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群老师有过好几位相声搭档,赵福玉、李立山和冯巩老师。赵福玉老师是他的早期搭档,牛群在业内外崭露头角就是在与赵老师合作期间。1990年代有段时期,牛群、冯巩几乎成为春晚相声的代名词,其实他们的很多作品赵老师都参与其中。除了创作作品,赵老师还长期担任央视春晚语言类节目总统筹,在幕后做了大量工作。
其中有一年春节前,春晚就语言类节目征求意见,我还作为观众代表到春晚剧组驻地影视之家和剧组成员座谈,其中就有赵老师。我当时提议,姜昆老师当年的《着急》能不能创作一个续篇。
这次系列采访行动又与赵老师联系上,当天下午来到他部队大院里的家。赵老师一边招呼我们坐下一边说,知道我们要来,他中午跟家里的老伴和女儿说,人家采访时我说话你们觉得可乐也千万忍住别乐,俩人一听,吃完饭就躲到邻居家串门去了。不过由于采访时间非常长,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还是见到了在外躲避半日的家人,忙对人家道打扰。
对牛群老师的评价是此次采访的重要内容之一。对于这位老搭档赵老师肯定他的努力和才华,同时又为他后来中断相声道路而感到惋惜,而说到他们两人的分手,多年后已然释怀的他坦陈自己和牛群年轻时候的膨胀和冲动。
我有着浓厚的春晚情结,八九十年代的春晚黄金时代基本年年钟情,哪怕近年来春晚受关注度大不如前,我还是年年不落地看,尤其关注语言类节目。找赵老师聊春晚相声也是找对了人,对于这种几乎是最难创作的相声类型,他有很多话说。
此轮采访过程中加了不少相声演员的微信,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不爱发朋友圈,也极少给圈内人评论和点赞。年近七旬的赵福玉老师是个例外,他经常在其他人的朋友圈下评论,或戏谑玩笑,或认真说理,是一个活跃人士,这应该也和他说到的创作者要善于学习和观察有关系。
赵福玉接受采访中。杨明拍摄
在此要特别说一下,我采访写作的相声演员访谈录,到今天已全部发布完毕。从2020年11月15日发出李增瑞老师访谈录开始,以每周两篇的频率,农历牛年春节之前全部发出,一共27篇。
感谢接受我采访的这些相声演员,他们当中的很多人的声音,伴随我的成长,给我无数欢愉。感谢为我的采访提供无私帮助的所有朋友,感谢摄影师杨明老师。在此,也祝老先生们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祝所有朋友及读者新春快乐,牛年更牛。
赵福玉访谈录
赵福玉:1950年生,北京人。1973年入伍后开始接触相声表演,1976年调入北京军区战友文工团,后拜常宝华为师。与牛群搭档多年,表演《训夫》、《到底怨谁》。1980年代后期起主要从事相声创作,为牛群、冯巩等演员创作数十段作品,并长期担任央视春晚语言类节目总统筹。表演和创作代表作品包括,《训夫》、《到底怨谁》、《办晚会》、《明天会更好》、《五官新说》等。
赵福玉接受采访中。杨明拍摄
“我介绍你跟侯宝林学相声怎么样?”
问:您小时候说过相声吗?
赵福玉:没有,我是入伍之后才接触相声的,我1973年当兵。我是北京孩子,无非就是小时候从话匣子里听过相声,对它也没有什么感觉,更没想过这一辈子要干这个。我是老三届的知青,从知青又当的兵。部队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文革期间部队的业余宣传队非常火爆,每个部队都有,军里有军宣传队,师里有师宣传队,师宣传队到各地招兵,我们那个部队好多年没有接过北京兵,就把我给接去了。我嗓子不错,我是靠着唱歌被推荐入伍的。我们那个队长是北京通县人,他喜欢相声,平时也说相声和快板儿,他觉得我是北京人,就说跟我说相声吧。我也不知道怎么说相声,现在想起来这个队长可以说是我的启蒙老师。但毕竟他是一个队的领导,那时候又演样板戏,很忙,没有工夫坐下来告诉我什么叫相声,相声应该怎么说。他能创作,写完把词儿给我,我给他捧哏。所谓什么三翻四抖、迟急顿挫,还有尺寸啊,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着我就干上相声了。
问:那时候你们说的肯定都是军队里身边这些事儿。
赵福玉:对。
问:传统相声根本就没有。
赵福玉:没有。所以我的相声从艺道路跟别人都不一样,很多人都是从小喜欢这个,接触到说相声的人,然后慢慢学,我不是,纯粹是到部队给了我任务,让我说相声。
问:对您来说,说相声和说快板儿、唱歌没有太大区别,都是其中一项。
赵福玉:对,反正业余宣传队什么都干,唱歌啊,样板戏里跑个龙套啊,演个匪兵甲什么的。
问:您当兵是在哪儿啊?
赵福玉:我当兵在内蒙集宁。后来组织上派我到北京学习,第一次学是1973年下半年,通过别人介绍找到侯宝林。
问:起点很高啊您。
赵福玉:我是很幸运的一个人,我净遇上大师、遇上好人了。
问:这是谁给您推荐的呀?
赵福玉:我们宣传队跟我一起入伍有个吹唢呐的,他哥哥是中国广播民乐团吹管儿的。领导派我们到北京学习,我说找谁学啊,领导说那你想办法。没办法,我们到北京只能找这大哥。这大哥现在我们还有联系,特别热情,我们队只要来北京学习,不管吹拉弹唱都找他。他问我,学什么呀,我说领导让我学相声,他跟马季关系特别好,但他说马季去外地搞创作去了。他说,我介绍你跟侯宝林学怎么样?哎呦我的天哪,当年侯先生如日中天啊,喜欢不喜欢相声没关系,但侯宝林这个人,是中国人就知道他,在我心目中那就是……
问:高峰啊。
赵福玉:高峰。这大哥还问我行不行。
问:人家行不行啊?
