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腊月初八放了一天假,前517基地保卫处长,现任后勤处处长的严金生,没有叫车,而是步行陪着老婆去山下的集市,他们要给出生不久的女儿买一双虎头棉鞋,下面我们就来聊聊关于民间故事一小时?接下来我们就一起去了解一下吧!

民间故事一小时(民间故事最后六小时)

民间故事一小时

农历腊月初八放了一天假,前517基地保卫处长,现任后勤处处长的严金生,没有叫车,而是步行陪着老婆去山下的集市,他们要给出生不久的女儿买一双虎头棉鞋。

临近过年,小镇上人很多,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街被挤得水泄不通。严金生和老婆好不容易挤到鞋摊前,正准备开始挑拣,身后忽然传来汽车喇叭声,一声接一声不间断,听起来十分刺耳。

即使不在保卫处,严金生的耳朵那天赋的本领也没有衰退,不回头也听得出来,肯定是科研部的车。他甚至可以从发动机的声音判断出是谁在开车,年轻的战士性子急躁,一看老百姓堵着路,就会不停地按喇叭。

“不要着急,慢点儿走,看一下民间的集市也蛮不错的!好久都没有出来走动了……”一个温和的南方口音,像条灵活的蜈蚣,蜿蜒着钻进严金生的耳朵里。

严金生浑身一颤,把身边的老婆吓了一跳。他抓着手里的棉鞋踌躇再三,缓缓转身,回头。身后的车窗已经缓缓地摇上去了,只有房屋的倒影留在锃亮的玻璃上。

这一晚严金生没有睡好。事实上,这一年多来,失眠都像是一个鬼魂,时时刻刻趴在他的背上。可是今天的情况也太邪门了,完全不符合常规。那个人,怎么会在车里?都一年多了,按常规应该早送回去了啊。严金生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列车驰过铁轨接缝那有规律的声音,单调、阴冷,甚至稍带恐惧……

第二天刚上班,老领导,也就是部长打电话来,叫严金生过去一趟。他披上衣服,红着眼睛就冲出了后勤小院。他隐约感觉到,部长找自己和昨天车里的那个人有关系。

部长一反往常的冷峻威严,笑容可掬地让严金生坐下,并且很罕见地给他扔过来一包烟,问:“胳膊上的伤势已经恢复了吧?新岗位是不是能够适应?”

严金生有点儿不知所措,瞪着小眼睛愣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部长这么高兴,是不是有啥喜事?”

部长再次摸了摸几乎秃顶的脑门。他一直试图用仅存的头发把头顶盖住,结果欲盖弥彰,看起来似乎更加稀疏。他高兴、气愤或者沉思时,就会下意识地摆弄这里。

“你的东西!”部长扔过来一个牛皮纸袋,上面印着鲜红的方框字——“绝密”。

严金生小心地将牛皮纸袋撕开,从中抽出一张厚实的纸,原来是一张“立功证书”:

严金生同志,在“一号工程”实施过程中表现突出,做出了重要贡献,特记二等功一次。

中国人民解放军总XX部

“一号工程”这四个字好像一针清醒剂,迅速激活了严金生长期麻木的大脑皮层,他口吃起来,道:“部长,这个……我一直愧对组织,我没有资格……”

部长摆了摆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吐出一口悠长的烟雾,意味深长地说:“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连这个证书,也就是给你看看而已。你不能带走,一会儿还得锁进我的保险柜,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也不许告诉家属。”

严金生重重地点头表示明白,虽然他心里依然糊涂,甚至比昨晚更加迷糊,但是不能问。他一言不发,把部长给的烟揣进兜里,敬了个礼,转身出去了。

三百多天以来,严金生第一次陷入了真正的思考,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将整件事情回顾一遍,然后再拿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结论,一件事情弄不明白,就好像喉咙里卡着了鱼刺。

这天晚上失眠一如既往,不过,严金生忍不住笑醒了好几次。他大概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谁都不敢告诉,只能独自守着秘密,就像守着一件家传的宝贝,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把玩片刻。

严金生把整个事件的细节一遍遍地回顾整理。他琢磨好久之后,不由感叹——那件事,双方的行为都堪称微妙,简直是巅峰级别的战斗。一生中有机会参加如此任务,大概也是自己的幸运,那是自己职业生涯中最完美的一笔。

那是1956年10月,火车行驶在茫茫戈壁上。

严金生斜卧着身子,将薄薄的被子往上拉了拉,一道隐隐的寒气从脚下蔓延上来。按时间估计,火车进入甘肃境内了。他咂了咂嘴,有一只猫在心里轻轻挠着——烟瘾开始发作了。

想起去年,陪首长去苏联,还不是整整一星期没有合眼也没有抽烟?人呐,就是这样,日子一舒服,各种毛病就来了。

他在黎明前的微光中环视了周围,小周就在自己对面的上铺,轻微的鼾声表示她睡得很舒服。她的下铺是厨子熊国宝,这家伙睡相极其难看,脚丫子臭气熏天。

想到这里,严金生蹑手蹑脚下床,站起来仔细查看了自己的上铺,那个人还在熟睡,确实在!

他重又坐下,面对的是熊国宝的臭脚。陈三省教授——上铺那个人,因为吃不惯西北的伙食,所以带上这个胖厨子随行。

凑到窗边看看腕上的梅花表,再有六个小时就到了。从天津到甘肃,这一路疑神疑鬼,总算有惊无险,严金生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一直被一只大手捏着,都不敢使劲跳动。

总算要到了!

这时,严金生好像受到什么刺激,忽然神经质地晃了晃脑袋,右手迅速按到腰间的手枪上。多年的工作经验和前辈血淋淋的教训表明,在你最放松的时候,百分之九十要出事情。所以他养成了习惯,放松的念头一冒出来,立刻要用肢体动作强行驱赶。

不过,这一路漫长的行程,对方有太多的机会下手啊,不应该选择这最后的六小时,在茫茫戈壁动手吧。但愿四姐的情报有误。

那三个人睡得依然香甜,严金生又将列车的布局结构回忆一遍,设想了对方可能如何下手,自己怎么应对,確保万无一失。

四姐的电报又一次浮现在脑海里:年成不好,掌柜说把陈谷子都清了。

这意味着,对方隐藏最深的那个暗桩已经启动,目的就是要阻止陈三省教授到基地去解方程。临走前,部长绷着脸指指点点,说:“严金生你记着,陈三省的安全就是国家的安全,要是他被对方掳走了或者暗杀了,你也不用回来了,自己拔枪自裁吧!”

