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她依然记得那个命运改变的早上。她从床上爬起,满脸的血痂让房里的丫鬟惊叫不已,洗净脸上早已干涸的血迹,镜子里的那张脸精致地叫人害怕,而她的丈夫站在一旁望着她,眼里有着从前不曾有过的迷恋。
“甚好,”他赞叹着,“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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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朱尔旦,陵阳人,字小明,个性豪爽豁达,只是脑子有些驽钝,虽然学习很努力,但一直都没混出个什么名堂。有一天,文社的朋友们聚在一起喝酒。一个朋友调侃朱尔旦道:“旦兄,一直听说你性子豪爽,敢不敢今儿夜里去十王殿把左廊下的那位判官大人背过来呀?”
“我同意,要是旦兄你能背过来,我们大家一起请你喝酒!”另一个朋友揶揄道。
陵阳有个冥府十王殿,殿里的鬼神都是木头雕刻,各个栩栩如生,其中要数东边廊下站着的那个判官最恐怖。他的脸庞发绿,胡须赤红,看起来狰狞可怖,更有人曾经在晚上听到过那边传来拷打审讯的声音。去十王殿参观的人都觉得那里阴森森的,让人毛骨悚然。
大家故意提出这样的要求,显然是想捉弄朱尔旦。本来所有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谁知朱尔旦无所谓地笑了笑,起身就出去了。
正当大家翘首以盼时,门外传来一声大吼:“我把大胡子宗师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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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忙站起身,只见帘子一动,朱尔旦弓着身子走了进来,背后背着的正是十王殿的那个判官!
朱尔旦进屋后,将判官放在几案上,拿起酒杯,先是朝着判官敬了三杯酒。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一起看向案几上的判官,都露出惊恐的神色,一个个吓得哆哆嗦嗦,连座位都坐不稳。
朱尔旦敬完酒,又将酒水洒在地上,恭敬地祷告道:“刚才是弟子轻率无理了,还恳请大宗师不要见怪。我家离此处不远,您以后若是有兴致可以来我家喝酒,不要被人鬼异域所限。”
说完,又将判官背回了十王殿。
2
第二天,文社的朋友们果然一起请朱尔旦喝了酒。到了傍晚,朱尔旦喝得半醉,回到家后,他又觉得刚刚那顿酒没喝尽兴,于是点亮灯,拿出酒瓶开始自斟自酌。
正喝得惬意,突然门口的帘子动了动,一个大汉揭帘而入,朱尔旦抬头正望见来人的脸,心中一跳,猛地站起身——来者居然是十王殿里的那位判官!
“看样子,今天就是我的死期了。昨夜将您背出十王殿,实在是有所冒犯,您是来砍我的头的吗?”朱尔旦一脸颓然道。
判官满是胡须的脸上,大嘴一咧,乐呵呵地说:“非也,我是来找你喝酒的。昨夜承蒙您盛情邀请,今晚正好得闲,就想着来赴之前的约定了。”
朱尔旦听了,也很高兴。拉着判官的衣角,客气地请他入座,亲自为他涮洗杯具,点上火温酒。
判官豪气地一摆手,说:“不用温酒了,天气还暖和,可以喝冷的。”
朱尔旦恭敬地答应了,放下酒瓶,转身进了内室,吩咐妻子赶紧去准备一些菜肴果品。妻子一听,家里的贵客居然是十王殿的判官,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嘱咐朱尔旦,让他不要再出去了。朱尔旦不听,反而催促妻子将一切都准备妥当,然后亲自端着备好的下酒菜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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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尔旦和判官两人你来我往,一杯接一杯,喝得好不痛快。
“宗师,小弟还未问过您贵姓呢?”朱尔旦好奇道。
“我姓陆,没有名字。”判官回答。
接着,两人又谈起了古代典籍,而陆判则如数家珍,信手拈来。
朱尔旦又问:“您懂八股文吗?”