赵福玉:就是啊,我问,人家能教吗?大哥说,没问题。那是1973年。
问:那会儿他是不是也闲着呢?
赵福玉:他被打倒了,正好要“解放”他,所以也就是私人关系介绍,要是别人他还不敢教呢。
七十年代,侯宝林、李国盛表演相声
问:是在单位还是到侯先生家里去学?
赵福玉:到他家。
问:是您自己去学吗?
赵福玉:我,还有一个叫郭刚的,后来这人到宁夏,再后来还成为中国曲艺家协会副主席。其实宣传队让他来学山东快书,但学相声毕竟得两个人,我说你先跟我学相声,一听是跟侯宝林学他也愿意跟着,学不学起码先见见这人。当时用的是我们队长写的段子,在侯先生那儿学了有十天。见了面,侯宝林想先了解了解情况,根据我们的水平再确定他的教学方法,一看这俩就是“棒槌”,什么都不懂,连基础都没有。他问,你们说过什么段子?我说就是我们队长写的那个。背下来了吗?我说背下来了。好,从明天开始,每天下午三点钟你们到我这儿来。后来我们就每天这个时间来,每天他跟我们说三个小时,现在感觉出来,那真是……
问:那也太难得了。
赵福玉:太难得了。第一天教,他让我们把会的都说一遍,我们站起来,他说不用站,坐那儿。我们坐那儿开始说,没说两句,侯先生说别说了,我先问你,你这句话为什么要说?他问捧哏,他在说的时候你在想什么?现在我就觉得,他这些话,后来我从事相声事业这么多年都感觉受益匪浅。他说,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要经过大脑思考,虽然你的词非常熟了,那只是背词儿,要把词变成自己的话,变成自己思考以后出来的话,对方说一句台词你也要想,这是内心活动,这叫潜台词。那我是平生第一次听到潜台词这个词。到1974年又是一样,领导又派我们到北京学习,我又找这大哥,大哥说侯先生已经落实政策,工作就开始忙了,又到外地采访搞创作没时间,他说你等我一天,我给你问问。第二天我再找他,他问我,常宝华这人你听说过吗?我说当然听说过。他问你跟他学行不行,又跟我商量。常宝华是海政的,他是文革打成反革命回到天津当工人,1974年恰恰要给他落实政策,回到北京,也是赶上了。到常老师家里,他问了问我的基础,他说我现在每天晚上演出,你每天晚上跟着我去看我的演出。他当时正在演一个他们自己创作的《革命传统代代传》,效果很不错。
问:当时他是跟常贵田老师一起演吗?
赵福玉:不是,他跟李洪基。他把这个段子的词儿给我,让我背词,晚上看演出,第二天全天我在他们家,一句一句地教我。
1959年,常宝华、李洪基表演相声《昨天》
问:你们都在军队,这个段子题材也适合。
赵福玉:对。常老师太认真了,站着教我,汗都下来了。
问:当时没有想到多年之后说相声还可以拜他为师。
赵福玉:没想到,那时候也没想到以后一直干这个。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当几年兵就走,还得回地方找工作。
问:哪怕这两位艺术家都教过您说相声了,也没有想今后一直说相声。
赵福玉:没想过。说实话有点儿后悔,由于自己那时候没有一个更高的志向,也没有从事专业的志向,所以对这两位大师的教导没有用心咀嚼,就是完成任务。
问:但是在您部队那些战友观众们听来,肯定能感觉到您有了很大提高。
赵福玉:很明显的就是跟常老师学,每天又看演出又学习,那个段子题材是部队领导到海岛与战士同吃同住,我们陆军没有海岛,它有哨所,我回去后就改了改,改成领导到哨所跟连队战士一起,回到我们师演的时候我自己都感觉效果特别好。
问:一方面是您的表演水平提高了,另外这个作品肯定比那个队长写的水平高。
赵福玉:对,到各部队演出一直效果挺好。
“在部队混饭吃很容易,但牛群和我都不愿混饭”
问:在部队您从1973年待到1976年,当年您就调入战友文工团。
赵福玉:1976年12月份。
问:当时牛群老师在团里吗?
赵福玉:在呢。他比我来得早,他好像1974年就进团了。
军中牛群
问:他比您大一岁。
赵福玉:大几个月,我们俩都属牛。
问:那时候他跟谁搭档说相声?
赵福玉:我们那时候还不叫曲艺队,叫边防文化工作队。我来之前,他跟我们一个副队长合作,叫徐澄,人家是专业相声演员。牛群逗,徐澄给他捧。我们这个队本来人就少,年轻人更少,我来之后队里就让我和牛群搭档。
问:就是想让两个年轻人一起合作是吗?
赵福玉:副队长还有行政工作,事情比较多,不可能天天和牛群在一起钻研,所以来个年轻人牛群也很高兴。俩人岁数差不多,经历也差不多,对于相声创作是有好处的。
问:当时他在战友文工团已经有点儿小名气了吗?
赵福玉:那时候还没有。
问:现在还能想起来最早见他是什么印象吗?年轻很有朝气?
赵福玉:牛群有志向,谈话就能表现出来,能吃苦,有钻劲儿,甭管练基本功还是搞创作,对待艺术非常认真。现在跟曲协出去让我在其他地方讲课,讲到牛群我都说我特别佩服他,他那种认真劲儿,现在很多演员没有了。那时候没有电脑,就是手写,“的地得”他都要分清楚,实际上这三个字用语言说出来都说一样的,但他落到文字上还是要去抠。标点符号是逗号是句号还是感叹号,都非常认真。一句话他反复琢磨,俩人商量好以后落到纸上,等以后演出永远这么说。
问:所以你们那时候能够在相声界崭露头角不是偶然的。另外你们的表演也很有特点,现在听那时候的录音,还能感觉到你们身上那种朝气蓬勃的面貌,包括部队演出的气氛也都特别好。
赵福玉:用其他人的评论,包括我们自己的追求,我们那时候总追求一种新。那个年代我们很少给地方演出,既然是为兵服务,我们也是兵,兵演兵。牛群总有一种朝气蓬勃、永远向上的劲头儿,从作品创作上也是,怎么能满足战士的需求和喜好,这是牛群的优点。
问:下面想说缺点吗?缺点咱留到最后说吧。
赵福玉:没事儿你先问吧。
问:你们参加了全军第四届文艺会演,演出《原形毕露》,这是哪一年?