严金生嘿嘿地笑了。

“别嬉皮笑脸的,我可不是开玩笑。‘一号工程卡在这里,没有计算机,基地一帮人已经用算盘验算了一个多月,数据都对,就是得不到方程通解。人要是让对方抢跑了,天就塌了!”部长最后这句话几乎是声色俱厉。

严金生再一次感觉到寒气彻骨。这个暗桩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谁都不知道,防不胜防啊……

又过了十五分钟,卧铺走道里开始有人声,列车员窸窸窣窣地打扫着卫生,洗漱女人的脚步声,孩子被叫醒后的哭声,陆续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厨子熊国宝翻了个身,“呼”地坐起,脸上油光满面,可能是汗水。他表情扭曲着回头张望,眼珠子似乎要从胖脸上迸射出来,大口喘着粗气。看到严金生正凝视着自己,熊国宝略微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严金生没有说话。熊国宝捂着肚子下床找鞋,他要上厕所。

严金生只好做个手势,告诉他忍耐一下,又指了指上铺,意思是陈三省没有醒,再等等。熊国宝则咧着嘴脸不住地摇头,表示忍不住。严金生没办法,从行李袋里掏出一个洋瓷碗递过去。

看熊国宝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严金生强调一样指了指碗。熊国宝无奈,接过去蹲在包厢门口,沙沙的声音响起,一股隔夜的尿骚味徐徐弥漫开来。头顶清脆的女声响起来:“你干啥呢,又这样!臭死人了!”

小周醒了。

熊国宝的声音立马停住,看来是硬生生憋了回去。

“让他自己去不就得了,还真把他当个国宝,不就是一厨子么?”小周一边捏着鼻子下床,一边含含糊糊地抱怨严金生。

严金生只能笑笑,习惯性地去摸烟,想到陈三省还没有起来,他闻不惯烟味,只好忍住。

熊国宝已经系好了裤子,手端洋瓷碗站着,有些不知所措,小声说:“老严非不让我去,要在这里解决,我实在是……”

严金生挥手示意他不要说了,小周则嘟囔着走出去。

小周把湿毛巾和早饭拿回来的时候,陈三省已经醒了。

大家随便吃了点儿。

严金生小声对陈三省说:“五个小时,再过五个小时就到了,辛苦你了!”

陈三省非常绅士地颔首一笑,整了整西装领带,留过洋的人确实不一样,即便在火车上,头发也是一丝不乱,皮鞋擦得一尘不染。

严金生又凑过去小声说了句话,陈三省摇了摇头表示不用,微笑着说:“大概是甘肃干旱吧,我体内的水分都跑了,所以一整天都不需要去厕所的。”

严金生坐了一会儿,就双手叉腰,站到门口,想听听外面的动静。

在单调的“哐当”声里,有一个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从左边过来了。严金生不由屏住呼吸辨认,感觉那绝不是列车员单调拖沓的步子。这一路上,五个列车员的步速和力度特征,已经牢牢地刻在他的脑海里。耳朵里的这脚步声快而不乱,有一种内在的轻柔节奏,证明走路的人体态轻盈,心情不错,而且是个年轻女子。

脚步声“嗒嗒嗒”地走近,然后又“嗒嗒嗒”地往右边去了……

严金生松了口气,又是虚惊一場。他看了看表,这一刻钟似乎显得特别漫长。

精神放松下来,他又忍不住回想起刚才的脚步声,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呢?为什么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过,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己在听力上确实具有惊人的天赋,只是任何两个形体相近的人,都有可能走出一样的步子。

虽然脑子里这么想,但他还是忍不住拉开软卧包厢的门,探头去看。

不远处的窗边,一个穿着藏青色风衣的女子正举着相机往窗外取景。可能是眼睛的余光注意到了严金生,她别过脑袋看了一眼,定睛端详片刻,忽然大步走过来,相机就倒提在手上一晃一晃的。

严金生吓了一跳,急忙伸手去腰上摸枪。

不料那女人却叫出了声:“金生?”

这一声令严金生浑身汗毛直竖,一是因为自己的真名突然被人叫出来,二是因为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本来以为早已忘记,这么多年后重新出现,却好像就在前几天的样子。

每个人的声线都是非常独特的,这个女人,是严金生的初恋南栖云。

严金生只好出去,两人站在门口略显尴尬,像是隔着数十年的光阴,忽然不知道从何说起。

南栖云慢慢地收起徕卡相机,幽幽地低头说:“好多年了,你倒是没怎么变化。”她又指着车厢的交接处说,“去那边抽支烟聊聊?”

调虎离山?这个想法在严金生头脑里一闪。他掩饰地咳嗽了一声,推开包厢的门,说:“不如进去聊吧,外面太吵。”但是,这句话刚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引狼入室”这个想法又浮现出来。

严金生来不及改口,南栖云已经进去了。

她很有礼貌地向陈三省、小周以及昏昏欲睡的熊国宝打了个招呼,问:“是你同事?”

严金生摇头说:“不认识,路上偶然碰到的。”

等南栖云坐定,严金生试探地问:“你这是干什么去?”

南栖云举着相机说:“去西边,拍一些佛像,做论文要用的。你呢?后来听说你当兵了,现在还在部队?”

严金生摇了摇头,说:“早就回地方了,革命工作不分地点,在地方上一样可以为人民服务。”

他这句话说得很自然很认真,但是南栖云竟然忍不住开口一笑,这让严金生顿觉不快,好像自己的革命热情受到了嘲笑。

南栖云倒不在意他的反应。她本来健谈,坐下来开始滔滔不绝,讲起自己这些年在德国的事情。讲到得意处,她从风衣兜里掏出香烟,递给严金生一支。严金生烟瘾也犯了,但是他忍住了,摸出自己的卷烟晃了晃。

南栖云打着火机就要点上,上面的陈三省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严金生急忙说:“上铺的同志肺部有点儿毛病,闻不得烟味,我一直都没敢抽。”

看着南栖云收起香烟,严金生这才感到背上汗涔涔的。前辈执行任务时,都不止一次遇到过迷烟,这东西慢慢散开,不到五分钟,周围的人全都趴下没有知觉,是抽烟人的死穴啊!

