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夏天,我刚从大学毕业,经朋友介绍,到西安《消费者导报》去实习。实习期三个月,要求每期报纸上至少要有一篇稿子。如果完不成,实习期一满,就只能拍屁股走人。
为了完成任务,我每天到报社签完到后,就骑着一辆除了车铃不响啥都响的破旧自行车往城里跑,沿着大街小巷专往人多的地方钻,目的是从那些扎堆的人群中寻找新闻线索。有时,突然看到哪儿冒了烟,或听到一声尖锐的警鸣,甚至有人买了假烟假酒跳着双脚跟老板吵闹,就立刻像狗仔一样往那儿跑,直到累得两腿发软,或脚把车轮链条蹬断,才就地停下喘口气。然后,途听道说添油加醋炮制一篇“新闻”回单位交稿。
那时的新闻媒体热衷稀奇古怪的事,譬如哪个地方生了一头三只腿的牛,谁在酒桌上吃到一只苍蝇或挑出一根头发,还有夫妻在家看黄碟被警察抓、学校给大学生免费发避孕套等,都可以大标题上头条,目的是哗众取宠,吸引眼球,提高报纸发行量,让有钱人投广告。
我没那胆量,更没那好运气遇上这些能吸引眼球的热点新闻,只有靠四处溜达弄些不痛不痒的事,想方设法应酬着报社每期一篇的差事。还要过的一关是,就算稿件写得再自我感觉良好,如果与编辑搞不好关系,说把你那篇稿子“枪毙”了也就枪毙了。说来可恨又可笑,有几次我就在单位厕所里,无意间发现墙角的垃圾筐里扔着自己写的稿件,不知被谁擦了屁股。后来,我就拉屎攥拳头——暗下决心:如果在实习期内整不出一篇有分量的文章就誓不为人!
那是流火七月,天空炎阳高照,我却走在大街上浑身发冷。但我心里很清楚,自己绝绝对没感冒。那种冷,是一种从头到脚无奈又无助的冷。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无法言说。于是,我头顶烈日顺着西安护城河漫无边际地走,对那些躲在河边树林里卿卿我我的男女也视而不见。不知在滚滚热浪中走了多久,汗流浃背的时候,我竟神使鬼差地走到西门城墙根。已被晒得头昏转向的我,正想到西大街找个树荫凉快一下,只听耳边传来美妙的歌声:“今天的你我/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歌声哀婉动听,此起彼伏,如泣如诉,让人一时沉醉不知归路。
我顺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举目望去,前方不远是一块红底金字的大牌子,上书“西京大舞厅”几个字。我想,这开舞厅的人真是有眼光,在闹市一角开个能听音乐又不晒太阳的娱乐场所应该别有风味。于是,我索性掏了5元买张门票进去看个究竟。
不知是被外边的强光刺伤了眼睛,还是室内的光线太暗,总之,当我掀开那黑乎乎的门帘一脚踏进去,顿时刺耳的音响、喧嚣的说笑、浓烈的烟酒气混着女人身上的胭脂味直冲而来,接着是两眼发黑,如坠云里雾里。我站在门口停了几分钟,等灯光慢慢由迷离变得明亮,才慢慢顺着摩肩接踵的人流挤进去。好不容易找一个角落的桌前刚坐下,就有热情的服务生来问:“先生喝什么?”我知道,在这灯红酒绿的地方只要一张嘴就是钱,于是连忙摇了摇头。
服务生见我滴水不进,便没好气地说:“这是消费区,坐在这里是要消费的,不消费请你站到那边去。”他这话有些明显看不起人的意思,一下子伤了我的自尊。
我望一眼别的桌前那些摆满吃喝的男女,心里歇斯底地叫着:“别人能坐得起,凭啥我坐不起,同样都是人,都长在一个天底下……”此刻,我不知从哪儿来了股勇气,高叫一声:“服务员,拿瓶啤酒!”