赵福玉:好像就是1976年。
问:是入伍那年?
赵福玉:那就不是1976年,我刚调来嘛。那就是1977年。
问:这段子是什么内容?
赵福玉:讽刺四人帮。
问:军队当时也说这个呀?
赵福玉:当时全国主要的政治任务,就是揭露批判四人帮的行径。
问:你们创作这个段子的时候,常宝华先生也进行了指导是吗?
赵福玉:对,在我进团之前牛群也经常到唱老师那儿去学习,因为都是部队系统的,学起来也方便,我来之后我们俩就经常一起去。我来之前,牛群和副队长就已经开始说这个段子了。
问:后来随着您的加入,再经过常先生的指导,作品应该更上了一个台阶。接下来进入八十年代,你们说的这些相声很多我们就开始听到了,比如1981年你们说《到底怨谁》,这个作品还获过奖。1984年是《训夫》,手法上明贬暗褒,而且牛群老师在这个段子中的表演也非常精彩。我发现他特别擅长模仿女性,而且模仿起女人哭来非常到位,他是特别注意在表演方面下功夫是吗?
赵福玉:这人聪明啊,他也是找到自己的特点。
1981年,赵福玉、牛群表演相声
问:现在一些男相声演员模仿女性,已经没有美感了,很多是纯搞笑。而牛群老师的模仿带有美感和真实感,他是塑造人物的。
赵福玉:对,他塑造人物。他是受什么启发呢,说这个你们可能不知道,有个人叫王鸣录……
问:知道,天津的相声作者。
赵福玉:天津的,他写了一个作品叫《离婚》。文革当中男的受到批判,为了不影响自己的老婆,提出离婚和老婆划清界限,俩人离完婚拿着离婚证出来之后说了很多话。女的对男的说的都是关心他的话,比如走路的时候别挨着墙走,别回头地震再把你砸着,1976年不是唐山地震吗?都是这种包袱儿。牛群就是受这个段子的启发。《训夫》中这个女人不是平常那种扭扭捏捏的状态,她内心充满的是大爱,牛群模仿起来很到位。
问:这是1984年,《训夫》获得全国相声评比创作和表演双一等奖。参加这两场评比的时候,你们已经走出军队参加社会比赛了是吗?
赵福玉:对,尤其1984年这场比赛在当年相声界是一件大事,全国说相声的几乎都参加了。这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陈连升老师他们搞的,那个年代电视还不火呢,电台火,特别是中央电台。一方面电台权威,另一方面电台这几位编辑特别认真,我们这些相声演员得到他们很大的帮助和鼓励。
问:陈连升老师他们不仅是录好音就完了,他们都很专业,还能给作品出主意。
赵福玉:对,电台要录一台相声晚会,先把这些作品搜集来,演员也来,一个一个过,演完之后组织专家进行评论,这个作品好在哪儿,不好在哪儿,提出修改意见,反复修改。包括《训夫》也是,在青岛比赛,第一场演出效果特别不好,我和牛群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陈连升他们马上就和我们展开讨论,再继续加工修改,如果人家当时就放弃呢,后来的一等奖那门儿都没有。那时候的人也都不浮躁,都是从艺术角度出发。
问:这是1984年,那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你们一起拜常宝华先生为师。之前已经接触很多,到那时候感觉可以拜师了?
赵福玉:在这之前,文革期间拜师传统属于“四旧”,早就给取消了,所以相声圈里没人敢收徒,也没人敢拜师。文革之后逐渐开始恢复,牛群我们经常到人家家里去学习,学完还一起吃饭,这种师生关系其实早就有了。这时候社会上拜师的多了起来,我们俩差不多算不约而同产生了拜师的想法,我们就提了出来。常老师在部队这么多年,他说好啊,但咱不摆知,找个曲艺界人士多的时候宣布一下就完了。正好1984年赶上青岛的比赛,来人很多,马三立啊,侯宝林啊,这些大师们都去了。举行宴会的时候我们部队的演员在一个桌,常老师就走过来说,牛群、福玉,我看今天这机会就不错。然后他带着我们各个桌敬酒,跟大家介绍说这是他收的两个徒弟,北京军区的,一个叫牛群,一个叫赵福玉。
1984年,马三立、侯宝林在青岛全国相声评比期间
问:那段时间你们还有一个非常好的作品就是《威胁》,作品反映的应该是当年很多家长真实的状态,文革中把文化教育耽误了,而孩子的求知欲又很强,因此就产生了矛盾。这个作品最早的点子是怎么来的?
赵福玉:这个作品我没参与创作,《解放军文艺》杂志社有个叫李培森的,后来牛群和培森俩人就合作搞创作了。培森这个人非常有思想,牛群后来出了很多作品和李培森都有直接关系。
问:李培森老师是相声作家只写不说相声是吗?
赵福玉:不是,他也不是相声作家,他是《解放军文艺》的文学编辑。他喜欢相声,相声技术性他不行,但是他有点子,他知道从思想内容上应该抓什么,而牛群懂相声技巧。1984年他们俩出去搞创作,回来以后牛群就拿出两个作品,一个是《威胁》,一个是发牢骚什么的内容,两个他都给我念了,我说这《威胁》太好了,又新颖,又有包袱儿,还有深度。
问:《威胁》其实是没有军队痕迹的,一点儿都没有。
赵福玉:没有。
问:那你们是到社会上去演吗?
