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森林》可能是王家卫最耐看的电影。
王家卫导演曾经这么形容自己的几部作品：
“《阿飞正传》像是酒，《东邪西毒》像鸦片，《重庆森林》则像可乐。”
可口可乐的轻便，令人感觉舒适自在。同时，可乐的黑色也象征着一种复制的孤独感。
我总以为，比起爱情，王家卫导演在电影中更为关注的是变与不变，否则他不会在堪称集大成的《2046》里勾勒出一个不变的世界，让周慕云沉溺不已。
说到底，从王家卫早期的作品来看，代表作《重庆森林》要聊的实在太多太多。
「重庆森林」指的即是电影中的场景重庆大厦，一个混乱、龙蛇混杂的商场。
其实电影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在尖沙咀，另一部分在中环。影片中的“重庆”指的就是尖沙咀。“森林”就是”石屎森林“，就是中环的那一部分。
一个擦身带出了前段金城武饰演的警员223号与林青霞演出的毒品走私商两人间的邂逅，最后223回到饮料摊前的另一个擦身又带出了后半段王菲与梁朝伟的恋曲。
后半段爱情故事有着《艾蜜莉的异想世界》的可爱感，女孩同样不敢明说自己的感觉，反而多次潜入梁朝伟公寓做打扫，最后还画了张一年后的预约机票，预约着之后的相见。
这是这两段故事中金城武与王菲巧妙的相遇与连接。
相较于《2046 》《花样年华》等抑郁浓稠且强烈的爱情，《重庆森林》可以说是清淡的飘渺小品。这两段故事中，金发美人曾和633前女友并肩等车、和在街上捧着大加菲猫的王菲偶遇；而金城武嚷着要杀掉三浦友和的时候也曾被633梁朝伟撞见。
在王家卫的电影世界里，有很多难以磨合的情侣。假如他们活在现实世界中，很难生活在一起。例如《花样年华》的张曼玉梁朝伟包括第一部分的林青霞和金城武。一位是警察，另一位是毒贩。第二部分的王菲和梁朝伟也是如此。
这几个场景肯定是王家卫刻意安排的。这几处巧合看似毫无关系，实则暗喻了城市人们的冷漠与疏离。
也许王家卫就是要说——每个跟你擦身而过的人，背后都有一段故事，只是那些故事不一定都很伟大。
王家卫一贯充满角色旁白或独白的做法，在《重庆森林》中尤其显著。
影片的第一句台词就是金城武所扮演的警察角色的旁白，但本片不只是如一般采取同样做法的影片由单一角色担任旁白贯穿全片，而是会突然转换到别的角色的独白，如同上半段中在金发女子陷入困境时，就开始出现她的独白，下半段也从梁朝伟饰演的警察角色的旁白开始，再加入王菲角色的独白，令四个主角更加鲜明且各自独立。
这种不寻常的做法其实并非墨镜王原创，法国新浪潮大师高达和雷奈在作品中就经常使用，因此也出现王家卫深刻受到法国新浪潮影响的说法。
“每天你都有机会跟别人擦身而过，你也许对她一无所知，不过也许有一天，她会变成你的朋友，或者是知己。”
晃动失焦的镜头、闷废迷乱的音乐、林青霞走在外劳堆中，这部片打从一开始就颓废的让人不安。
戴墨镜、假金发的美人，轻门熟路的穿梭在阴暗酸臭的街道中，有些闷气，让人紧张。
“我们最接近的时候，我跟她的距离只有0.01公分；57个小时之后，我爱上了这个女人。”
就因为一句生日快乐...
