“过过家庭生活,满足于几间房子,积几个钱买个收音机,老来准备结庵黄山拉倒了吧”。
但到了夏天,他在日记里说“那篇文章已经开始写起了”,甚至觉得,在自己的写作生涯中“没有像这一次这样费劲的”。
这篇文章便是《试论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商品生产和价值规律》,认为社会主义经济应通过价格来调节产品的生产和流通,该文后于1957年发表。
中国经济思想史学会常务理事钟祥财,致力于顾准的经济思想研究,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尽管在广度和深度上,顾准未像现在这样把整个社会体制定位成市场经济,“但那个时代,计划经济尚未出现很大的现实异端,他已经从理论研究和早期工作事务中发现问题,认识到在社会主义条件下,一个好的计划经济应当是遵循市场价格信号的经济体制,这是其深刻之处”。
“要恢复 顾准原来的面目”
此后十余年间,顾准两次被划为“右派”,生活愈加艰辛,但思想在一点点掘进。
1968年,吴敬琏和顾准在河南一所干校里朝夕相处。他们一起读史、翻译,尤爱研究和探讨希腊城邦制度——那是西方文明的缘起,顾准希望从中汲取养分。
顾准彼时形成的对希腊史的理解,成为后来所著《希腊城邦制度》中那些论述的滥觞。多年以后,吴敬琏追述顾准带给自己的影响:“我是从他那受益极多的。”
不仅自己研究,顾准也劝勉弟弟陈敏之多读西方史。他对弟弟说,“中国人对自己国家朝代的更迭、嬗变总是知道一些梗概的,但是你如果不懂西方历史,也就很难真正懂得马克思主义”。
1973-1974年,顾准和陈敏之书信往来密切,他们在信中讨论彼此感兴趣的历史或现实问题。陈敏之将这些内容整理为《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笔记涉及历史、经济、政治、哲学等广泛的领域。
正是在那段时期,顾准借鲁迅的命题“娜拉走后怎样”提出一个当代问题——关乎社会主义革命完成后,国家建设该往何处去。
这是顾准苦苦思索的疑问,“历史的探索,对于立志为人类服务的人来说,从来都是服务于改革当前现实和规划未来方向的。”
就在顾准潜心钻研时,医生发现他罹患癌症。1974年一个冬日的午夜,顾准辞世,终年59岁。6年后,1980年2月9日,顾准获“平反”,中科院为顾准和其妻汪璧召开了追悼会。
1994年,《顾准文集》终于出版。顾准“一步一步从地狱中趟过来”而拾得的笔记,像一颗颗珍珠被串起,汇编成集。
又过了5年,顾准的第一本人物传记出版。
从1980年代末开始,在立信会计学院任教的罗银胜便着手为顾准作传。拜访陈敏之时,罗银胜得知陈敏之早有此意,目的是“要恢复顾准原来的面目”。
那个年代,因经济体制改革,顾准的经济思想逐渐得到认可。“但1990年代后对顾准整个思想体系的研究远远不够,他在1950年代的文章较多被谈及,现在应该重点研究他1960年代的历史研究和1970年代的哲学研究。”钟祥财补充道,“顾准的理论是一个整体,只有把三部分整合,我们才能完整理解顾准思想的深刻。”
迫近顾准的努力贯穿了罗银胜整个青年时代。《顾准传》完成20年后,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顾准的文字充满动感和美感,是自然的,用心血凝成的。而那种探索真理的精神有穿越时空的力量。”
罗银胜初到立信会计学院时,有些顾准旧时的学生、同事还健在。他们谈起顾准,往往神采飞扬,但随之又神色黯然,因为那个天才式人物“实在是过早地去世了”。
罗银胜曾在采访中搜集到一个细节。暮年的顾准曾对好友张纯音说:“我就像一个老农啊,现在就等着开镰收获了。”
按计划,顾准本打算用十年时间,“系统地研究(先是)西方的,(然后是)中国的历史、哲学、经济等等,在这个基础上再作综合比较,为的是寻找人类社会发展的轨迹,规划未来的方向”。
但这个恢弘、庞大的学术计划随着顾准的逝去戛然而止。
南方周末记者 汤禹成 南方周末实习生 朱静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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