赵福玉:社会也演,演的少,《威胁》给部队演效果也好啊。
问:进入八十年代之后你们佳作不断,当时你们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是吗?
赵福玉:我不知道牛群啊,我自己也没想成名成家,但既然干这个就得干好了,最起码别让同行瞧不起。另外相声总得要创新,那时候传统相声根本也没有,文革时候就给灭了,到那个时候还没有恢复,特别是马季、姜昆他们不断出新作品,观众也看演员有没有新相声。这种形势逼得你就必须搞创作,否则你就走不下去。混饭吃倒是也行,但牛群和我都不愿意混饭。说实话在部队要是想混饭很好混,你要有一个作品能吃十年。今年你到这个部队,明年你还去也没问题,为什么?兵换了,又来一批人他们听着还是新的。而且我们那时候还是有心气儿,比如听说姜昆演出有个新作品,我们俩就骑着自行车进城去看演出,回来就琢磨,你看人家又有新东西了,咱们怎么就出不来新东西,这样促使自己就得写新作品。
赵福玉接受采访中。杨明拍摄
“有点成绩就膨胀,不单是牛群,我也这样”
问:您正好说到姜昆老师,他和李文华老师表演的《鼻子的故事》其实是牛群老师写的,是这样吗?
赵福玉:对。
问:那牛群老师写完你们俩为什么不演呢?是觉得姜昆老师更有名吗?这俩作品您参与创作了吗?
赵福玉:我知道《鼻子的故事》。那时候牛群精力旺盛,除了写军队题材,一些地方题材只要觉得可乐,适合写相声,他就那么写,写完之后给领导汇报。领导不是说《鼻子的故事》不好,他就说这个题材不适合在部队表演。牛群一想自己演不了有点儿可惜,可能后来和姜昆交流的时候就提起这个,姜昆就用来表演了。姜昆后来还说过一个牛群写的叫什么小兵来着。
1987年春晚,姜昆、唐杰忠表演相声
问:《新兵小传》啊?
赵福玉:《新兵小传》。部队相声还是主要展现部队生活,另外还要正面歌颂。那时候牛群也创作了几个讽刺型作品,最后让领导给毙了。
问:那个时候不太允许这样。
赵福玉:现在也不行。
问:现在更不行了。其实《训夫》里已经有讽刺了。
赵福玉:有,但主要还是体现一种正能量。
问:您和牛群老师合作这么顺利,为什么后来分开了?为什么1988年牛群老师登上春晚说《巧立名目》,是跟李立山老师合说的?
赵福玉:我跟牛群1985年底1986年初就裂了。相声界裂穴的搭档太多了,我和牛群各有各的想法,你说有多大的矛盾,没有。相声演员合作不下去,有的是因为钱的问题,我们那会儿不牵扯钱,而且牛群在钱的问题上是个很大方的人。那会儿我们出去走穴挣钱,他多少,我多少,刀切账。
问:部队那会儿也能出去走穴呀?
赵福玉:可以。当然最开始是偷偷摸摸的,牛群那时候就有点儿影响,找他的人也开始多了,出去只要跟领导打个招呼,不影响本团的演出就可以。我们跟马季、姜昆,跟他们团走了好长时间。我们俩有个段子叫《歌的海洋》,不受地区和语言的限制,走到哪儿都很受欢迎。
问:牛群老师嗓子也好,您唱得也非常好。
赵福玉:我们俩都能唱,《歌的海洋》火得不得了,所以马季、姜昆他们演出我们就跟着一块儿走。
问:所以你们那时候分开不是因为钱,那就是因为艺术分歧?
赵福玉:人啊,可以共患难,有点儿成绩以后就都膨胀,不单是牛群,我也是这样,我觉得我也了不起了,俩人心态都不一样了。要说不对,都不对,也年轻,艺术追求也不一样。
“哪个春晚导演上来,相声都是难题”
问:你们俩分开之后,牛群开始和李立山老师合作,那您那段时间是在……
赵福玉:那段时间我想转业,不想干相声了,但领导不让走。那段时间不再演出,转业也转不了,就这么待着,待着干嘛呀?我从那时候开始搞创作,开始写相声,我就相信我写第二个肯定比第一个强。我一个月写了十个作品,而且想写什么题材写什么题材,我也没想着写完让谁演。我以前也参与创作,但主笔是牛群,那时候开始我自己写。其中就写了一个《明星之死》,1988年在央视第二届相声大赛获奖的时候叫《笑星传奇》,全总文工团崔金泉和范振钰说的,我得了创作一等奖。拿完奖当年的春节晚会就把我找去了,从那就开始了和春晚断断续续的合作,而且从那之后我搞创作也有了自信。
问:您1988年获奖,那您参加的第一届春晚是1989年。
赵福玉:1989年,牛群冯巩合说了《办晚会》。
牛群、冯巩表演相声
问:不对吧?1989年春晚这俩人合说的是《生日祝辞》,那也是他们俩第一次在春晚亮相,《办晚会》已经是1992年春晚了。
赵福玉:那就是我弄错了,反正我第一次参加春晚牛群、冯巩说的就是《办晚会》。最开始是参加牛群、冯巩的春晚创作班子,做春晚语言类节目统筹是从2001年开始,断断续续做到2017年,加起来有个七八次吧。
问:剧组请您去的时候,您感觉到当时的春晚语言类节目就已经很难弄了吗?
赵福玉:难了,越来越难。
问:当时接下这么一个不好干的活儿,是怎么想的?