陆判说:“美丑好坏都能分辨,我们阴间读书作文和阳间的差不多。”
这一顿聊下来,朱尔旦发现陆判不但才华横溢,还博学多知,越发欣赏他。陆判酒量很大,一口气就是十杯酒下肚,而朱尔旦本来就喝了一天的酒了,此时已经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他身子一软,趴在桌子上就呼呼大睡起来。等到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黄昏了,桌上的蜡烛早就点尽,而那位鬼客更是不知所踪。
3
从此以后,陆判成为了朱尔旦一家的座上宾,每隔两三天,他都会来朱尔旦家喝酒,两人的感情也越来越好,有时候喝得太晚了还会同床而眠。
朱尔旦曾经将自己写的文章拿出来,请陆判帮他看一看,陆判拿起红笔批改了一番,最后摇摇头叹气道:“这文章写得不行啊。”
一天晚上,朱尔旦又与陆判喝得伶仃大醉,实在是熬不住,他便先上床睡去,留陆判一人在那喝酒。
半夜时分,朱尔旦半睡半醒中突然感觉到一阵微微的痛意蔓延在五脏六腑,他一个激灵醒过来,睁开眼一看,只见陆判正端坐在床头,手中拿着一根长长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朱尔旦这下彻底醒了,他顺着这条长长的物体一路看去,发现自己的肚子正大剌剌地敞开着,肚子里的脏器都露在外头,而陆判正在一条条整理着自己的肠子。朱尔旦发现,他居然不知什么时候被陆判开肠破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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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朱尔旦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莫怕莫怕,”陆判抬起头来,冲着朱尔旦笑了笑,“我是要给你换一颗聪明的心。”
说完,陆判从容不迫地将手中最后一截肠子放回了朱尔旦的肚子里,然后将他的腹部重新缝合,最后用裹脚布缠在他的腰上以免伤口崩裂。朱尔旦看着陆判忙完了一切,有些崩溃,可他又惊讶地发现,床上居然连一点血迹都没有,若不是肚子上还残留着一点麻麻的痛,他都几乎以为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再一转头,发现陆判将一块红色的如同肉一般的东西放在了一旁的几案上,便问道:“这是何物?”
陆判答:“这是你的心。你之前之所以文章写不好,都是因为心窍不通。所以我特意从阴间成千上万的人心中挑出一颗聪慧的心给你换上,你的这颗心要拿回去补空缺。”说完,陆判拿着心脏起身离开,临走前还不忘替朱尔旦将门掩上。
第二天早上,朱尔旦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自己身上的伤口,他解开裹脚布一看,发现伤口已经愈合,只能隐约看到一条细细的红线。
4
自那一晚后,朱尔旦文思大进,凡是看过的文章典籍都可以做到过目不忘。
过了几天,朱尔旦又写了一篇文章拿给陆判看,陆判点头赞道:“这篇文章写得不错。只是……你这个人福薄,这辈子注定无法大富大贵,最多只能中个秀才或者举人吧。”
“那什么时候能考中举人呢?”朱尔旦有些急迫。“今年肯定没问题的。”
没过多久,朱尔旦果然在科举考试中考了个第一,乡试中了经魁。朱尔旦的同窗们平时总爱取笑他,但这次见到朱尔旦的试卷后,一个个目瞪口呆,既羡慕又好奇。
朱尔旦也不是个小气的人,就把陆判的事情慷慨地分享给了身边的朋友们。朋友们听了后连连咋舌,大家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请朱尔旦做中间人,把陆判介绍给大家认识,而陆判那边也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朋友们大摆酒席宴请陆判。一更初,就在他们殷切的目光中,陆判果然如约而至,青面红须,一双眼睛炯炯发光犹如闪电。在场的众人虽然早已做好了十二分的心理准备,可等他们真正看到陆判后,又一个个吓得如同失了魂一般,浑身颤抖,牙齿打架,还没熬多久,就一个个打起了退堂鼓,偷偷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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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的人走的走,躲的躲,最后又只剩下朱尔旦了。无奈,朱尔旦只好拉着陆判回了自己家。
两人喝得醉醺醺的,朱尔旦说:“之前您帮我剖胃洗肠,已经是莫大的恩德了,只是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不知可不可以?”