“罐头上的日期告诉我，如果我在期限之内没有找到那帮印度人，我就会有大麻烦。”
这段说明似乎呼应了那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每件东西上头都有一个日期。”
罐头上日期，对某些人来说，或许只是一个「不能吃」的临界。对何志武来说，是等待爱情的底线。
而对金发女郎来说，却可能是死期。
把距离、时间做了精确的量化陈述，反而对比出两个世界的距离是如此遥远。
“我跟她最接近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我对她一无所知；六个钟头之后，她喜欢了另外一个男人。”
金城武与王菲的这个错身，也结论了两个人的关系，同时带出另一段关系。
这让我想起了村上春树有篇极出名的短篇小说《四月某个晴朗的早晨遇上百分百的女孩》
“四月里一个晴朗的早晨，我在原宿的一条巷子里，和一位100%的女孩擦肩而过。并不是怎么漂亮的女孩，也没穿什么别致的衣服，头发后面，甚至还残留着睡觉压扁的痕迹，年龄很可能已经接近三十了。可是从五十公尺外，我已经非常肯定，她对我来说，正是100%的女孩。从第一眼望见她的影子的瞬间开始，我的心胸立刻不规则的跳动起来，嘴巴像沙漠一样火辣辣地干渴。”
看小说的时候，很难体会到第一眼就认定对方是「百分百」的那种感觉。
不过王菲似乎懂，认定了663就是她的「百分百」。
她帮663疗情伤。只是，王菲没意识到她自己也正在改变。最后留长了发成了空姐，反而变成663前女友的模样。
“每架飞机上还是有一个空姐是你想泡的”。只是，663口味变了，喜欢上另一种类型。
城市与爱情，《重庆森林》的故事发生在地狭人稠的香港街头，两个故事的主角曾出现在同一时空，却彼此不认识。
在步调急促的城市生活中，每个人都太专注于自身，为着自己所爱一昧的付出，为着生活忙碌着，我们甚至都忘了注意身边的一抹笑靥。
金城武在确认自己失恋之后，借助不停的打电话寻求心灵上的慰藉；而梁朝伟则是借着与家中用品的对话试着证明：就算没有女朋友我想我还是能够过得很好。
他们都是希望藉由这些动作，能释放心中深处的黑暗、孤独、寂寞、与失落。也暗喻着在大都市中生活有多么艰辛。
而这两个故事的结局，王家卫刻意给了观众们一个开放式的结局。
剧中没交代金发女人与金城武的后续；梁朝伟跟王菲也在《California Dreaming》与《梦中人》的曲中结束，也许就是以梦来代替他们的结局或未来，让观众自由想像空间的可能性，也给了在城市中喘息的我们有一个希望与机会。
王家卫独特的风格
基本上，王家卫的电影都是讲述爱情，但却都不是爱情故事，而是一连串的爱情事件。爱情作为一种视野，如同一个即兴拼贴的载体，精致又随意铺陈了那些物质观点下的生活道具。
或许王家卫真的参考了《蓝色情挑》和《白色情迷》中角色出现在彼此故事中的做法。
王家卫巧妙的让王菲、梁朝伟和周嘉玲出现在第一段故事中，金城武和王菲的相遇成为两段故事的连接点，也有可能是大师所见略同的纯粹巧合。
王家卫发想的第三段故事后来发现不必要放在本片中，才另外拍成隔年的《堕落天使》，就像进入拍摄后的《北京之夏》成为只剩第一段故事的《花样年华》，第二、三段再被拍成《2046》。原本王菲与梁朝伟在机场见面一同搭机双宿双飞的结局，似乎变成《春光乍泄》的构想开端。
据说王家卫因纾解拍摄《东邪西毒》时所承受的巨大压力而创作的剧本，在《东邪西毒》的拍摄因故停摆并必须履行完成第二部片合约的两个月内发想完成，只花了23天拍摄。
拍摄期间每天的剧本都是前一天晚上或当天早上才写好，王家卫戏称本片是一部「仿公路电影」。
该片完全没有报名影展，却在当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打败他自己在同年推出的《东邪西毒》获得最佳电影和导演，并在往后被影迷视为90年代最重要的电影之一。
这种无心插柳柳成荫式的成功，也可说是王家卫创作时期的最佳写照。
林青霞的金发女子罪犯角神似是《女煞葛洛莉》和经典女星葛丽泰嘉宝的综合体。
说来很有意义，1994年则是林青霞息影前活跃于影坛的最后一年，因此这个角色和她与王家卫唯二合作的两部片都为她的传奇影坛生涯画下永恒的完美句点。
起初这个角色看似单纯独立接案走私毒品，但随着剧情演进，此角的私人情感和秘密才一一被揭露。原本似乎委托她走私毒品案件的白人男人，很可能因喜新厌旧而抛弃她，甚至整件事都是处心积虑用计要致她于死地的阴谋，让最后她回到酒吧杀死男人的结局更加合理且大快人心。
金城武饰演的年轻男警察和这个成熟女罪犯在身份上是两个极端对比，令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失恋处境更加有趣，尤其柏拉图式的短暂相遇使这段故事更显深刻。
第二段同样也是以失恋作为开端，梁朝伟的警察角色被空姐女友抛弃，王菲的角色刚好在他失恋前不久对他一见钟情，在顺理成章下，王菲得以用因故取得的钥匙和地址潜入梁的住处。
香港电影常和流行歌曲作商业媒合，相信《重庆森林》也是一例。
王菲在1994年是香港当红歌坛天后，肯定是王家卫找她演出本片的最佳理由，片中使用翻唱小红莓 Dreams 的《梦中人》和梁朝伟在加州酒吧中只出现最后一句歌词的“知己知彼”，都收录在王菲与电影上映时同期发行的《胡思乱想》专辑中。
大量手持镜头呈现出重庆森林的混乱，晃动与歪斜的画面配上音量极大的背景配乐更增强了效果。
王家卫试了一种奇特的镜头：