赵福玉:我第一次去,是马东当语言类节目导演。马东这人比较聪明,也有幽默感,对相声还是比较了解,从小周围接触的全是说相声的。他自己也说,那时候我家里天天一堆说相声的,不听也得听。他找我,我第一次跟他合作感觉不太累。他想把《五官争功》改成新《五官争功》,所以也不用千方百计再去寻找新点子。
青年马东
问:那这是2009年。这个段子有向《五官争功》致敬的意思吗?这个作品出现在1987年春晚,当时的群口相声就已经非常少了,如今就更少,不是所有题材都适合群口来说。
赵福玉:群口相声如果弄好了,其实特别适合春晚这样的舞台,它热闹。但得弄好喽。
2009年春晚,马东与大山、刘伟、周炜、郑健表演群口相声《五官新说》
问:又不能只是那种各个地方来拜大年你一句我一句那种。
赵福玉:对,得有点儿内容,所以《五官争功》是个经典,到现在没有超越过去的。一方面群口不好弄,另外也没人弄……
问:这算谁的呢?
赵福玉:对呀,它不像对口相声,比如我是苗阜你是王声咱们就去攻作品,咱俩攻了半天,呼噜呼噜又来六个人,所以这群口不好弄。它跟小品有点儿接近,在春晚那样的大场面能镇得住,只有俩人站在那儿说显得空。
问:以前还稍微好点儿,比如《巧立名目》牛群老师他们俩是站在观众席里说,观众围成一圈儿听他们说。现在春晚舞台越来越大,舞台离观众那么老远,哈文导演有一次在大舞台之外做了小舞台,说相声都站在小舞台上,舞台前面有很近的几排小观众席,这其实是在拉近相声表演和观众的距离。
赵福玉:对,但即使这样也还是不行,好处在于好像是离着观众近了,播出效果确实是好了,但现场有些人得歪着头看,乐起来就不太自然。哪个导演上来,每年的相声都是难题。
问:所以有几年春晚干脆就没有相声。
赵福玉:冯小刚那年好像就没有吧?
问:冯小刚当春晚导演是2014年,哈文是2013年,把郭德纲他们请来了。
赵福玉:哈文那年我在。我参与春晚的后几年有一种感觉,我也不知道这算好还是不好,我感觉导演考虑第一位的不是作品,而是演员了。原来也注意演员,但演员还是次要,我当导演我也希望马季上,我也希望姜昆上,比如说有一个刘季,有一个王昆,他们的作品比马季的还火,就要让这个新人上。后来的导演们不敢这样了,谁腕儿大我就找谁,即便你这个作品差一点儿,演员在这儿保着我。所以到后来春晚的相声说好搞也好搞,说不好搞也不好搞,好搞在于哪儿呢?今年春晚你准备用谁,你准备用岳云鹏,那你就去找岳云鹏,他自己有创作班底,无非再给他提点儿建设性意见,意见又不能提太多,完全给否了也不行。尽量往好里弄,能弄到八分更好,最后如果只弄到六分,六分就六分,也可以上。所以这种竞争就少了,出好作品就很难了。
2019年春晚,岳云鹏、孙越表演相声《妙言趣语》
问:而且从演员本身来说,反正今年基本稳上,在努力程度上也就差了一些。
赵福玉:对,不是那么下功夫了。而且领导提意见也只是,这句别说啊,那人别提啊,就是这些东西了,包袱儿本来想弄成六个,最后只有三个,仨就仨吧。观众对相声也就越来越不满意。
问:小品您当时也管是吗?
赵福玉:一块儿管,但侧重于相声。2019年春晚的小品还可以,不仅只是保闫妮这样的演员,其他人有好作品也可以上,另外贾玲今年这个也不错。反正这些年春晚相声好作品太少了。
问:在那些年的春晚上,您和牛群老师等于又展开了另一种形式的合作,您帮着一起搞创作,比如他和冯巩老师合说的《办晚会》、《明天会更好》、《瞧这俩爹》,您都参与了写作是吧?
赵福玉:对。
“牛群不搞相声创作表演,对相声来说是损失”
问:那就接着前面咱们放下的问题来问,您刚才说牛群老师有很多优点,现在是不是可以说说缺点?是作品上,是表演上,还是他后来的选择上?
赵福玉:很难说是缺点,一个人一个活法,包括他去当县长啊,离开部队呀,这都是他的想法,没人逼着他这么做。别人可能会说,他要是不离开北京军区呢,他要是不当县长呢,他要不去搞摄影呢,一直在相声这条路上发展,凭他的思想、能力和文化水平,保持到现在还会那么好。但这是局外人的看法,人家自己没准儿感觉这样挺好。
牛群在拍照片。王文澜拍摄
问:我们那时候总感觉,牛群老师的想法真是多,不过他搞摄影算是成了,起码他没有浪费接触到那么多人的机会。但后来他一些做法就有点儿过于天马行空,比如去当县长,那您为这样一个老搭档感觉到惋惜吗?
赵福玉:这不太好回答。
问:那咱换一个角度说,从艺术角度为他感到遗憾吗?
赵福玉:后来这些年牛群不搞相声创作不搞相声表演了,我觉得对相声来说有点儿损失。我比较欣赏他的表演和创作,就说部队题材作品那时候他写过《假话真情》,包括《训夫》,现在文工团解散了咱们不提,就说后来部队题材作品没有超过牛群的。
问:当年有很多军旅或军事题材的相声脍炙人口,比如《训夫》、《牵牛记》、《新兵小传》、《英雄小八路》,现在军旅题材相声很少听到,是跟文工团解散有关吗?
赵福玉:撤之前就已经很少了。八九十年代部队主管文化的领导特别重视曲艺,曲艺是轻骑兵,下部队方便,不给部队添负担。我们的宗旨是为兵服务,曲艺演员十个人到部队就可以演一台非常好的节目。后来慢慢就不重视这东西了,部队演出也开始追求大而全,洋气的,气势恢宏的,比如组织大型双拥晚会,不怕花钱,几百万都可以,上千万弄一台大晚会,相声的地位在部队也越来越弱了。
问:不过你们还是赶上了部队重视相声的年代。
赵福玉:对,我们赶上了好时候。
“常宝华先生的表演无可挑剔”
问:说一下您和师父常先生,我看到近些年你们俩合作演出了不少,在什么场合你们会一起表演?