这时小周插了一句话,问南栖云:“你是不是到嘉峪关去?”

南栖云也不抬头,淡淡地说:“不是。”

小周就感觉索然无味,翻身躺下不再说话。

两人又扯了一会儿,因为身边有三个虎视眈眈的观众,南栖云起身告辞,说了自己的车厢号,正巧就在隔壁。她抿嘴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

严金生出去送人,刚好乘务员过来打扫卫生。这个乘务员他认识,侧身让她过去,把南栖云送出几步远,心里略感失落。他不敢离车厢太远,现在正是最敏感的时候,丝毫的大意都会带来灭顶之灾。

列车员打扫完一走,小周就开始趴在上铺好奇地问:“严处长,这么一个洋小姐,你俩怎么会是老相识?”

听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严金生皱了皱眉头,小声说:“出门在外少说点儿话。以前我是放牛娃,她是地主家的小姐,留过洋的,谁知道现在是什么来路!”

一个小时过去了,距离目的地又近了不少。

严金生还在想,怎么会这么巧?千里偶遇,而且还是隔壁!

正愣神的工夫,“笃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大家互相对视一眼。按照惯例,小周去开门,严金生手握枪柄堵在陈三省前面,熊国宝还猫在床上。

又是南栖云,她伸手递过来几块黑乎乎的东西,说:“尝尝看,正宗的挪威巧克力,不知道吃不吃得惯。”完了还略带开玩笑地补充说,“看我对你多好,从小,好东西都给你留着。”

严金生接过巧克力,憨厚地笑了笑。

南栖云这次没有停留,转身就离开了。

看着手里黑乎乎的玩意儿,严金生探询地看看陳三省,意思很明显,是问他在国外吃过这东西没有。

陈三省儒雅地笑了笑,说:“味道挺不错的,这东西补充热量。”

小周笑着说:“不如就让我来试试?反正这几个人里我最不重要,负责你们的后勤和文字工作,如果我中毒了,或者英勇牺牲,你就给政治部……”她忽然住嘴了,因为严金生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出门在外,绝对不允许吃任何不可信任者的东西,这已经上升到条令高度,而且是一条铁律。

严金生面无表情,把黑乎乎的挪威巧克力扔到桌下的垃圾桶里,那上面的金色锡纸闪闪发光,一看就是名贵的上等货。他心里不由又是一阵失落,倒不是觉得东西可惜,关键是它来自南栖云,一种隐约不明的东西在内心荡漾着。

熊国宝木着脸,目不转睛地看严金生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几个人呆呆地看着窗外苍茫的戈壁滩,熊国宝又捂着肚子站起来。严金生没办法,示意陈三省一起去。这一路上为了保证这两人的安全,上厕所必然是三人同行,不敢让谁落单。

好在厕所不远,而且此时人不多,前后五分钟不到,迅速解决后回到车厢。突然,严金生整个脑袋嗡的一下彻底空了!

小周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手里握着被咬掉了一小块的巧克力,嘴角渗出了丝丝鲜血。严金生又惊又怒,这孩子就是管不住嘴,警惕性太差了!

试了试脉搏,还算平稳,即便中毒也不会很深。严金生最不愿意看到也一直试图逃避的局面终于出现——南栖云果然有问题!

现在怎么办?如果自己去追杀南栖云,那这两个人就没人保护。但不主动出击的话,简直就是坐以待毙,还有小周这样一个稀里糊涂的伤员拖累着。

严金生将小周拖到床上趴下,这样可以压迫心脏,减缓毒药的渗透。

陈三省到底是留过洋的科学家,见过世面,看到眼前的情形,他并不显得特别惊慌。熊国宝已经有点儿语无伦次、手足无措了。严金生正要让他住嘴,又是一阵敲门声响起!

三个人顿时陷入沉默,一起盯着缓缓推开的木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圆形的镜头,严金生猛然将眼前的陈三省扯到身后,然后探手发力,将这东西重重地砸到地上。

女人的尖叫声顿时响起。严金生顺势上前一步,拉住对方细细的手腕微微一抖,来人就落到了床边。是披头散发惊恐万分的南栖云!她瘫坐在地上,双手护胸,哆嗦着问道:“怎么了金生,你发什么疯呢?”

严金生蹲在地上,掏出手枪,阴森森地问:“我还要问你干什么呢?是来替我们收尸的吧!你们有多少人?人员是怎么布置的?坦白交代,戴罪立功!”

南栖云睁大眼睛,说:“什么戴罪立功?我有什么罪,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对我?就算我有罪,也必须等我的律师和你会面!”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知道了,你肯定还在部队,职业病发作,把我当成坏人了!”

“那为什么我们这个人吃了你的巧克力,就这样子了?”严金生指着小周质问南栖云。

南栖云已经恢复了她的从容淡定,双肩一耸,双手一摊,表示不解,辩解说:“我的巧克力绝对没有问题,不信拿来给我吃一口。”

严金生一筹莫展,暴躁地挠了挠头,硬邦邦地丢下一句:“现在开始,你不许离开这里半步,不要以为咱们以前认识,我就不敢杀你!”

南栖云倔强地将脑袋歪到一边,气鼓鼓的样子,伸出双手,说:“要不要把我捆上?我青梅竹马的朋友!”

严金生“哧”的一声从床单上撕下一条,三下五除二将南栖云的双手双脚捆结实,勒得很重。南栖云的眼泪噗噗地落下,严金生却装作没看到。

南栖云垂头抽泣了一会儿,干着嗓子说:“喂,给我一支烟抽!”

严金生说:“可以,但是只能抽我们的。”

他从床铺上挂着的衣兜里掏出基地小工厂生产的卷烟,点上了塞到她嘴里。这烟跟老百姓自己卷的旱烟差不多,非常冲,南栖云的眼泪又一次落了下来,叼着纸烟咳嗽不停。

严金生背过身,脑子里乱成一片,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下手。现在是八点半,还有三个半小时就要到达目的地了,越往后无疑越危险,最好是撬开南栖云的嘴巴。

忽然,背后传来陈三省惊慌失措的叫喊:“喂,喂,你怎么了?”

