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鱼逆流而上死鱼会随波逐流(五条人活鱼逆流而上)(1)

拉力蛋,拉力熊

6月上映的《热带往事》的宣传主题曲《伤心的人》由博尔赫斯书店的创始人陈侗作词,由五条人编曲。电影零零碎碎,并未给我太深的感受。但我意外地发现《伤心的人》里,阿茂的唱腔很像左小诅咒,那时我便觉得五条人离电影更近了,没想到一个月后,他们居然真的拍起了电影。

7月18日,五条人在b站上传了一个视频《终于拍电影了!》,记录了他们的新片《南方恋曲》的幕后花絮。电影的宣传语是:

活鱼逆流而上,死鱼随波逐流。

2020年,五条人在《乐队的夏天2》大火。在和Madarin乐队的那场比赛中,五条人离场,马东开玩笑叫仁科别把话筒带走了,仁科立刻举起双手,弯腰,把话筒放下,后退数步,像是电影里的孤胆英雄在走投无路时被迫放下武器。这个动作无疑证实了仁科的影迷本质,也可以说,他是以“妥协”的姿态来嘲弄那些一直在“消费”他们的流俗。

他们不吝在各种访谈里表达对电影的热爱。两人谈起了阿基·考里斯马基、库斯图里卡、库布里克等导演的作品,如数家珍。

仁科拉手风琴,就是因为看了库斯图里卡的电影。他和阿茂都很喜欢老库的电影,两人最早看的老库的影片是《黑猫白猫》。电影里有个情节,男主的爷爷在去世前,把钱藏进手风琴,自顾自地演奏起来。仁科很迷恋这段音乐,为了学会它,听了不止上百遍。因为对老库作品的着迷,阿茂去了塞尔维亚和波黑,并特意去了老库为拍《生命是个奇迹》而造的木头村,并给仁科背回了一架手风琴。

一旦说起电影,两人的话闸永远关不住。

两人的歌曲确实非常有电影感。在马世芳的节目《音乐543》上,两人经常提的一个词是“蒙太奇”。他们解释《曹操你别怕》这首歌里有两个场景在切换:其中一个场景是一位饰演曹操的演员为同伴们私下分食番薯粥而恼火,另一个则是两村人在田间地头打架。

五条人歌词里那种荒诞又浪漫的感觉,像极了库斯图里卡,又像阿基·考里斯马基。有时,你还能在他们的作品中看到侯孝贤和贾樟柯的影子。

《莫怪你老爹》这首歌写了一个顽童因为偷荔枝被他爹揍,阿嫲安慰他:“你咧莫怪你老爹,吃饱饭就玩去吧。”这很像侯孝贤在述说他童年往事时的姿态:远远旁观,不动声色。

而《陈先生》这首歌,用三种方言,反复重复着这三句:“1878年,伊生于海丰。1933年,佢死于香港。1934年,其葬于惠州。”歌词只写了生死和埋葬,很简练,像冰山一样,将巨大的苦难隐于水面,所有难诉的哀伤都化作手风琴和木吉他的漫长前奏。我会不由地想到,侯孝贤的《悲情城市》的创作便源自他听洪荣宏的《港都夜雨》时的感受,江湖气和浪漫混杂。

仁科在《终于拍电影了!》里说了一个冷笑话:小时候,母亲有次出门前,他问要给他带什么样的礼物?母亲说,拉力蛋,拉力熊。他一听,以为是很了不起的礼物。殊不知这两句海丰话的意思是“一直等,一直想”。

五条人总是闹腾腾,洋溢着生命力,且骨子里非常浪漫,就像老库电影里的那些人物一样。他们不经意地调侃着生活里“拉力蛋,拉力熊”的荒诞瞬间,体贴又温情。

在城市里找猪

仁科和阿茂都是海丰人。2013年,两人在马世芳的节目《音乐543》上谈到海丰,他们认为“海丰是全中国最吵的地方”。路上的机车在不停按喇叭,闹哄哄,乱糟糟。而这也似乎造就了他们性格里不服管、难以被规训的那一面。

很多年后,仁科回忆起自己的家乡时,描绘了一幅典型的乡镇画面:“卡拉OK厅里的歌声,发廊里的洗发水香味,在餐馆里看我爸做烤鸭杀蛇剖鲎,还有当地人求神拜佛的各种祭祀仪式,各种街头卖艺表演。”此外,他还会想起“有线电视机里的香港电影、日本卡通片”。他把这些画面写进了《马戏团和流浪歌手来到捷胜城》里。