一个画面前后景一个加速一个减速，所以可以看到清晰的饮料摊前梁朝伟用极慢的速度举杯喝咖啡，而摊前失焦处模糊的人群则快速穿梭，这种搭配似乎更能强调慢镜头的动作。
遭遇重庆森林里的爱情
记得第一次看《重庆森林》时一知半解，云里雾里的感觉，自然只能看热闹。
如今反覆重看之后，才能完全体会王家卫作品里的孤独和渴望。
林青霞拿到的沙丁鱼罐头和金城武搜集的30罐凤梨罐头，都不约而同地即将在同一天过期，形同各自爱情和生命的死期。
对时间流逝的焦虑感也是王家卫的正字标记，在第一段中用标明日期时间的时钟直接令人感受到；第二段故事里也有王菲恶作剧换外标的沙丁鱼罐头，作为与第一段的连结之一。
王菲藉由学梁朝伟喝黑咖啡来想像对方的感觉、起初梁朝伟当警察、最后王菲当空姐穿制服的身分互换、第一次互动和最后一次互动时，都在午夜快餐店、音响里都大声放着"California Dreamin'"的如出一辙情境中、梁朝伟穿着王菲偏好的格子衬衫，都能令人再三龃龉，没有第一段因时间有限带来的压迫感。
反而是王菲决定给自己一年的时间沉淀自己的感觉，无拘无束的无时间感，是每个人，尤其是都市人，都向往的。
对我而言，王家卫仍是至今最会使用同一首音乐贯穿整部影片的导演。
第一段的《Things in Life》延伸出“其实了解一个人并不代表什么，人是会变的！”那句经典独白，第二段的《California Dreamin》延伸出“那天下午我做了一个梦，我好像去了他家”这句经典独白。
金城武在酒吧里独白中提到的《日出时让恋爱终结》，是张学友在90年代初期的热门流行歌之一，这也成为华人观众专属的惆怅怀旧感了。
海外版《重庆森林》把在刚失恋的梁朝伟与凝望梁的王菲在午夜快餐店远镜头那幕出现的《梦中人》换成飞机的起飞声，对比王菲形同梦游般潜入梁朝伟住处前闭上眼睛时的飞机降落声，相比之下这其实是更高明的做法。
王菲饰演的角色阿菲是四个主角中唯一没有失恋的，王菲的歌曲也凸显她角色的俏皮轻快，这些都加强了本片90年代风格的深刻印记。也让这个行事不羁、爱装酷又莫名讨喜的角色成为日后的代表形象。
现代人的迷失感
《重庆森林》不单是一部爱情电影，还是探讨都市人迷失感的病情纪录。
迷失这一较为抽象和哲学的概念，在电影世界上呈现时，可以有各种不同的面向。其中一个面向，就是从角色造型的方面来体现。林青霞在戏中的角色造型，强烈的表达了迷失感。
她总是带着墨镜，身穿雨衣。戏中的金城武有问过她，“为什么你整天都带着墨镜呢？”林青霞冷淡的回答“以防万一”。
这一幕表达了当时香港人的感受。或者说是城市人迷失放大时的怎样处理自己的情感诠释。
王家卫利用这种独特的角色造型来诠释了都市人的迷惘感。
经过现代化的洗礼，都市人的人际关系惨被打成碎片，人们都孤独地屈居一角，仿如无窗的单子，彼此难以沟通。
不得不提的是剧中经典的一幕，梁朝伟在家中跟死物聊天，反映了他的迷失感有多重。
他彻底的丧失自己，他只可能透过自言自语。
以这种另类的方式来释放情绪。或者亲自试想一下：你们在家里会不会自言自语？很多人都会说会。当大家感到迷失时，不论是现代城市教你迷惘，还是你自己闷闷不乐。自言自语，未免是一种解脱的办法。
有时候遇上超现实、荒谬的情节不知所措。但当大家回望现实，不是比电影荒谬么？
我们经常说，生命比小说更离奇的原因大概就在这里了。
现代人，活在石屎森林的动物的唯一解脱方法，就是学戏里梁朝伟一样自言自语？
的确，今天的智能手机横行于市，人人都依懒社交网络来沟通。这种舍去对方的交流方式，会否就是「自言自语」的终极表现呢？
而你，到底是自言自语的梁朝伟、保持警觉的林青霞、爱多一万年的金城武，还是天真的王菲呢？
我真的是超爱这部电影。最后再来扒一扒《重庆森林》里的经典独白：
“每天你都有机会跟别人擦身而过，你也许对他一无所知，不过也许有一天他会变成你的朋友或者是知己。”——何志武
“罐头上面的日子告诉我，我剩的时间不多，如果我找不到那班印度人，我就会有麻烦。”——金发女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一个很小心的人，每一次穿雨衣，我都会戴太阳眼镜，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什么时候出太阳。”——金发女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每一个东西上面都有一个日子，秋刀鱼会过期，肉酱也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我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何志武
“其实了解一个人并不代表什么，人是会变的，今天他喜欢凤梨，明天他可以喜欢别的。”——金发女子
“如果记忆也是一个罐头的话，我希望这罐罐头不会过期，如果一定要加一个日子的话，我希望它是一万年。”——何志武
“每一架飞机上面，一定有一个空姐是你想泡的，去年这个时候，我成功地在两万五千呎的高空上泡了一个。”——633
“那天下午我作了一个梦，我好像到了他家，走出那房子的时候，我以为我会醒来，谁知道，原来有些梦是永远不会醒的。”——阿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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