南栖云脑袋低垂,点燃的卷烟跌落腿上,已经将她的裤子烧了好几个洞,甚至有了皮肉焦灼的气味。她的鼻腔里,鲜血正往外不停地涌冒,眼睛闭得严严实实。再探脉搏,已经停止跳动了。

严金生这才感到了前所未用的恐慌,烟是自己给她点的,所以南栖云不存在畏罪自杀的可能。也就是说,有人本想向他下手,却假他之手,害死了南栖云。

如果说南栖云没有嫌疑,那么毫无疑问,巧克力和烟是被同一个人做了手脚,但是这件衣服一直挂在床头,会是谁可以如此来去无踪,如同隐形人呢?

他在脑海里快速过电影——送南栖云走时,擦肩而过的乘务员!

只有她接触过这里,当目光触及桌上的水杯,又想起另一种可能,小周也未必是吃巧克力中毒,或许是——喝水!

这时,严金生的心脏剧烈地疼痛起来,脑袋开始嗡嗡作响,各种念头此起彼伏,像是报废了的电台,不断发出紊乱的噪声波。

我亲手害死了年少时候的朋友!

小周怎么中毒的?

对方什么时候瞄上南栖云的?

怎么向组织交代?

……

毕竟是受过专业训练,片刻疼痛之后,严金生就强迫自己恢复了理智,当前最要紧的,是找到那个有嫌疑的乘务员,才有机会为南栖云和小周报仇,也才能更好地保护陈三省同志。

陈三省似乎看出了严金生的心思。他沉着声音缓缓说:“我们不如暂时就守在这里,也不要找什么嫌疑犯了。”他比出三根手指,加重语气说,“三个多小时,忍耐一下。”

严金生抿着嘴唇想了想,这样虽然窝囊,但风险可能最小,便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三个人齐心协力,把南栖云拖到熊国宝的床铺上盖好。南栖云的胸前都是逐渐发黑的鲜血。她的眼睛并没有完全闭上,却仿佛斜盯着严金生。

严金生心乱如麻,把手枪保险打开,面色铁青地对那两人说:“重申一下出发前的纪律,我们任何人,都不能活着落入敌人之手!就是说,任何人被抓了,其他人都有权利击毙他。熊国宝,你也不例外!”

说完,他掏出两支钢笔递给陈三省和熊国宝,说:“这是仿制日军间谍的笔式手枪,三弹连发,有效射程15米。一旦出现极端情况,就用它杀死我,或者留着自杀!”

严金生的话一出,逼仄的车厢内,气氛顿时沉重起来,铁轨声也更加真切,“砰砰、砰砰”,如同人的心跳。

严金生站在门口,双耳像是高灵敏度的探测雷达,不断扫描和搜索着过道里任何可疑的声响,和自己记忆的资料对比,排除了一个又一个可能。

忽然,一声轻微的叹息在门口响起,这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人声和铁轨声里,一般人根本听不到,但是严金生的耳中却不啻炸雷滚滚。这时候的严金生,就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他懂得如何从一群菜花蛇中间,辨认最恶毒的那一条!

箭步,举枪,推门!

但这条蛇的反应也不慢,迎接他的是空空的过道和隔壁包厢无风自动的门帘。

敌人就隐藏在隔壁?和南栖云住在一起?难怪!

严金生的胸腔如水泵般开始剧烈压缩,巨大的跳动声使得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直跳,他开始興奋了。以前训练时,教官不止一次提醒过他,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遇到强大的挑战,千万不要盲目兴奋。

严金生知道,车厢里视线狭窄,反而会中了圈套,成为对方的猎物。可是他管不住自己的身体,双眼却放射出夺目的光芒,此时如果有人和他对视,难保不会被这眼神灼伤。他呼的一下踢开隔壁包厢的门,一股刺鼻的奶味扑面而来,带着温暖的气息。他这才想起,昨晚,自己确实隐隐听到过《摇篮曲》。

车厢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严金生踏进一只脚,举枪喝道:“谁在里面?”

左侧上面一个细微的女声回答说:“我!怎么了?”

这个声音严金生听过,隔壁确实有这样一个女人,昨天晚间上厕所回来,这个女人走错了房间,还被小周训斥了几句。

“你是什么人,出来!”严金生沉声命令。

“什么事啊,我怕孩子吵闹影响别人睡觉,专门找这个人少的地方来。”对方细声细气地回答。同时传来铺板“嘎吱嘎吱”的声音,对方起身准备下来。

难道自己判断错误?一个带小孩的女人,怎么可能是暗桩?严金生此时已经适应了车厢里的黑暗,逆光看到一个身影弯腰正在下床,心里不由有些放松,提枪走进去想盘查清楚。

距离那人还有一米左右的样子,忽然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涌上心头,这里头有问题!严金生想要后退,但已经来不及了。

对方在床梯上忽然变了方向,双腿弹扫出来,重重地撞击严金生的脖颈,奶味夹杂胭脂味极为浓烈。这一撞令严金生眼冒金星,仰头直直地倒了下去。在头脑空白前的一刹那,他忽然明白了刚才为何感觉“异样”。

撞击沉重有力,而且肘部骨节粗大,这个人是男的!一个善用假声讲话的男人,带着浑身的奶味和胭脂味,化装成带小孩的女人,就连受过专业训练的耳朵也没有听出破绽。

脑袋重重地砸到车厢壁上,钻心的疼痛唤醒了严金生的神志,他下意识地举枪还击,右臂却被对方反剪住,同时左肘部传来丝丝的凉意,然后整个左手好像凭空消失,不听使唤了。

对方用刀片挑断了他的韧带!