陆判问道:“何事让你这般苦恼?”
朱尔旦说:“这心肠可以换,我想人的相貌应该也可以换吧。我老婆是我的结发妻子,身材还是不错的,就是脸长得不怎么好看,我想请您再施展那一晚的鬼斧神工,帮我的老婆改头换面可以吗?”
陆判笑了笑,说:“这倒是不难,你等我慢慢帮你物色一个合适的。”
5
几天后的晚上,夜已经深了,屋外突然传来急切的敲门声。朱尔旦披着衣服起来开门,却见门外站着陆判,怀里还抱着个包裹。
朱尔旦点亮蜡烛,指了指包裹问道:“这是什么?”
陆判回答:“之前你托付我帮你办的事一直也没办好,主要是没遇到合适的。刚刚正好瞧见了一个美女的头,我就赶紧抱着来找你了。”
朱尔旦拨开布一看,美不美他看不清,但是那血淋淋的头颅着实吓了他一跳。
“赶快,千万不要惊动了家里的鸡和狗,要是错过了时机就缝不上了。”陆判在一旁催促道。
朱尔旦回过神来,忙领着陆判往内室走,伸手一推门,才发现门从里面闩上了。他有些着急,刚想再推一次,陆判紧跟上来,轻轻一推,门顺势便开了。
两人进到卧室,朱尔旦的妻子正侧卧在床上睡得很沉,陆判将美女的头交给朱尔旦,自己则从皮靴里抽出一把刀刃雪白的匕首,按着朱尔旦妻子的脖子用力一切,像切豆腐一样,她的头便被轻松切开,滴溜一下滚落在枕头旁。这一下手起刀落,朱尔旦的问题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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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陆判急忙从朱尔旦手里接过美女的头颅,小心地安在朱尔旦妻子的脖子上,他仔细端详了半晌,确定头摆正了,才一点点将每一处缝隙都按压好。然后又将枕头移到朱尔旦妻子的肩侧,吩咐朱尔旦将自己妻子的头找个僻静的地方埋好。
安排好一切后,陆判又匆匆离开。
第二天,妻子醒来后,只觉得脖子间微微发麻,脸上也很干涩,用手一摸还凹凸不平,用力搓了搓,发现脸上居然掉下来一些血痂。妻子惊叫一声,急忙唤来了屋外的丫鬟。丫鬟捧着洗漱用具赶到屋内,看见夫人脸上斑驳的血迹,差点儿晕了过去,她颤抖着服侍夫人洗完脸,满盆的水都染成了红色。可等夫人抬起脸后,丫鬟又是一阵惊怕,眼前的这张脸全然陌生,根本就不是夫人!