“好咧——”那小伙子听到叫声,像打了兴奋剂一样,满脸微笑着“叭”的一声,从胳膊底下取出一瓶干啤说:“10块。”
“咋就这么贵?外边商店才3块一瓶。”我嘴里嗫嚅着想讨价还价。
“哥们,这是啥地方?这是舞厅!你以为舞厅是路边小卖部啊。”
“帅哥,能到这里玩,还在乎那10块钱。算了,都别说了,来这里就是放松,图个高兴,去,给咱再来一瓶——”
我手刚摸到口袋,只见对面来了一位衣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少妇,眉飞色舞地望着我对那位服务生打招呼,看样子已经是这里的老熟客了,听那语气,好像对我很高看,对那服务生也很随意。
于是,我不再说什么。那服务生随即满脸笑容地又打开一瓶。接着,那少妇不慌不忙拿出一个精致的烟盒,用手指轻轻地弹出两支细白的烟,立刻被红嘟嘟的像吸血鬼一样嘴巴叼上一支,然后用食指和中指夹一支递给我:“帅哥,相识是缘,有福同享呃,烟酒不分家。”说着朝那服务生一挥手,“你先忙别的吧,过会儿再叫你,最后一块结账。”
那服务生很有眼色地“呃”了一声便点头离去,剩下两个“臭味相投”的我们。借着朦胧的灯光,我看到对面那是一双诱人而放荡的眼神。猛然想起她刚才跟那服务生说的话,我已经预感到事情不妙。很明显,这女人的大吃大喝,到最后要由我买单。
天呐!我咋这么倒霉呢?初进舞厅就遇上个这么不要脸的吃货,万一她消费太多,我没带那么多钱怎么办?我一时头脑空白,吓得大气不敢出。
担忧归担忧,但事已至此,既然上了贼船,那就管他三七二十一呢,只好稳坐钓鱼台,破罐子破摔吧,大不了最后把裤兜里那个刚买的传呼机给押到这里抵账。心里一想开,我便哈哈一笑,猛吐一口烟圈,握着酒瓶对那女人兴致勃勃地大喊一声“喝”,便咕嘟咕嘟半瓶啤酒下了肚。正醉眼迷朦,只听那女人嗲声嗲气回了一句:“感情深,一口闷”,话刚落地,她的一瓶酒便见了底。
哇噻!真是大开眼界!难怪有人说,一般女人不喝酒,喝酒的女人不一般。这经常出入娱乐场合的人到底不一样,真是能吃能喝又能说。她趁着酒兴正酣,便豪爽地招呼那服务生再打开两瓶。望着桌上东倒西歪的4个酒瓶,我心里顿时像打开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都有:4瓶酒,就是40块钱,这要放到农村老家,不知能让母亲买多少油盐吃。没想到,在这龌龊的地方,让我这个没出息货,跟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就这样挥霍了。唉,心里那个疼啊,不知道该怎样来形容!
我在心里一边骂自己,一边狠着劲跟那女人较量。等4瓶酒叮叮当当碰完,我已醉眼迷蒙成雾里看花,正头重脚轻想翻肠倒胃,突然意识清醒了一下,猛地想到,上午出门走得急,身上只带了10块钱,这一下就消费了40元,身上不禁打了个寒战。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常言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但此时,我该如何安全脱身呢?
我顿时像热锅上的蚂蚁,抓耳挠腮,急中生智。为了不引起那女人的怀疑,我咳了咳,故作镇定,依旧保持着平静的醉态,奉献一脸微笑,说着糊涂的话,喝着清醒的酒。心想:对面的老妖精,你不是想让老子破费吗?你不是认为老子太傻好欺负吗?好吧,我要让你今天好好领教一下“大智惹愚”得厉害!于是,我趁那女人正做美梦不可自拔之时,佯装很爷们地朝那服务生招招手,十分豪爽地说:“再拿两瓶,都打开。”
“叭”“叭”,服务生忙手脚麻利地打开两瓶,然后又客气地问:“先生,还需要什么?”
“有酒没肉哪能行?去,再给我们上一份五香牛肉干!”我笑着望一眼对面那满脸红晕的女人非常绅士地大声说道。
“好咧,马上就到。”服务生兴致勃勃地转身而去。
“美女,来,来,来,干,干,今天真是缘分,不醉不罢休哦,酒咱有的是,你尽管放开喝……”我握着酒瓶,语无伦次。
“干,干,不醉不罢休,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儿我的美人哪西边儿黄河流……”女人如痴如醉地边说边唱,那样子妖艳极了。
“来呀来个酒啊,不醉不罢休,愁情烦事别放心头……”我站起身来,摇头晃脑,也装模作样地随口唱了起来。
灯光渐渐迷离下来,音乐也渐渐舒缓起来,那些忍不住寂寞和体内荷尔蒙分泌的人们,开始迫不及待地晃着腰身牵手赴向那梦幻般的舞池。我趁那女人如痴如醉,正沉浸在自娱自乐的美梦中,便借口去卫生间一下,幽灵似的穿过骚动人群,乘着朦胧夜色夺门而去。
等我心惊肉跳跑到报社,一篇《暗访西安黑灯舞厅》的稿子也早已在兴奋的头脑中完成。于是,趁酒劲未泯立马奋笔疾书,匆匆一挥而就,然后畅快地交给值班编辑。幸运得很,第二天那篇文章就在《消费者导报》显要位置发表出来。文章见报的当天上午,西安市相关部门立即召开会议部署“扫黄打非”行动,并给报社打来电话说,感谢记者对西安娱乐行业的关注,他们已对涉事黑灯舞厅责令关门整顿,希望记者继续跟踪报道。还有很多读者打来电话说:“郑记者的文章,真是大快人心,终于让那些丑恶现象得到了曝光,为净化社会环境功不可没。”
那一期的报纸,也成了报刊亭的抢手货,我也成了报社内外备受关注的人物。有一次,我从报社门口过,值班室的一位瘦高老头笑呵呵地指着我给旁边的人说:“看,这就是那个暗访黑灯舞的记者,真是厉害啊。”
还一个“厉害”两个字!听那口气,既有对我敢于披露邪恶行为的赞叹,也有对我这个涉世不深毛头小伙的担忧。可是,我那时那地真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感觉一切都无所谓,实话实说嘛,鲁迅先生当年不是还有“既然说了就不怕发表”的豪言壮语么,我一个报社实习生怕什么!