严金生又惊又怒,抬腿在壁板上用力一蹬,借着反弹之力,两人在地上滚作一团。严金生本身体格壮硕,加上现在拼了命,借助强有力的腰身在地上挣扎,使劲地往墙壁上碰撞,没几下对方就招架不住,匆忙起身夺门而出。

少了左臂支撑,严金生起身稍微慢了半步,出门只看到一个灰色的背影,没有时间思考,凭借脑子里模糊的人形剪影,他想也不想,抬手就是一枪,无声手枪声音很小,对方应声而倒。

快步上去翻过身子,正是那个和自己缠斗的人。脸部轮廓柔和,身上带着奶味和胭脂味,花布上衣,乍一看真像个少妇。

为了避免引起混乱,得把尸体赶紧藏起来。严金生将手枪别在腰间,单手将尸体拖向自己的车厢。快到门口时,他突然想到,倘若我是对方,就会派两个人来办事,一个引开保卫人员,另一个……

想到这里,他不由浑身一个激灵,我能想到,对方也不难如此设计!

推门而入,里面的陈三省和熊国宝正面面相觑。看到严金生血迹斑斑地闯进来,二人吓了一跳,眼睛鼓鼓地瞪着他。

严金生用目光将房间扫射了一遍,一切照旧,小周和南栖云还是安静地躺着。他重重地出了口气,这才感觉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心里虽然还不踏实,不过所幸现在一切平静,陈三省还安全。

尸体被拖进来,就塞到床下。严金生简单地包扎了伤口,擦干净身上的血迹,坐下来用右手摸着左臂,说:“这条膀子算是废了,不过只要陈教授安全,我就算搭上这条命,也无所谓了!”

陈三省的表情很不好意思,连声说:“连累严处长了,受了这么重的伤。”

严金生摆手道:“不要客气了,大家都是为了工作,我这点儿伤算什么?”旋即他的表情又轻松起来,将刚才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

严金生给陈三省和熊国宝讲起,自己如何先一步判断出对方的异常,又怎样凭着一身力气把对方赶跑,然后一枪结果了他。同时他也感叹了一下对手,男扮女装几乎没有破绽!说到这里,严金生抬腕看看手表,这么折腾一下,时间过得倒是飞快,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到站了。

陈三省续着刚才的话题问:“严处长,你这种神奇的直觉从何而来?”

严金生笑道:“什么神奇的直觉,这只不过是从小磨练而来的!我是个苦孩子,打小四处讨饭吃,还在南栖云……”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在她家里当过长工。为了讨生活,必须学会察言观色。”

陈三省点了点头,说:“按照认识论来讲,实践才能出真知,唯有通过大量的实践,掌握第一手素材,再加上潜移默化的养成,自然就会转化为灵感。有时候,这些灵感都会令自己难以置信,堪称鬼斧神工。”

“科学家讲话就是专业,有知识又有理论,把哲学运用得恰到好处。”严金生一边抚摸着枪管,一面微笑着接上话头。

“这话不是我说的,三十年代在巴黎,我追随过E·嘉当先生一段时间,是他告诉我这个秘诀的。我感觉和咱们中国人‘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的道理异曲同工。”陈三省说着,微微扬起头仿佛眺望远方,又好像回忆起往日的岁月,叽里咕噜地说了一段法语。

“这就是他老人家的原话。”陈三省补充道。

熊国宝可能根本听不懂这两人在搞什么,他只关心自己的安全。他抬头问道:“严处长,咱们现在,是不是安全了?”

严金生晃着手里蓝幽幽的手枪,徐徐道:“不是,不把你们带进基地大门那一刻,绝对不敢说安全。”

陈三省皱着眉头说:“真是难以置信,对方居然就住在我们隔壁,而且还神不知鬼不觉下了毒,看来早就盯上我们了。凑巧的是,你的朋友南小姐也住在隔壁。”

“然后他就在南小姐的巧克力里下了毒?”熊国宝插话问。

严金生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又迟疑道:“……不过,小周未必是吃了巧克力中毒的,水里也可能有毒,那个人晚上说是走错了房间,其实就是进来下毒的。水里和我卷烟里的毒,都是他干的,和乘务员没有关系。”

“也怪我自己大意,昨晚上厕所,把装卷烟的衣服挂在了床头,他才有了可乘之机!”严金生叹口气,慢慢地说。

从严金生身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来,颤抖着抓住他的衣服,是右边的陈三省。他瞪着大眼睛,用干枯的声音挤出一句话:“不对啊,严处长,我记得,我记得昨晚上厕所,这件衣服就在你身上!”

陈三省一贯温文尔雅,声音具有文化人文雅的特质,语调上少有起伏,但是他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令严金生那敏锐的耳朵扑棱扯动了几下。

不光是因为语调刺耳,而是其中饱含了惊诧、恐惧、犹豫等各类情感,严金生听在耳朵里,觉得很是不舒服。然后,他双眼瞪起来,遍体的汗毛倒竖,一道闪电划过脑海,明白了为什么陈三省会如此惊慌失措。

接下来的这几秒钟,车厢里安静极了,好似几个小时那么漫长。

小周和南栖云当然没有动,她们依然安静地躺着。

坐在严金生身边的熊国宝,第一个动起来,他又矮又胖的身体弹簧一样跳起,几乎撞到了上铺的铺板,转身撞倒比他强壮的严金生,闪过陈三省,又砰的一下撞开门,疯一般向右边逃跑。

严金生的枪一直就拎在手上,被这一撞没有拿稳,当啷落地。等他捡起手枪再翻身爬起来时,熊国宝矮胖的身影已经到了两节车厢的连接处。熊国宝一边跑还一边回头,他看到严金生举枪跟了上来,反倒不跑了,慢慢地转身,举起手来。

严金生一边往他跟前疾跑,一边喝道:“蹲下,双手高举。”

熊国宝一一照办,嘴里反复说的就是一句话:“我不是奸细,不要开枪!”

严金生快步上去,一脚把他踹翻在地,左手不方便,只好用枪管在他的身上来回拨弄,首先将自己发给他的钢笔式手枪取下来,确信再没有别的攻击性武器和炸药,才讓他双手抱头往卧铺里走。

两人走到包厢门口,严金生的耳朵再一次受到刺激——里面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声响。

趁着自己追赶熊国宝,有人冲进去加害陈三省?

想到这里,严金生好像浑身着火了,一把揪过熊国宝,用臂弯死死勒住他的脖子,然后准备推门而入。

门被锁死了!