朱尔旦的妻子见小丫鬟脸色不对,忙取来镜子,仔细打量,这下连她也差点吓晕了,不知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此时,朱尔旦终于姗姗来迟,一进屋他首先便被妻子的容貌惊住了。眼前的女子美得就像从画里走出来一样,细长的柳叶眉一直延伸到浓密的秀发下,脸颊上还有一对圆圆的酒窝,显得娇憨可爱。
朱尔旦见妻子满脸惊惧,这才把前一晚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妻子。妻子半信半疑,解开衣领对着镜子照了半晌,果然看到一圈细细的红线,红线上下皮肤的颜色明显不同。
6
早在朱尔旦妻子换头的前几天,他们县发生了一件大事。吴侍御家有个女儿,长得很漂亮,先后定了两家婚事,最后都还没过门,丈夫就死了,县里的人闲言碎语,议论纷纷,导致这个女儿十九岁了都还没嫁出去。
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这位吴小姐带着丫鬟去逛十王殿。殿内游人混杂,其中便有个无赖看上了吴家小姐的美貌。他偷偷跟踪吴小姐到了家里,仔细勘测了她家周边的情况,选了个月黑风高,人烟稀少的时段,在夜色的掩饰下,偷偷爬梯子跳进了她家院子。接着他又在吴小姐的闺房门口挖洞进了内室,先是出手狠辣杀死了吴小姐的守夜丫鬟,接着便逼着吴小姐要霸王硬上弓。
吴小姐很是有骨气,眼睁睁地看着丫鬟被杀,居然没有被吓到,反而一边大声呼喊求救,一边奋力抵抗。那淫贼顿时急眼了,手起刀落,将吴小姐毙命。吴夫人隐约听到女儿的求救,忙吩咐屋里的丫鬟前去查看。可等那丫鬟看到小姐屋内淋漓的鲜血和身首异处的小姐时,吓得失声尖叫起来。这时吴家上下都惊动了,纷纷往吴小姐的院子里赶。大家七手八脚把吴小姐的尸体停放在了厅堂上,头则放在脖子旁。
那一夜,吴大人和夫人抱头痛哭,全家上下都沉浸在悲伤中,没有一个人可以安心睡觉,闹腾了整整一宿。
可第二天清早,令他们更崩溃的事情发生了——吴小姐的头居然不翼而飞!吴夫人揭开盖着女儿的白被单,看到她的身子依然如昨晚一样躺着,脖子旁的脑袋却不知去了哪里,又惊恐又愤怒,当场晕了过去。吴老爷气得脸都白了,命人将所有的侍女都鞭打了一顿,认为是她们玩忽职守才导致小姐丢失了脑袋,说不定早就被哪只野狗叼去吃了。
之后,吴侍御将案子报告给了郡守,郡守大吃一惊,下令彻查,要求县衙在规定时间内追捕凶手归案,然而三个月过去了,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凶手依然逍遥法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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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正在这敏感时期,朱家夫人一夜间换头的异闻突然传遍了整个县,有好事者将此报告给了吴侍御。爱女心切的吴侍御自然怀疑上了朱家,可他也没证据,于是先派出了一名老妈子去朱家打听消息。
老妈子刚进朱家就遇到了朱尔旦的妻子,见到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她吓得扭头就跑,急急忙忙赶回吴家,将消息报告给了吴侍御。吴侍御得知女儿的头颅不但保存完好,还长在了别人头上,一时心情很复杂。他实在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女儿遭人残忍杀害?为什么她的头颅会突然失踪然后出现在别人身上?那个朱尔旦家莫不是懂得什么歪门邪道然后把自己的女儿给害了?
7
百思不得其解的吴侍御决定亲自上门和朱家对峙。望着气势汹汹的吴侍御,朱尔旦很冤枉。他无奈道:“吴大人,我能理解您的心痛。可我妻子是在梦里被换了头,我也不知道您家到底发生了什么。要说是我杀害了小姐,实在是冤枉啊!”