赵福玉:也不算多。后来一搞创作我就不愿意上台演出了,这人越不上台吧……
问:会怯场吗?
赵福玉:怯场,不自信,我写东西感觉越来越好,但到台上越来越失去表演的感觉。我师父有时候有电视台录像,或者外地演出,不是特别重要的那种,他就让我陪着一块儿去。他那时候就退休了,可常贵田老师年龄小还没退休,他演出就得找个搭档。
常宝华、常贵田表演相声
问:常贵田老师后来和王佩元老师合作比较多。
赵福玉:对,他就把王佩元给调来了,人家有了对儿,所以我师父有时候就把我叫上。出去之后我表演又不好,老活我又不太会,所以只能他逗,而且多是说“一头沉”的段子,我就在旁边搭个腔。
问:您和牛群老师好像还真是极少说传统相声。
赵福玉:我们俩正经八百就说过一段传统相声,《八扇屏》。
问:按理说牛群老师基本功挺全面的,虽然没怎么学过传统段子,但他说学逗唱四门功课都挺过硬,所以他不说相声也确实可惜。
赵福玉:对,而且他的东西干净,在台上一站说出话来有文化,语言有文学性。
问:我发现他很注意相声的辞藻,但又不是完全的堆砌,有的台词说出来有美感。
赵福玉:说句题外话,为什么现在人们还推崇侯宝林?你听听他的录音,他的语言……
问:美。
赵福玉:美。我们在台上总说,相声是一种语言艺术,它不是语言,它是语言艺术,那你就要用艺术的语言去表达。你听侯先生的语言,一句废话没有,一个废字没有,阴阳顿挫,文学性太强了。
问:感觉特别讲究。
赵福玉:讲究。为什么人家是大师呢?真是讲究。后来人真该好好学学侯先生,看人家是怎么把握语言的,怎么真的能让相声成为语言艺术。
侯宝林、郭全宝表演相声
问:在常先生去年走之前,您这些年和常先生接触比较多,您怎么评价常先生的艺术?
赵福玉:我师父常宝华在表演上无可挑剔,太好了,特别是到晚年的表演,这在相声圈都有共识,他对人物的把握,语言的迟急顿挫,火候和节奏的把握,太到位了。他钻人物,比如他和常贵田说的《福寿全》,这是传统作品,我也看过很多人表演,常宝华先生演得最好,那种幽默的人物状态真是好,而且又很严谨。
问:在常家这样一个大家庭里,常先生从小就登台演出,舞台经验那是太丰富了。
赵福玉:在常家出类拔萃的这几位,常宝堃咱没见过,我见过的,比如像常宝霆、常宝华,表演确实好,干净,严谨,有自己的特点,你会感觉相声不是糊弄。看完他们的表演你就感觉,相声不是谁都可以说的。有些人的相声你听完就觉得,只要胆儿大不嫌寒碜就可以说,常先生他们这种相声不是,从小就得好好学,才能达到一定的境地。
问:能让观众产生对艺术的敬畏。
赵福玉:对。
问:这些年你们俩在演出之余,聊相声的现状吗?他对这些年相声的发展怎么看?听一些人说,常四爷是非常注意提携后辈的。
赵福玉:我每次到他们家,见了面他不聊别的,我一坐下他就说,昨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一段相声,谁谁说的,那个不错。他每时每刻都在关注相声,电视上只要一播相声他肯定看,看完有时候还拿个笔还记,记完只要我们去了,他就嘱咐如果见到那个演员你跟他说说,这个地方不应该这么说,应该怎么怎么说。另外他只要见到有年轻人说相声,他就特别高兴,这是老一辈希望自己从事的相声艺术能传下去。
晚年常宝华在家中。牛群拍摄
问:那他对一些批评相声的说法怎么看?比如小剧场相声说得没那么讲究。
赵福玉:我觉得很多看法他跟观众的看法也是一致的。
问:常先生的孙子这一辈,现在还有没有人说相声?常远现在也主要演小品。
赵福玉:这一辈好像没人说了吧?相声太难了。不过常宝华先生的外孙子在说,叫杨凯,现在在铁路文工团。
问:是晚辈,但是不姓常了。
赵福玉:不姓常了,外孙子。现在年轻人可选择性太强了。
问:不像过去,那是没的选。
赵福玉:对呀,赵伟洲跟我们说,他三岁就跟着家里人出去,就住后台,没事儿就看别人表演,看着看着就学会了,这样就干下来了。
问:李伯祥、师胜杰都是这样。
赵福玉:对呀,娃娃腿儿。
“怎么会出了个侯宝林呢?文化自觉”
问:另外问一下,您除了参加春晚,相声大赛您参加过一些幕后工作吗?
赵福玉:参加过,撰稿,当评委,选节目。
问:那您怎么评价相声大赛对相声事业的推动作用?另外从奖项公允度上说,有没有做师承关系方面的平衡?