严金生一着急,抬脚直踹,不料这门锁倒是结实,踹了三四下才被踹开。就在门开的一刹那,从火车哐当声、门里面人的喘息声、门锁的坠地声里,钻出来三声轻微的“嘭!嘭!嘭!”,这是笔式手枪的声音。

房间里狼藉一片,小周的身子斜扑在下铺床上,陈三省斜靠着壁板一动不动。

严金生拖着熊国宝先过去蹲下,发现陈三省面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似乎很想把手臂举起来,但是只能转了转眼珠作罢。

陈三省的灰色西装已经一片狼藉,在鲜血浸染下略微发硬,在心脏位置有一个小小的洞,缓缓掀开,下面犹如一道血泉,还在随着呼吸汩汩地往外冒血,他呼吸稍微重一些,血就会喷溅。

顾不上熊国宝了,严金生试着用手去堵那个伤口,但事实证明这是徒劳,他也不敢把血洞里那个闪闪发光的小东西拔出来,那样心脏的压力会将鲜血在短时间完全内挤压出来,作为特殊保卫人员,严金生第一次感到了束手无策。

陈三省的血还在不停地流,严金生已经双手赤红。在他眼中,那鲜红流走的好像不是陈三省的血,而是自己的!

暗桩居然是小周,这个工作了好几年的优秀机要人员。

陈三省死了,任务完全失败。

一號工程继续搁浅,数百科技人员的努力全部白费……

“陈三省的安全就是国家安全!”部长不怒自威的脸庞浮现在眼前。

一切胡思乱想都是徒劳,陈三省最终没有抵抗得住。最后一刻他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甚至露出了莫名其妙的微笑。

任凭严金生如何摇晃和呼喊,陈三省依然双目紧闭。

他死了!

严金生的牙齿开始咯咯作响,他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梦境,睁眼醒来就从头再来,自己绝对不会再有任何闪失了。他重重地眨了几下眼睛,使劲揪了揪自己的头发,但陈三省还是没有醒来。他的笑容已经僵硬,血珠子在胸口凝聚堆积。

严金生把枪别到腰带上,用指尖捻出陈三省胸口亮晶晶的玩意儿,那是一把细长扁圆的小尖刀,中间空洞,应该是作为血槽专门放血用的。

他认识这东西,是小周的修眉刀。

小周也趴着死了,脑门上有三个洞,是被陈三省的笔式手枪打死的。

现在房间里有两个活人,四具尸体。严金生无比悲凉地坐着,他不知道回去如何交代,国家的损失太重了!所有的努力都毁于一旦。

严金生不由得烦躁起来,举枪戳着熊国宝的脑袋吼道:“不是奸细,不是奸细你他妈的跑什么?要不是为了追你,小周那个奸细,她能得手吗?”

熊国宝自知理亏,唯唯诺诺地辩解说:“上厕所时,那衣服在你身上,当然就不是隔壁那人给卷烟下毒了,那肯定就是在咱们几个人中间有奸细嘛。你不是,陈老师不是,我不是,肯定是小周,我怕她忽然坐起来害我,就……”

“贪生怕死的玩意儿!你就那么重要?轮也轮不上你,人家要害的是陈教授!”严金生看看表,决定趁着最后的二十分钟,把事情从头到尾捋一遍,回去也好写报告,向组织交代清楚。至于怎么处理,那是组织的事情了。

小周这个奸细,一直都潜伏在身边,因为自己和陈三省形影不离,所以她没有找到机会下手。是她在卷烟里下了药,而巧克力根本就没有毒。

昨晚上厕所回来,隔壁的人并不是走错房间,他是趁机过来和小周接头,实施行动计划,这应该是自己这一路上最大的失误。小周假装吃巧克力不省人事,让隔壁的同伙引开自己,伺机动手杀害陈三省。

干掉小周同伙后,大家精神上都有所放松,所以才聊了那么多,直到陈三省指出衣服的疑点之后,所有的人才意识到,除了隔壁那个,还有一个奸细就隐藏在自己人中间。

熊国宝的逃跑让严金生误以为他就是暗桩,情急之下才将陈三省单独留下,不料却给了小周可乘之机。

唉!他在心里沉沉地叹息了一声,人算不如天算,自以为周全,却还是百密一疏。

在他心乱如麻的时刻,列车的汽笛声已经响起,到站了。

严金生还是习惯性地把枪拔出来,示意熊国宝跟着自己,他的头脑现在已经不怎么听从指挥了,感觉自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

部长的黑色轿车果然停在站台下面,就像出发前他说的:“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会亲自到火车站接你,只要陈三省活着进了我的车,你的任务就圆满完成了,给你报二等功!”

部长看到浑身血迹的严金生,还有蔫头耷脑的熊国宝,心里就明白了几分,他沉着脸一言不发,让他俩坐进了轿车。

“怎么回事?”部长的语气还是波澜不惊。

严金生在后座直起身子,磕磕巴巴地把自己整理好的过程汇报了一遍。部长听完一言不发,只是摸了摸快要秃顶的脑门,小声说:“原来是她!”

接下来大家一路无话,严金生精神高度紧张,虽然累得几乎休克,却不敢睡觉,倒是熊国宝心宽体胖,歪着脑袋打起了呼噜,气得严金生想揍他。

颠簸了近四个小时,才到基地门口。

严金生跟着部长进办公大楼,赶几步走上去说:“部长,这次我……”

部长挥手示意他不要说了,语调还是那么平和,说:“不要有太大压力,最起码,把内部的敌人揪出来了。”

“功与过要分开,毛主席说要辩证地看问题,如果这次不把这个暗桩敲掉,以后说不定会造成更加不可估量的损失,就这一点看,你是有功劳的!先到医院去,包扎好回去休息一下,迎接新的工作岗位。”部长最后这样说。

两周之后,严金生被任命为后勤处处长,理由是左臂残疾,不适合再从事保卫工作。平调而没有处罚,这个结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一年多以来,严金生都生活在任务失败的沮丧和徒劳的自我安慰里,失眠、健忘和脾气暴躁接踵而至,有时忍不住发出英雄末路的感慨。

是的,这都是以前的想法,但目前情况发生了变化。严金生问自己,昨天集市上,科研部车里的那个人怎么解释?声音分明是那个厨子熊国宝的,自己绝对不会搞错!

立功证书又是怎么回事?