乡镇经验都是如此,异质且杂糅,既是扎根在最世俗的泥土里,又处在全球化的进程中,像是一个巨大的幻影。2001年,阿茂刚来到广州时,珠江新城还是一片荒地。这种经验其实特别珍贵。处于变革时期的人们焦急地张望着,内心的能量无处释放。

五条人有首歌叫《城市找猪》,他们的作品里经常谈到“猪”,比如《踏架脚车牵条猪》。

有人问:“猪对于你们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们回答得很干脆:“因为猪很日常,猪就是猪。”

这对答很像禅宗问答一般,过度阐释和牵强附会永远属于评论者,真正的创作者只见到物自身。不过,就像罗兰巴特提出的“作者已死”的理论,作品一旦完成,怎么看它,怎么解释它,就不再是作者所能决定的了。

我喜欢这两种并置的意象:城市和猪。“找猪”这个行为似乎最不该发生在城市,如果在乡下找猪则会寻常很多。这句话制造出一种很陌生、不可思议的情境,又别具诗意,就像今年5月底在云南,15头野象从密林里跑出,穿街过巷。

其实,“猪”这个意象不乏象征意味,它是土气、野性、难被驯服的力量的混合体。我想,这也是五条人作为创作者的才华,他们能发现日常生活里的诗情和生机勃勃的力量。他们的身上还完好地保留着这些力量。在我看了仁科写的小说后,对此更加确信。

仁科的小说很短,极具画面感,很冷硬,元气淋漓,有市井气和江湖气,情节干脆利落。人物的怪想法,不合群的状态,很像从阿基·考里斯马基的电影里跑出来的。他用幽默写很悲伤的事,比如,他写一个纹身师给自己过的女人身上刻上“爱”字,但故意少了一撇。他像阿基那样展现被时代抛下的那群人:古惑仔,流浪歌手,啤酒妹,等等。

仁科偏爱荒诞,毫不奇怪他会喜欢贝克特的作品。贝克特的《裤子与世界》里,顾客对裁缝说:“上帝六天做好了世界,而您呢,您六个月居然没有为我做好一条裤子。”裁缝说:“可是,先生,看看这世界,也看看您的裤子。”仁科爱极了这段对话。

仁科的小说里,时常会出现一些很古怪的比喻,诸如,“我就像一只被放养的走地鸡,一直悠哉悠哉地玩到读小学,人生才开始有了编年史,上学的闹钟才响个不停,才正式开始了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一直滴滴答答到现在”,或是 “回南天是肯定会潮湿的,就好比女人心碎了肯定会哭”,都是非常鲜活的语言!

一些风景

不知有没有人和我一样,觉得五条人的歌里最好听的是《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这首歌能把人听得好悲伤。

我想这首歌会给我这样的感受,一来是因为“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这句话很像我奶奶常说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二来是整首歌的画面感,比如这句,“梅州的鲢鱼哦,汕尾的鳝鱼。亲像人死后,眼睛就瞌下去。人说我说梦话,亲像讲的是海丰话。我不知啊,我不知啊”,如同酒醉之人的胡言乱语,很悲怆,却又有些许超脱开。

人何尝不像鱼,从小溪游入大海。游在时间长河里,五年,十年,二十年,也就这样过去。人生是不能太细看的,否则那些苦痛会把你湮没。唯有远观,才能获得一些欣喜和抚慰。

仁科在拍电影的花絮视频里说:“电影需要一点游离。游离就好比一个人在一栋坚固的建筑物里,在一个城市里晃荡。”所谓“游离”,就是这样一种旁观的、置身事外,又不完全抽身开的视角。我相信,不管是音乐,还是电影,仁科和阿茂都保持这样一种“游离”。

仁科写《马戏团和流浪歌手来到捷胜城》,开头那段很像王小波:“如果卫兵们还在,那么他们当中最年轻的也可以当我爷爷的爸爸了,而我爷爷已经仙逝了好几年。只有月亮是同一个月亮,这个永恒不变。”我相信,在库斯图里卡电影的手风琴音乐里,他能感受到的,也是和月亮类似的东西——那种不会被时间改变的,不可救药的浪漫和抒情。

我相信,尽管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但某些情感是共通的。

所有歇斯底里的浪漫,都真切存活过;所有的边缘,都是各自生活的中心。我们需要一定远观的视角,才能做自我的旁观者,去看那些悬崖万丈,去直面真实的世界和内心的抒情。所以,我们需要山,需要月亮,需要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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