赵福玉:这个因素有,但不会起到决定性作用,甭管你是谁的徒弟,最后还是看艺术。他徒弟在台上演,一个包袱儿没有,他自己都脸红,他能给他高分儿吗?所以基本上还是公平的。而且电视台也希望你们公平,没必要把功夫放这方面。从程序上也越来越严谨,从一开始就有公证处的工作人员在那里。
问:有一个人叫闫梅,我们都经常听到这个名字。
赵福玉:你看,闫梅都成腕儿了。从开预备会,专家评委往这儿一坐,公证处的人就坐那儿听着,很多过程都有记录。
问:这些年相声比赛很多时候您就在现场,有没有印象比较深的现场效果特别好的表演?因为不是每次都直播,有时候是录播我们看到的就加入了后期效果。
赵福玉:比较突出的,每次都会有吧。
问:反正这些年我印象比较深的,就是方清平说单口那次,《童年趣事》。
赵福玉:对对对,方清平印象深。方清平聪明,他这么多年也是一直在幕后写,老觉得别人演自己的作品达不到自己的预期,得了我自己演一次吧,而且他又找到了自己的特点,冷面滑稽,挺好。
方清平表演单口相声
问:这些年的相声大赛,能不能体现当前全国的相声水平?过去都是院团演员参赛,而现在全国多了那么多民营相声团体。
赵福玉:央视相声大赛,还有北京电视台幽默大赛这样的比赛,对推动相声发展,调动相声创作积极性,都起到了非常好的作用。因为现在除了这个没有别的平台了。
问:春晚又没几段儿。
赵福玉:春晚是极少数人参与不是大众参与。小剧场相声演出对相声创作不会起到特别大的作用,全靠自觉,无非是在原来段子上加包袱儿,如果没有这些大赛,谁去搞创作?大赛激励了说相声的年轻人,有想法有追求的人。
问:而且相对于春晚,大赛对作品的限制应该会少很多。
赵福玉:对。这些小剧场演员为了参加大赛,从表演上和作品上要有所变化,回到剧场又能提高表演的艺术性。比如嘻哈包袱铺的刘钊和孙超,两次大赛包括北京台比赛,每次都有好作品。
问:如果没有这样的大赛,很多人常年在小剧场说,时间一长在作品创作上可能就懈怠了。另外有些人在小剧场粉丝非常多,演什么下面都乐,创作上也就缺少积极性。
赵福玉:对,像张云雷,现在火得都摸不得了。
问:2005年您出了自己的相声文集,为相声作者出文集,这在相声界是不多见的。总结一下的话,您在相声创作方面有没有一些秘笈或者心得?
赵福玉:你说这个我自己都脸红。
问:灵感主要从哪里来的呢?生活?阅读?
赵福玉:生活和阅读都有。有时候曲协组织出去讲课,我就说要善于学习,不光搞创作的人,演员也是。小说和诗有时候就是抒发自己的情怀,而相声是要说给听众听的,你跟观众产生不了共鸣它就没效果。
问:去年的相声小品大赛上,姜昆老师在点评的时候说,现在的相声关照现实少了,自娱自乐多了,您怎么看这种评价?
赵福玉:姜昆说这话我也听到了,他说得有道理。他针对的是有好段相声说的是相声演员自己创作的难处,比如金霏、陈曦那段关于一段相声的诞生,说来说去说的是自己的事儿。每年春晚先不说好坏,每次幕后人员的口号都是“不言辛苦”,你说我们春晚的人好几个月不睡觉,你爱睡不睡,观众看的是你最后呈现出来的作品。年轻演员演出太繁忙,为了生存也挺不容易。我们那会儿演出少,我们经常开创作会,定好题目就下部队,到部队一待最起码20多天,天天跟战士聊,开座谈会。我们的《到底怨谁》,是牛群、我还有崔喜跃一起到69军,一边吃饭一边跟文化干事聊天。他说现在的战士整天埋怨这个埋怨那个,这一句话我们就抓住了。
问:现在的小剧场相声很多都是漫谈式的,正活开始之前先点评20分钟社会新闻,或者砸捧哏的挂,通篇看来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也基本没有人物在里面,这是正常的吗?
赵福玉:小剧场也只能这么说,它跟春晚相声完全不一样。有一年贾旭明和张康冲击春晚,不过最后没冲上去,审查的时候效果很好,但他们说这样的相声如果放在小剧场演,那一个包袱儿都没有。小剧场的观众不希望演员一上来就入活,他就想先听你聊会儿。比如你让姜昆上小剧场演出去,他应该还干不过年轻人,当然他还有冯巩这些人有名望,他上台大家也欢迎也听,但你真在小剧场演一个月试试,你演不了。小剧场就是小剧场,表演还就得碎点儿。所以现在年轻人并不容易,他们适应小剧场,还要适应电视,我们那会儿只需要适应一样儿,你能适应观众,就能适应电视台。
问:您怎么看现在剧场相声观众互动的增加?这对演员来说是不是也是挑战?
赵福玉:是一种磨炼。说实话,相声就是让人家一乐,现在老百姓获取思想获取知识的渠道太多了。相声在过去也要传递知识,比如《八扇屏》就在传递知识,《对对子》也介绍知识,现在人们不需要在你这儿听这个。观众工作一天挺累,到这儿你让他放松,他们也就更爱互动,这是时代的要求。演员和作者也不应该把自己放在教育观众的位置上,起码不应该过分强调,所以我觉得现在相声娱乐性增加是对的。侯先生过去说《戏剧杂谈》,介绍京剧各种知识,现在人们不需要通过相声来了解这些,书上、百度上都有。当然娱乐性也有高有低,也得有个尺度,不能都是说捧哏的媳妇儿。好在现在观众的欣赏水平也在提高,你天天说这个,我就不爱听了。你就说现在的郭德纲,他已经到那份儿上,他就用不着再说那些东西。他的徒弟们也是如此,慢慢他自己就不好意思了。可以提示,但也用不着过多指责。另外他们得吃饭,他们不像我们在院团那会儿,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全心全意搞创作,现在这些演员负担重。
问:将来的相声会完全市场化吗?
赵福玉:我觉得得市场化,专业团体越来越少,部队文工团都没了,想参加这个就进德云社也好,嘻哈包袱铺也好,进行小剧场演出。我觉得这不是坏事儿。小剧场相声的艺术含金量稍微低点儿,插科打诨多点儿,但就像当年侯宝林似的,那个时代的演员也是什么都说,比现在还脏,而且那会儿更没部门管,那怎么还出了个侯宝林呢?文化自觉。演到一定程度就觉得不行,我必须提高我作品和表演的品味,这种情况下出来的腕儿才真是了不起。
“郭德纲最火,但他的艺术水平和追求跟侯宝林没法比”
问:对相声的未来您乐观吗?