现在是1957年腊月初九深夜,严金生回过神来,又一个人嘿嘿地笑了一会儿,还好,没有把老婆和闺女吵醒。

一年多来,因为任务失败,严金生寝食难安,似乎戴着一个无形的枷锁在基地活动,人也变得疑神疑鬼,总怀疑别人在背后议论自己。

现在好了,就在刚才半睡半醒之间,严金生回到了任务现场,他好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看穿了每个人的心思,洞穿了每一处的细节,没有留下任何死角。这一次,他将自己的直觉发挥得酣畅淋漓。

枷锁就此卸下了。

1956年10月7日晚7点15分,卧铺房间里。

小周正躺在床上轻轻地哼着歌,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小周警觉地问了一声:“是谁?”

“我啊。”是一个轻柔的女声。这人走路像猫,根本没有声音。

小周翻身起来,追问道:“你是谁,到我们房间干什么?”

女人“哦”了一声,回答说:“那是我走错了,我在隔壁呢,姑娘你也是到嘉峪关么?”

小周说:“不是。我们马上下车了,你到嘉峪关干什么?”

“给婆婆送小孩,我有一对双胞胎,长得可俊了,不过现在我自己都分不清老大老二了。姑娘要是没事,过来聊天吧,看看我那双胞胎。”女人的声音还是细细的。

这时,走道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严金生他们回来了。

小周有点儿不耐烦,语气急促地催女人道:“好的好的,那你赶紧回去吧,一会儿看不到你,宝宝肯定会哭的。”

陈三省推门进来,小周还在说话:“大晚上的稀里糊涂乱跑,竟然窜到我们这边来了。”

严金生警觉地四下看看,默默地坐到床头。

熊国宝开始脱衣服,准备睡觉。小周从上面探下脑袋说:“这么早就睡,咱们聊会儿天嘛。陈教授您不困吧?”

严金生打断她说:“还是不要聊了,祸从口出,小心隔墙有耳。”

小周嘟囔了半天,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可能是白天睡了一整天,四个人都毫无睡意。严金生干脆就没有躺下,他握着手枪斜靠在枕头上,方便应对意外状况。

小周枕着双手,在黑暗中不断地眨着双眼,回味隔壁那个女人捎来的话。说得很清楚,“双胞胎,分不清老大老二”,也就是说熊国宝和陈三省中,究竟谁是真正的数学家,现在还不能确定。

“过来聊天,看看双胞胎”,就是说,我把人引开,你留下把真的陈三省认出来,然后借机干掉!

下一步怎么办?严金生不让聊天,这几个人都沉默寡言,很难从言语间探出破绽。不是陈三省的那一个,肯定和严金生一样是专业特务人员,自己只有一次机会出手,所以判断绝对不能失误,绝对不能!

她细细地摩挲着枕头下的修眉刀……

接到陈三省和熊国宝不久,小周就已经在严金生的卷烟里下了毒,谁知道这个烟鬼现在却彻底不抽了,成天拎着手枪来回走动。这情形,相当于是两个特工在保护一个隐形的陈三省,自己要完成任务,难度相当大。

南栖云的出现,给事情带来了转机。首先这个巧合分散了严金生部分注意力,特别是南栖云的热情接近,估计令大家都是疑窦丛生。

小周一开始还以为,南栖云也是被派来接应自己的,但是“嘉峪关”的暗号没有对上。小周不禁有些沮丧,但很快巧克力出现了,对四个人来说,巧克力具有完全不同的含义。

看到黑色醇厚的巧克力,熊国宝不禁回忆起在国外的岁月——他才是真正的数学教授。回国两年多,很久没有吃到正宗的巧克力了!他忍不住舔了舔舌头,似乎有一种甜涩的味道在舌尖流动。那是货真价实的醇香。

小周不知道熊国宝的想法,以为厨子贪吃是缘于本能。

陈三省见严金生望着自己,心想,你问我,我问谁去?我也不知道巧克力的味道!作为和严金生肩负同样使命的特殊保卫人员,他只是临出发前看了一点儿资料而已,纯属“纸上谈味”。他装作很内行,煞有介事地给严金生介绍了巧克力的味道。

严金生想的则是,这块巧克力有没有问题?南栖云大概是对我真的不错,小时候……

小周目前尚未看出破绽,几个人的表现和各自的身份都很吻合。不过,她决定尽快抓住南栖云这个机会,利用她把局面彻底搞乱。依照严金生冲动的性格,他肯定会判断失误,进而做出错事,这对自己无疑是最有利的,浑水里头好摸鱼。

于是,趁着三人去上厕所,小周从垃圾箱里将巧克力取出来,咬掉一小块,然后咬破舌尖,装作昏倒,趴在地板上。

严金生果然中计,然后南栖云莫名其妙地被卷烟害死,局面一下子陷入了混乱……

当严金生突然推门而出,冲进隔壁时,小周知道,是隔壁的搭档故意引开严金生,好叫自己尽快动手。

动手还是忍耐?

小周趴在那里假装昏迷,她犹豫良久,决定继续忍耐,在没有确认谁是陈三省之前,盲动只会导致失败。潜伏这么多年,不能功亏一篑。

听到隔壁的搏斗声,小周还是没有动。

这期间,陈三省和熊国宝都没有说话,他俩的任务就是保持沉默,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小周趴在那里,可惜她后脑勺没有长眼睛,看不到陈三省和熊国宝的嘴唇。

陈三省用嘴型示意:“保持警惕,这是调虎离山,有情况你先逃命,我掩护你!”

熊国宝用嘴型回答:“知道了。警惕!”

外面急促的脚步声乱成一片,轻微的无声手枪声令一切结束,严金生很快得手,当他拖着尸体走到门口时,忽然意识到可能是圈套,就急忙闯进来,将精神高度紧张的熊、陈二人吓了一跳。

严金生进来之后,小周悲哀地明白,自己的同伙已经死掉了,没想到这个家伙如此不堪一击,原本指望他可以干掉严金生,然后自己再下手,没想到居然只是伤了严金生一条胳膊。

在心里哀叹一声后,小周只能继续趴着,听那三个人漫无目的地聊天。

四个人都知道这件事没有完,但就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严金生的精神得到暂时的放松,不由自主话就多了起来。他身边的陈三省,表情却变得更加凝重,对方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他顺着严金生的思路将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整理了一遍,再整理一遍……

问题在哪里?