吴侍御不信,一张状纸将朱尔旦告上了官府。郡守大人一拍板,将朱家所有的人挨个收审,最后将他们的口供一对,发现大家说的和朱尔旦基本上一致。没有拿到证据,郡守大人也无可奈何,之后将朱尔旦放了。
朱尔旦回家后,知道这个事绝不可能轻易结束,除非他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他跑去十王殿找陆判商量,希望陆判能帮他。
陆判胸有成竹道:“这事不难,我回去让吴家的女儿自己去和父母说清楚。”说完又匆匆消失。
当天夜里,吴侍御果然梦见了女儿。女儿神色凄切道:“爹,您找错人了。女儿是被苏溪的杨大年所杀,和朱举人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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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的头为何会长在他妻子的头上呢?”吴侍御想到这件事很膈应。
“因为那朱举人嫌他妻子不够漂亮,于是陆判就把女儿的头拿去给他妻子换上了。女儿的身体虽然死亡,但是头却获得了新生,希望父亲不要把他们家当仇人。”吴侍御醒来后,将梦的内容告诉了吴夫人,巧的是,吴夫人居然也做了一个相同的梦。两人相互对视,这下肯定了一件事——昨夜确实是女儿回来了。
吴侍御再次去到郡守府上,将梦境的内容告诉了郡守。郡守派人一查户籍,果然在苏溪有杨大年这么个人,于是派人将其捉拿归案。而面对受害者的亲自指认,杨大年无可抵赖,直接认罪伏法。
女儿大仇得报,吴侍御马不停蹄地又去了朱尔旦家,态度诚恳,希望可以见一见朱尔旦的妻子。朱尔旦也很豁达,让妻子同吴侍御见了面,两家化干戈为玉帛,朱尔旦还成为了吴家的女婿。而吴家小姐的尸体则是和朱尔旦妻子的头颅一起下葬了。
后来,朱尔旦三次进京赶考,结果都因为违反了考场的规定而落榜,于是对考试做官这条路彻底断了心思,果然是应了陆判之前的预言。
8
一晃又是三十年过去了,一天晚上,陆判突然出现在朱尔旦家中。
朱尔旦很开心,招呼道:“正好买了新酒,来尝尝味道如何。”
陆判没有像往常一样坐下,而是缓缓道:“你的阳寿不长了。”
朱尔旦问:“还有多久?”
“还有五天。”
朱尔旦一时觉得天旋地转,有些着急道:“那你能救我吗?”
陆判摇摇头:“寿命都是上天注定的,人怎么能私自修改呢?”
朱尔旦一听改不了,脸色灰白,呆呆地坐了下去。陆判劝诫道:“对豁达的人来说,生死本是一回事,何必因为生而开心,因为死而痛苦呢?”
朱尔旦无奈点头道:“您说得没错,我想明白了。”后来几天,朱尔旦开始忙着为自己的后事而操劳,他置办好了寿衣、被子以及棺材,到了那天,便穿着准备好的衣服,沉稳赴死。
朱尔旦死后的第二天,妻子痛苦不已,她扶着棺材号啕大哭,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朱尔旦却突然从外面缓缓而来。见妻子吓得连连倒退,脸色惨白,朱尔旦忙解释道:“我虽然已经是鬼了,但和活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你不要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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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有些怀疑,问:“那你为何要回来?”朱尔旦眼中满是不舍地说:“我一想到走后,只留下你们俩孤儿寡母,怎么忍心,又如何舍得啊!”
妻子听到这句话不但没觉得安慰,反而更加悲伤,她眼泪不停地流,将胸前的衣襟都打湿了。朱尔旦在一旁温柔地拍打她的背部安慰她。
妻子哭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听说,古时候有还魂的说法,你既然能够显灵,为什么不想办法再生呢?”朱尔旦叹了一口气,道:“天命不可违啊。”
“那你现在在阴间做什么事务呢?”
朱尔旦回答:“陆判推荐我去处理一些文案事务,有官爵,也不用受什么苦。”
妻子还想再问,朱尔旦打断了她:“今日陆判同我一起来的,你快去准备些好酒好菜来。”说完便快步走出了屋子。妻子按照朱尔旦的安排,准备了丰盛的酒菜送去屋里,她站在屋外,听到里面欢声笑语,酒杯叮当,就好像丈夫从未离开过一样。到了半夜,她又悄悄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屋内空空荡荡,早就不见了二人。
从此,朱尔旦每隔三五天就会回家一趟,有时还会留宿在家里,和妻子一番亲昵,顺便帮忙料理家里的一些事务。朱尔旦的儿子朱玮才刚五岁,朱尔旦每次回来都要抱抱儿子,等他再长大一些便开始教他读书。儿子很聪明,九岁的时候就能写一手好文章,十五岁便考上了秀才。只是他从来不知道,原来父亲早就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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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再后来,朱尔旦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一个月才回来一次。
一天晚上,久久不归的朱尔旦终于回来了,可他对妻子的第一句话却是:“我们今晚便要永别了。”
妻子一惊,问:“你要去哪?”