那时的西安娱乐场所,随着西部大开发号角的吹响,如雨后春笋般遍地生根发芽,“亚洲豹”“火凤凰”“新康乐”“天上人间”“万紫千红”“三笑”“红袖”……各个名字响亮,生意火爆。一到晚上,骚男浪女汇聚于此,于靡靡之音中搂搂抱抱,甚至在黑灯瞎火处干些龌龊事。当时,舞厅内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跳明曲不要钱,跳黑曲要给女的10元小费,有人戏称“摸奶费”;如果还想搞其他服务,可以到里边包间去,有人看门保证安全,但费用另计。去玩的男女老少都心知肚明,已成为西安坊间茶余饭后的有趣“谈资”。
但时过不久噩梦就来了。
一个周末下午,我刚走出报社大门,就被两个身上绣着纹身的光头大汉拦住了,他们厉声问:“你是不是郑长春?”
我一看这两个家伙满脸横肉,知道来者不善,听那口气,明显是来找我算账的。十有八九是因为我那篇文章断了他们财路,舞厅老板肯定心有不甘,花钱雇打手前来要我命的。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当时不知从哪儿来了股勇气,便沉着应对,不慌不忙冷静地说了一句:“不认识。”便骑上我那辆“老黑驴”赶快离开危险之地。
穿过一条又一条狭窄而脏乱的小巷,刚到租赁的民房里,报社领导就打来传呼说,半个月内不要来上班了,因为刚才有人给报社打来威胁电话说,前几天报上登的那篇调查文章让他们损失很大,他们扬言要卸记者一条腿。更可恶的是,还有人把报社领导乘坐的小车轮子给砍了几刀,并贴上条子警告说,如果以后再发现记者写这类批评报道,别怪他们手上的家伙没长眼。
我没想到,偌大的西安城,这伙黑恶势力竟能嚣张到如此地步!他们开黑舞厅搞情色活动,谋不义之财,难道记者曝光一下就要付出惨重代价?简直无法无天!我一时想不通,一种莫名的情愫在心底油然升腾,如一团烈火熊熊燃烧,真想豁出性命给这伙王八蛋拼个到底。
一个月后,报社领导找到我,把我叫到办公室,私下里给我说:“前一阶段,你表现不错,能用一双敏锐的眼睛发现新闻点,让报纸在社会上产生影响力,值得表扬。经编辑部领导研究决定,提前给你转正,不过,你以后再写这类文章要用笔名,从下期开始,你再发表文章就另用一个名字吧。”
我当时有些不解,心想:自己辛辛苦苦写的文章,为什么要用别的名字发表?将来如果不在报社干了,谁能知道这文章是我写的?而且我是出于正义而如实报道,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啥写的文章非要用笔名呢?为此,我心里不是滋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位领导。
末了,领导拍了拍我的肩膀,笑了一下:“就这样定了,小伙子,好好干,这都是为了你好!”
报社领导转身的一瞬,我鼻子一酸,竟有几颗眼泪掉下来。那天晚上,我在西安高新区租住的民房里坐卧不安,为了生计,更为了安全和前途,我思来想去,最后还是理智地接受了单位领导的建议,以后再发表文章,就署笔名“老枪”。精神到处文章老,学问深时意气平。老枪老枪,以笔为枪,老辣纵横,越磨越光,此乃“老枪”寓意也。
从此,我在《消费者导报》上再发表文章,只见“老枪”而再无“郑长春”。以致于多年后,原报社的同事见面了,大家已记不起我的真实姓名,总是老枪长老枪短地叫,我也自认是名副其实的“老枪”,侧身一笑了之。
如今人到中年,我将垂垂老矣,原来报社的一些同事和领导好几位也已过世,真是岁月无情,往事不堪回首。偶尔,夜深人静,不经意间想起那些曾经熟悉而年轻的面孔,一幕幕的往事便过电影般浮现心头,我欣慰地笑着,笑着,眼角便浸满泪水……
作者简介
郑长春,笔名老枪,1975年2月生于社旗县。现居西安,供职于政法宣传单位。15岁开始发表文章,至今已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法制日报》《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作家》等报刊发表各类作品1000多篇(首),并多次获奖。著有纪实文学《急红眼的中国人》、散文集《激情碰撞》《古镇遗梦》《赊店物语》等,部分作品被翻译到美国、英国、法国、德国、加拿大、澳大利亚、韩国、日本、新西兰、西班牙等国家。《青台镇》是其首部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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