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瓶梅里,武松杀嫂并不是一个光明磊落的英雄故事,更是一个充满残忍血腥的过程。

先是潘金莲听了武松要娶自己回家照顾迎儿,走到座里,又点了一盏瓜仁泡茶,双手递与武松吃。

王婆跟武松说:如今她家着急打发,又有三四处官户人家争着娶,都因为价钱没兑齐,你这银子,动作要快点,常言道:先下米先吃饭。千里姻缘着线牵,休要落在别人手内。

潘金莲说:既要娶奴家,叔叔上紧些。

武松便道:明日就来兑银,早晚请嫂嫂过去。

那王婆还不信武松有这些银子,胡乱答应去了。

到次日,武松打开皮箱,拿出小管营施恩与知寨刘高那一百两银子来,又另外包了五两碎银子,走到王婆家,拿天平兑起来。

王婆看见白晃晃摆了一桌银子,口中不言,心内想:虽是陈经济许下一百两,上东京去取,不知几时到来?仰着合着,我现钟不打却打铸钟?

又见五两谢她,连忙收了,拜了又拜,说道:还是武二哥晓礼,知人甘苦。

武松道:妈妈收了银子,今日就请嫂嫂过门。

婆子道:武二哥且是好急性,门背后放花儿,你等不到晚了,也待我往她大娘子那里,交了银子,才打发她过去。

又说:你今日帽儿光光,晚夕做个新郎。

那武松紧着心中不自在。那王婆不知好歹,还奚落他。

俗话说有钱使得鬼推磨,王婆收了武松的银子,果然赶紧为他奔走。王婆打发武松出了门,自己寻思:她家大娘子自交我发脱,又没和我砸定价钱,我今胡乱与她一二十两银子满纂,绑着鬼也落他多一半养家。

一面把银凿下二十两银子,往月娘家里交割明白。

月娘问:甚么人家娶了去了?

王婆说:兔儿沿山跑,还来归旧窝。嫁了她小叔,还吃旧锅里粥去了。

月娘听了,暗中跺脚。常见仇人见仇人,份外眼睛明。

与孟玉楼说:往后死在她小叔子手里罢了,那汉子杀人不斩眼,岂肯干休!

在《金瓶梅》的诸色人物中,吴月娘的表面形象是比较忠厚老实的,有时甚至带点笨拙,但连她听到武松要娶嫂为妻的消息都大吃一惊,断言潘金莲往后必然要死在她的小叔子手里。

可知武松心中所起的杀机是瞒不过明眼人的。王婆的人生经验远比月娘丰富,又素擅诈骗的伎俩,反而看不出来,这只能说是利令智昏了。

但作者之写吴月娘闻信吃惊,除了要表现王婆的「利令智昏」之外,还有两个更为深入的层面:

其一是透过这件事情,向读者展示出吴月娘并非笨拙的一面,纵然不是大智若愚,最少也懂得判断真伪,《金瓶梅》写人物,常用表里不一的写法,这也是例子之一;

其二是吴月娘本来是潘金莲的对头人,这次也是由她做主发卖潘金莲的,但即使是这样一个对潘金莲充满敌意的吴月娘,也震惊于武松要骗杀嫂嫂的机心,对比之下,就显得武松的手段与心术比之吴月娘是更为残忍险狠了。

潘金莲陷入武松的圈套,焉能还有生还的道理呢?下面就是武松杀嫂的过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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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月娘家中叹息,却表王婆交了银子到家,下午时,叫王潮(王婆之子)先把妇人箱笼桌儿送过去。这武松在家又早收拾停当,打下酒肉,安排下菜蔬。

晚上婆子领妇人进门,换了孝,裁着新发髻,身穿红衣服,搭着盖头,进门来,见明亮亮点着灯烛。

武大灵牌供养在上面,先自有些疑忌,由不得发似人揪,肉如钩搭,进入门来,到房中,武松吩咐迎儿把前门上了拴,后门也顶了。

这段写武松早已布置下杀场,杀场即是新房,越发显出了武松报复手段的残忍。

王婆见了,说道:武二哥,我去吧。家里没人。见势不妙

武松道:妈妈请进房里吃盏酒。

那武松也不让,把酒斟上,一连吃了四五碗酒。

婆子见他吃得差不多了,便道:武二哥,老身酒够了,放我去。你两口儿自在吃盏儿罢。

武松道:妈妈且休得胡说,我武二有句话问你。

王婆一见势头不对,想要脱身,但已迟了。接下去写的就是武松怎样审问潘金莲了。

只闻飕的一声响,(武松)向衣底掣出一把二尺长刃薄背厚扎刀子来,一只手笼着刀靶,一只手按着掩心,便睁圆怪眼,倒竖钢须,便道:婆子休得吃惊,自古冤有头债有主,休推睡里梦里,我哥哥性命都在你身上。

婆子道:武二哥,夜晚了,酒醉拿刀弄杖,不是耍处。

武松道:婆子休胡说,我武二就死也不怕。等我问了这淫妇,慢慢来问你这老猪狗。若动一动步儿,身上先吃我五七刀子!

一面回过头来,看着妇人骂道:你这淫妇听着,我的哥哥怎生谋害了,从实说来,我便饶你。

那妇人道:叔叔如何冷锅中豆儿爆,好没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

说犹未了,武松把刀子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妇人云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脚踢翻,碟儿碗儿都落地打得粉碎。

那妇人能有多大气脉,被这汉子隔桌子轻轻提将过来,拖出外间灵桌子前。

王婆见头势不好,便去奔前门走,前门又上了拴,被武松大扠步赶上,揪翻在地,用腰间缠带解下来,四手四脚綑住,如猿猴献果一般,便脱身不得,口中只叫:都头不消动怒,大娘子自做出来,不干我事。

武松道: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那个?你教西门庆那厮垫发我充军去了,今日我怎生又回家了!西门庆那厮却在哪里?