朱尔旦答道:“我奉天帝命即将去外地上任,当任太华卿,那儿路途遥远,事务繁杂,所以恐怕是没法回来了。”
听到这番话,妻子、儿子抱着朱尔旦痛哭流涕。
朱尔旦安慰妻子说:“你们不要这样,玮儿已经长大成人了,家里的收入可以供你们生活开支,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更何况,这世上没有百年不散的夫妻啊!”
接着,朱尔旦又望着儿子道:“你要好好做人,不要把我留下的家业给毁了。十年后,我们还会再见一面的。”
后来,二十五岁的朱玮考上了进士,官授行人。他奉命去西岳华山祭祀,途径华阴县时,突然见前方一辆马车朝着他的车队疾驰而来,全然不顾出行仪仗,丝毫不避讳。朱玮先是很惊讶,盯着车里的人看了半晌,然后热泪盈眶,跌跌撞撞跳下马车,跪在路旁,对着那辆马车哭泣道:“爹!”
这一声仿佛穿透了十年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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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帘子慢慢挑开,是那张熟悉的脸庞,用着他熟悉的声音说:“你的官声很好,我也可以瞑目九泉了。”
说完,朱尔旦催促着马车起行,再次朝前飞驰。马车跑出去一段,朱尔旦撩开帘子回头望了望,发现儿子依然跪在路边,目送着他们。他解下身上的佩刀,让随从拿去送给儿子,然后朝他远远喊道:“带上它 ,可以保你富贵。”
朱玮接过佩刀,急忙登上马车,想要追上父亲。然而前面的马车行踪飘忽,如一阵清风,眨眼就消失在了道路尽头。朱玮心中剧痛,久久无法平复心情。他拔出父亲的佩刀,刀身做工精致,刀上刻了一行小字:“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
朱玮后来一路官至司马。他一共生了五个儿子,分别叫朱沉、朱潜、朱沕、朱浑、朱深。
一天晚上,他再次梦到父亲朱尔旦。朱尔旦对他说:“那把佩刀以后送给朱浑吧。”于是朱玮果然将刀送给了儿子朱浑,而朱浑也确实争气,后来官至总宪,在百姓中的名声也一直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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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故事来自《聊斋志异》之《陆判》。故事中有两个颇大的争议:其一,陆判作为阴间的判官却屡次插手凡间事务,为朱尔旦换心,为他妻子换头,算不算是一种公权私用?另外,朱尔旦心窍一通就开始嫌弃结发妻子,在未同妻子商量的情况下便私自做主为她换了头,这种行为是否也可以算得上对妻子的一种抛弃?
明明是个大团圆的结局,但我在读完故事后却感觉浑身不自在。除了意外殒命的吴小姐,每个人似乎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从这一点看,朱尔旦无疑是这群人中最幸运的,作为时代的小人物,他因为偶尔结下的神缘,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仔细想想,这些变化无一不是建立在其他小人物的牺牲上的。朱尔旦考上的功名又是挤占了谁的名额呢?妻子的美貌又是用谁的躯体换来的呢?即便是看起来受益的妻子,她的下半生又要如何面对一张本不属于自己的脸呢?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假如陆判不是神,那么他帮朱尔旦得来的这些权益是否会伤害其他普通百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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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玩味的是,蒲老对陆判这个人物的评价相当之高,称赞他“媸(chī)皮裹妍骨”,手艺了得,貌丑心善,甚至表示“为之执鞭,所忻慕焉”,替他赶马车也甘之如饴,态度一反之前的辛辣讽刺,实在叫人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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