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吕叶
作家安宁在“乡村四部曲”第四部散文集《寂静人间》中,所构筑出的寂静人间,具有超脱个人经验之上的普遍存在性。文学之真,在于表现与认识的统一,即表现情感之真理。《寂静人间》在家园与远方的冲突中构筑出现实与理想交织的双向矛盾,这种情感属于我们每个人。
《寂静人间》 安宁 著 ,百花文艺出版社
朱光潜在《诗论》中说:“生活中的情感,当其忧喜,若不自胜。忧喜既过,便不复在想象中留一种余波返照。而艺术中的情感却能跳到旁边来,很冷静地把它当做意象来观照玩索。”安宁便是这种以静观的情感体验视角将她的寂静人间呈现在读者面前。作者体验、玩索着她曾经的回忆,而读者则是作者体验之下的再体验。所以远与近、冰与火、梦幻与真切常常交织在作者的行文中,那是作者遥远的儿时回忆。当读者再度体验时,那些回忆已经成了碎片被压在一面毛玻璃下,永远看不真切,永远无法触摸。但更多的时候,当它们涌来,又是那样真切:能清晰地看到每一片叶子的纹理,能听到布谷鸟的叫声,能抓住一缕正在吹过的风。仿佛那些记忆和现在就是隔着一片毛玻璃而已,仅仅是一厘米的距离。
安宁以一种百川汇海的叙述方式,将她的家园慢慢道来,这是我国古代小说中常用的叙述方式。《寂静人间》的每一个章节,都只向读者呈现了家园的一角。风、雨、雪、月、飞鸟、河流……那些景物和故事孤立在时间和空间中,每个角落的风景都可以在一刹那间静止下来,成为永恒;但当读者看过了许许多多的风景,将它们拼接在一起时,它们就开始涌动,变得鲜活,讲述那些生死枯荣的故事,然后故事汇成一条大河奔腾而过。安宁善于以猫头鹰般的目光,去捕捉那些暗处的人和事。盲眼的柴山娘、痴呆的连根娘、自杀的媳妇阿秀、病逝的少女阿桑、为给哥哥娶亲而嫁给傻子的燕麦……那些人就像影子的影子,在暗中出生,在暗中喘息,在暗中死去。暗吞噬了一切,没有人会看到他们。大家歌颂与喜爱的是婴孩响亮的啼哭,是划破黑暗的晨曦,是秋收的麦香,那是光明的人间;而劳苦、沉默、疾病、死亡也是世界的一隅,是暗中的世界,是寂静的人间。他们本应是冰冷和痛苦的,但是在作者笔下,这寂静的人间又是柔软的,是奇幻的。作者以孩童的心灵,去触碰一个个暗中的故事。于是那些不幸的人身上仿佛都撒上了月光里的清辉,冰凉又朦胧。虽然忧愁,却不悲苦,这种感觉正契合我国古代诗论中“哀而不伤”的审美追求。
远方与家园是《寂静人间》的两大主题,这两大主题重叠交错,冲撞缠绕。作者爱这个生她养她、伴她成长的家园,所以家园中的一草一木她都记得,乃至风雨云雪,飞鸟河流,都是寂静人间所独有的。在作者笔下,它们极尽详细地表现着自己的特征:风吹过村庄的形态,云如何聚拢又如何散开,布谷鸟的叫声,泥土的气味和坟墓的来历。作者的这些记忆就像空中扑棱扑棱飞过的一群鸟,在那一瞬纷乱中,只有将它们伸手捉住,放进笼中,这些记忆才能留住。但是留住的记忆,又是灵魂的桎梏;笼中的鸟,无时无刻不想逃脱,飞去远方。所以寂静人间里的一切,都不会永远属于那里。它们或许来自远方,或许随时随地准备奔向远方,就算在暗夜中死去,也会像一片落叶、一朵蒲公英般被风吹去远方。作者试图紧紧地抓住一切与远方有关的事物。她追寻风,追寻来自未知领域的布谷鸟,追寻被沙河冲走的鞋,甚至羡慕和男人私奔的女人。在作者所构筑的寂静人间中,远方就像灯光下人长长的影子,紧紧地黏住脚跟。人向它奔去,却永远也无法捉住它;转身回头,它又顺着脚跟爬上来,蛇一样缠绕在身上。远方是寂静人间里希望的唯一源头,但同时也是痛苦的源头,所以作者最终找到的布谷鸟,却被弟弟的弹弓射死,而沙河也常常断流。在这种希望与痛苦的明灭交织中,作者爱着她的寂静人间。爱它,并不是爱它午夜甜蜜温软的美梦,而是爱它真实的眼泪,爱它的苍白与寂静。
最后一章《家园》或许就是终篇的答案。远方的迷人仅仅来自于远,就像站在作者的孟村看沙河,仿佛它从遥远的天际而来,滔滔滚滚流向神秘的未知世界。实际上就沙河而言,它只是流经了孟村、王村、张村和李村。这些村子像天上的这颗星星和那颗星星,是彼此的远方,却没有丝毫不同,所以当作者成年之后再次抵达“家园”的时候,曾经的牢笼,也成了远方。这样正好走了一个圆圈,也是圆满,而这就是寂静人间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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