赵福玉:谈不上乐观不乐观。30多年前我刚进团的时候,我们那儿有个老教员叫白凤林,唱京韵大鼓的,白凤鸣的五弟,他当时就说曲艺就像老北京豆汁儿,你让全国人民都好这口儿,不可能,有人喝了就吐,但有人离不开,它是小众艺术。相声还不错呢,每年春晚差不多都出现,那些年马季、姜昆、冯巩支撑着相声,现在又出了个郭德纲,让人们知道一种有相声这俩字。艺术是角儿的艺术,北京琴书有关学曾,关学曾一没,这门艺术也就没有了,当然后来也有学唱的,但你怎么唱人们不接受,人们接受的是关学曾。还有山东快书,高元钧和我们一个团,我们一起演了好多年,那是真火,那时候山东快书算是主流文化,现在早就不是了。相声将来肯定没不了,大家总还是需要乐,而且还不断出现新的不错的相声演员,像刚才说的金霏、陈曦,还有陈印泉、侯振鹏,包括南方的金岩,现在他们支撑着相声,等他们老了又会出现一些新演员。
问:以后还又可能出侯宝林这种相声大师吗?
赵福玉:太难了。现在最火的是郭德纲,但是郭德纲的艺术水平和艺术追求,跟侯宝林没有办法比,现在听侯宝林你还是觉得不过时。远了咱不好说,就目前能看到的这些演员没有能超过侯宝林的。
早年郭德纲和于谦
问:能不能说,在过去那样一个时代,相声非常幸运地成为人们最为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
赵福玉:粉碎四人帮啊,那时候相声火的呀……
问:能不能说火得有些不正常?
赵福玉:都说相声是讽刺艺术,讽刺得有对象,就说骂街,你骂谁呀?现在咱们这大环境,你讽刺谁?老百姓,你不忍心去讽刺,他已经很不容易了。讽刺上头,那连想都甭想。
问:所以现在讽刺不是相声的主要手段了,歌颂也没办法歌颂,只能是幽默,或者说娱乐。
赵福玉:时代不一样了,现在歌颂,你太假了观众不认可,也缺乏艺术性。所以相声加强幽默是对的,相比讽刺,幽默是善意的,大家都能接受,但我们这支队伍不幽默的人太多,门槛低,什么人都进来了。张云雷现在火,让我们听,听不出特别的好来,但他能火一定有他火的理由。
问:他从小唱太平歌词什么的,唱的基本功还是不错的。他前段时间还唱《锁麟囊》中“春秋亭”那一折,这个岁数能唱出程派味道来很不容易。
赵福玉:就是啊,我跟有的人也说,别老说张云雷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就这个,你们谁来来?他能火,绝对不是偶然的。包括岳云鹏,他那种状态肯定也是通过演出自己慢慢琢磨出来的。有些小剧场年轻演员不动脑子,就不容易出来。
问:过几天我还会跟天津几位相声名家聊,您怎么看天津相声的风格?
赵福玉:我还是挺喜欢天津相声的,但天津相声太守旧,不大气,为什么北京能出来马季,能出来姜昆?天津演员面对的观众大部分是小市民,表演内容也多是小人物,北京毕竟是中央所在地,政治和文化的中心,演员精气神儿不一样。北京演员常在大剧场、大礼堂演出,天津演员更多在园子演,表演状态不一样。天津相声有味儿,我也喜欢听,但到了春晚舞台就不太适合。拿有的春晚演员来说,从艺术角度来说他能耐不算大,可是他就是能站那儿,观众认可他。你让另外一些演员站春晚上试试,还别说领导,观众也能感觉出来他就不是站在那儿的人。
问:天津演员们好像普遍也比较低调,您看马志明老师那么有名也有能耐,但是没上过春晚,他们不太追求名望?
赵福玉:一开始肯定也追求,但又撂不下架子来。早些年春晚剧组一想相声演员,肯定也能想到马志明,但让他说什么呢?节奏慢,不像牛群冯巩那种,你一句我一句,春晚需要这样的节奏,马志明得娓娓道来,剧场里听行,春晚面向全国观众,不允许你那么说。另外我再说一下在网上有时候看到的一种说法,说相声圈有各种恩恩怨怨,我内心不认可这种说法。我干相声一辈子了,这行里没有那么多恩怨,相声圈里讲义气的事儿多了,可歌可泣的事儿很多。相声是一种江湖,它能发展到现在说明它的长处是多的。我从不会说相声到现在干到退休,帮助过我的相声演员太多了。尊老爱幼、互相帮衬,这是我们这个圈里的传统。
马志明、黄族民表演相声
问:郭德纲有时候爱夸大相声圈的矛盾,他的粉丝多,有时候就能把这些事情炒起来,给人们一个相声圈积怨多的印象。
赵福玉:郭德纲对我也不错,我也挺喜欢他的相声。他有时候在台上说自己最低谷的时候谁管过我,这是废话,那时候谁知道你啊,怎么管你?他认为姜昆不是说相声的。姜昆也火过,那真是红遍大江南北,咱不能不尊重历史。我也不喜欢听姜昆现在说的相声,不可乐,但当年我们可都是追着姜昆听,人家也有人家辉煌的时候,现在轮到你郭德纲火了你别否定人家。姜昆是有思想、有品位、有追求的人,他毕竟是我们这一代相声演员中的旗手,他的想法是最起码不让相声灭亡。侯宝林、马季的努力使得相声进入主流文化的范畴,姜昆起码不让它掉下去,他想方设法在争取把相声搞得更好,这是非常值得肯定的。
赵福玉接受采访中。杨明拍摄
注:除特别标注外,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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