既然暂时无事,那就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吧!陈三省刻意将话题往深入的地方引,这样才能凸显出自己“归国教授”的身份,特别是和知名几何学家E·嘉当先生共事的那一段時间,陈三省做出了自己一生最精彩的研究,这是国际数学界人所共知的。最后的那段法语更是恰到好处,流畅优雅,甚至带着些许华丽。

小周估计了时间,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在他们警戒最松懈的时刻,所表现出来的,应该是真实的一面,也就是说,陈三省是真的。

该动手了……

然后,三个男人突然说到了衣服。

这一路上,陈三省不光关注着熊国宝的安全,严金生的一举一动也在他的注视之下,两个人的性格相反,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冲动一个克制,无形中是一种天然的配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严金生就是这趟行动的消息树,而陈三省则是“掩体”。

所以上午时候,南栖云进来要抽烟,被陈三省的咳嗽制止住,昨天晚上出去上厕所,他曾仔细将严金生打量了好几遍。他确信,那件衣服当时没有挂在床头,退一步讲,即使挂在床头,自己也有责任提醒他穿上,出外执行任务,便装夹层里有很多秘密。

所以,当严金生推断说因为衣服挂在床头,而被对方下了药时,那一瞬间,陈三省失去了惯常的冷静,忍不住伸手抓住严金生,说:“不对啊,严处长,我记得,昨晚上厕所时,这件衣服就在你身上!”

这话犹如一颗炸弹投进了深水。

严金生的表情先是微微一怔,迅速意识到了这句话的分量,四个人中间有奸细!他的脑袋开始高速运转,陈三省和自己不是,小周昏迷,厨子,一定是厨子!

可是就在他半握着枪将要起立时,横冲直撞的熊国宝水牛般呼啸而来。

熊国宝和陈三省两个人的身份都是假的,所以他们心明如镜。他们知道真相,但是没有时间解释,一秒也不敢耽搁,谁知道奸细在下一刻会有什么动作?

所以,依照陈三省的指示,熊国宝迅速夺路而逃。

熊国宝没有别的选择,他也大致上猜出了严金生的心思——他在怀疑自己!所以自己还不能跑得太远,严金生性格急躁,万一着急起来抬枪射击,死在自己人手上,那就全盘皆输了。

于是,熊国宝的步子先快后慢,先大后小,跑到过道里就停下来,举手等待严金生。

陈三省动手慢了一步,其实他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为了给熊国宝让路,他身子后仰一下,躺倒在地。严金生彼时眼里只有熊国宝,根本顾不上他。

严金生没有看到,他刚一出门,身后看似文弱的陈三省就一个矫健的鲤鱼打挺,翻身起来冲向床上的小周。

从刚才的动静判断,真的陈三省已经跑掉了,留下的这个人,就是另一个潜伏的特工,小周感觉手心的汗水开始不停地冒出来,他们已经怀疑自己了!

不过,她还是没有动,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对于一个特工而言,蛇无疑是最好的榜样,大部分时候,忍耐都意味着成功和生存。

严金生自鸣得意的所谓直觉,也只是刹那之间的感觉,在他脑海里,百分之九十九的东西都是怀疑和犹豫,这是所有受过特殊训练的人的通病。他们早已习惯于草木皆兵的判断失误,作为同一种人,小周最清楚不过。

她要兵行险招!

果然,陈三省没有例外,他在床边停住脚步,将小周的身子翻过来仰面朝上,看到她的表情平静如水,胸口起伏也没有异常,还是昏迷的样子。

难道自己判断失误?

陈三省皱着眉头,细细地回顾每个细节。途中还有谁有机会接近严金生,饭店、大街、轮船还有火车……不知道是不是心情太紧张了,他感觉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脑袋略微有些眩晕,手上都是汗水。

不对,汗水没有这么黏稠,陈三省低头,左手背上鲜血淋漓,衣服被染红了一大片,还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流着……

小周已经睁开了眼睛,手里捏着一把小尖刀,冷笑着盯住他,她在用眼睛说话:“想不到吧!”

陈三省脸上骤然变色,双手一推往后倒下。他一屁股坐到地上,然后身子快速后移,靠在门上喘息几口,奋力抬手将门闩上。

小周下床站起来,阴森森地挤出几个字来:“你就是那个假的!”

陈三省颇为费力地回答:“原来……你是真的……特务。”

小周十分优雅地拨了拨自己的短发,摇头惋惜地说:“可惜了,可惜了我多年辛苦,现在功亏一篑。而你呢,马上也活不成了,何必如此!”

陈三省抬起右手,很费劲地挪到胸前,拍着胸口说:“……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你们……”他停了一下,继续说,“你们没有……灵魂,没有……这颗心。”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身子也“扑通”一下歪倒在地。

与此同时,陈三省在上衣内兜里抠动扳机,三声轻微的声音响起,小周哼了一声,颓然倒下。

严金生破门而入。

熊国宝倒吸一口凉气,一切都出乎意料,同时他感到阵阵后怕。那个暗桩,原来一直就潜伏在自己的上铺。

最初听说,组织上决定出一个人来假扮自己,熊国宝还觉得完全是杞人憂天。现在,他呆呆地站在车厢里,看着气急败坏的严金生。

熊国宝在考虑,要不要向严金生公开自己的身份……

临出发之前,假扮的“陈三省”带来了组织介绍信和一封密信,在信里总部首长亲自指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熊国宝”都不允许暴露自己。

直到坐进部长的小车,熊国宝才真正感到安全,所以他歪着脑袋,不由自主地睡着了。他没有看到身边眼睛里几乎要喷火的严金生。

……

一年多的辛苦工作之后,熊国宝,不,现在应该说是陈三省同志,成功攻克了“一号工程”的瓶颈,基地首长欣喜若狂,为参与工程的所有同志申请记功,其中包括“失职”自责的严金生。

腊月初八放假一天,陈三省坐着科研部的小车下山买东西,他摇下车窗玻璃,想看看街上的热闹,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他急忙将玻璃摇起来,隔着窗户挥了挥手——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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