《水浒》中的武松杀嫂那段,过程简略,笔墨不多。

《金瓶梅》可就枝繁叶茂,内容丰富得多。

作者在武松杀嫂之前,写了他的蓄谋和布局:在杀嫂之时,则不但有详细的过程,并且还有关于武松的心理活动。

在心理描写这方面,又有明写与暗写之分。

武松骂王婆那些话: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那个?争你教西门庆那厮垫发我充军去了,今日我怎生又回家了,西门庆那厮却在哪里?

他当然知道西门庆是已经死了的,所以他那一问,只是表现一种快意恩仇的英雄心理,意即:我现在得到生还,陷害我的那个西门庆呢,他在哪里?他可是早已到阎罗王那里报到了。

但快意之余,也不能无憾,因为他不能手刃西门庆了。他只能把愤恨发泄在潘金莲和王婆身上。

快意恩仇的心态是明写,要用折磨潘金莲来发泄自己那种复杂愤恨的心理则是暗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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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何得知呢,请看他对潘金莲诱供的说话:

你这淫妇听着,我的哥哥怎生(被你)谋害了,从实说来,我便饶你。

但后来潘金莲从实说来了,他可并没有饶她。

其实,潘金莲如何串同西门庆害死他的哥哥,他已是早已从多方面打听到了的,何必要潘金莲多说一遍?

既然蓄意杀嫂,又何必先给她希望(骗说要娶她为妻,甚至到了临动手时还说可以饶她),然后再杀她?

不怕贻人以大英雄说了话不算数之讥?这除了要尽情折磨潘金莲以发泄自己的愤恨之外,还有甚么别的解释?

《金瓶梅》的作者善于用表里不一来刻划人物的心理活动,这也是例子之一。

在武松威迫之下,潘金莲只好从实招供了。

武松提起刀来,便望那妇人面上撇了两撇,那妇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饶,放我起来,等我说便了。

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旋剥净了,跪在灵桌子前。

武松喝道:淫妇快说!

潘金莲唬得魂不附体,只得从实招说。

将那时收帘子打了西门庆起,并做衣裳入马通奸,后怎的踢伤了武大心窝,用何人药,王婆怎地教唆下毒,拨置烧化,又怎的娶到家去,一五一十,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这一段是写武松在杀嫂过程中所做的「准备工作」,他是先把潘金莲的衣裳都剥光了才进行逼供的。

这不但拆穿了他那从实说来,我便饶你的骗人说话,也表现了他那不近人情的变态心理。

要杀便杀,何必剥光?何况最少在名份上潘金莲还是他的嫂嫂呢!

要嫂嫂赤身露体在他面前接受他的屠杀,不怕辱及死去的哥哥吗?

因此,从心理学方面来解释,这只能说是武松在潜意识中那种被压抑了的情欲的表现。

在现实社会中,他是打虎英雄,是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倘若和嫂嫂私通,那就是猪狗不如了。

因此,他潜藏的情欲是被封建社会的道德观念束缚的,只有在打出为兄报仇的招牌杀嫂时,剥光她的衣服才可以名正言顺的去做,其实这个理由也只是他自己骗自己而已。

武松要潘金莲供出她和西门庆通奸的详细经过,为的甚么?

这里也不妨作个心理分析,他是极其妒忌西门庆占有他嫂嫂的肉体的,那些通奸的供述,他是既怕听而又想听,因为一来可以折磨潘金莲,二来也满足了他那被压抑的畸形性心理。

叫潘金莲剥光衣服细说奸情,这是虐待狂和自虐狂的混合表现。

而潘金莲之肯从实说来,恐怕也不是相信武松可以饶她的缘故。

而是要令武松心里难受。谁要你不接受我呢?否则我也不会给西门庆了。

潘金莲被武松在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窿,但尚未实时毙命。

书中写: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武松口噙着刀子,双手去斡开她胸脯,扑扢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后方一刀,割下头来,血流满地。

迎儿小女在旁看见,唬得只掩了脸。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这个血淋淋的场面,充分表现了武松的暴虐狂,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

不但是作者的评语,也是读者的感受。一位评论家在评述这段杀人的现场描绘时,就用上了「令人反胃」这四个字。

迎儿是武大前妻的女儿,是武松的亲侄女,武松就是借口要潘金莲回来照顾侄女,而骗杀她的。那么武松杀嫂之后,对迎儿又如何呢?

当下武松杀了妇人,王婆看见,大叫:杀人了!

武松听见她叫,向前一刀,也割下头来,拖过尸首,一边将妇人心肝五脏,用刀插在楼后房檐下。

那时也有初更时份,倒扣迎儿在屋里。迎儿道:叔叔,我也害怕!

武松道:孩儿,我顾不得你了!

武松就这样丢下亲侄女走了。假使武松除了虚荣心之外,还有真挚的手足情,那么他要为亲侄女安排生活与前途,应当尤急于为亡兄雪恨才是。

可是这是比杀人放火更大的担当,这需要小心耐性,不若报仇来得痛快;这不是梁山泊里所讲的德行。武松也就不肯负这责任。

虽然他开初去骗潘金莲, 是假装打算负这责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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