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完《小丑》之后的一周内,我脑海中迸出的一直都是:我一定要写一篇亚瑟的影评。
但真要拿起笔来写,却迟迟不知道该从哪个角度切入这部电影,这是一部平铺直叙称不上剧情片的角色剖析电影,却给出庞大且不可单一讨论的电影内容,画面呈现、音乐、电影、心理,在这部电影得到威尼斯影展的最高荣誉金狮奖时,就更令我确信我对这部电影论述的一致性。
所以在这里想以《小丑》本身想透露的思想和影像做一个详述。
思来想去,还是得脱离小丑本身来向外展开一连串的思考。
暴力美学究竟是什么?
我看过国外的一则报道,在《小丑》电影上映不久后,开始有人将自己装扮成小丑,效彷高潭市市民的抗争行动,起而对抗不公义的社会行为。
除了对现实的社会运动具有象征意义及启发性外,《小丑》也引发常规社会要如何对待精神病患的讨论,特别是对患有痴笑性癫痫的病人来说,我们是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病?我们的社会对他们的病是否熟悉呢?
又或者说,这个社会上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默剧在发生!
而这也正是为什么这部好莱坞推出的DC超级英雄系列的影片后,引起人们的兴趣,并有各种各样的讨论。
无他,因为故事与现实社会具有高度的可比拟性。
所以,与其说它是描述超级坏蛋如何诞生的故事,还不如把它看成一出高彷的真实舞台剧,利用满是暴力情节的戏剧性剧情,代表边缘而弱势的居民,向观众发出残忍的诘问。
就像大江健三郎长篇小说《万延元年的足球队》中说的一样:
“山脚和“乡下”的那些人围着“亡灵”(山谷的诵经舞)时,是怎样的狂热?我们就用这些,给暴动输送了血液!暴动输足想象力的血液,暴动就转成了强势!”
山谷里的热血青年鹰四为了建立理想中的社会,想要煽动村民起义,于是为此他组织足球队,还复兴山谷传统祭祀亡灵的诵经舞,但其实他目的不在于训练青年、复兴传统,而是希望透过这样的形式,煽动群众暴力。
从弱者蜕变为恶棍,这其中一定经历了什么。
电影里的高潭市其实是个大舞台。在这座城市里,精英阶层很难理解底层人民的感受,而且到处都是宛如亚瑟那样的失败者,活得沮丧,总是感到生活的压迫;而所有的这一切,都迫使着他一步一步的放弃理智,走向疯狂的暴力与杀戮。
当杀戮透过影像传播,又鼓动弱势的居民群体,把他视为仇富、反抗的象征,最终引发整座城市的暴动,亚瑟也透过这样走向台前的表演,从一位弱势者蜕变成高潭市最凶残的恶棍小丑。
《小丑》的导演德·菲利普斯完全不讳言,这部电影是受到马丁·斯科塞斯经典作品《出租车司机》的启发。
《出租车司机》也是在叙述相对弱势的市民,如何因为现实生活空虚及追求爱情失败的沮丧,决定使用暴力来表现自己的感受。只是相反的是,他最终在妓院杀人救出雏妓,却变成媒体塑造的英雄,而得到某种程度的救赎。
看过这两部电影的人,都会发现他们的主题很相似,都很能代表当时候的社会氛围。很多人都会把这两部电影进行比较。不过,这两部电影只有表面相似,即反映当代社会氛围,精神上却有无法言喻的理念鸿沟。
最简单来说,就对现实的影响力来说,《出租车司机》所能引发的,就是有人模彷主角去刺杀总统,并没有因此形成像《小丑》那样的社会影响力。
更别说,在形式上,观众更能轻易发现,与高潭市设定的彷真不同,《出租车司机》完全是写实主义式的,明白要讲纽约市,而且马丁·斯科塞斯采取平铺直叙的说故事策略,故事虽有戏剧张力,却缺乏道德上的感召力量。
所以像《出租车司机》这种随机的叙事策略,跟《小丑》里面那种精心设计的叙事策略完全大异其趣。
一方面观众早知道亚瑟将会变成凶残的恶棍,加上电影一开场就设定好他患有精神病又贫困,所以他出场时就已比一般人还弱势,可是没想到随情节演进,各种的不公、歧视、不幸一直接踵而来,造成亚瑟只能一步步,跳着舞,到舞台上演出那无可挽回的暴力犯罪。
这个精心设计的戏剧效果,在在挑动着观众们的共感,彷彿述说着我们自身在城市里挣扎求存的命运,末了故事还设计群众的躁动,因为社会不平等无法得到正视,人们就为了追求“自由”或“平等权利”而展开的暴力抗争。
斯科塞斯是“电影暴力美学”奠基者之一。就是因为在他的电影里,暴力本身不是目的,而是用来彰显人的生存境况的工具,就像是薛西佛斯推石头的故事一样。
不难发现,《出租车司机》和《小丑》的世界观,甚至是电影的美学观,便完全不同了,前者的叙事旨在呈现个人的命运是如何变幻莫测。暴力、平静、不幸、不公等等,不过是人在面临要做价值判断时的选项,每个选择也都会有其相应的行为。
而在《小丑》的世界里,美学反而是用来彰显暴力的。导演菲利普斯总是在亚瑟杀人前后,设计各式各样的表演,有音乐的、舞蹈的、搞笑的,行动艺术的、还是主角幻想的内心演出等等。无论何时出现,出现何种形式的表演,它总是伴随着暴力的情节,就像这些表演,是为最后暴力而存在似的。
话又说回来。无论是大江健三郎形容的“想像力的暴动”,还是我在前面将《小丑》形容为“美学的暴力”艺术观,甚至他们和美学之间有很多的不同,就是这些作品的创作意图中,始终存有大群众的面向。
例如周润发在《英雄本色》中演的Mark咬火柴持枪的洒脱、又如塞缪尔·杰克逊在《低俗小说》里杀人前先引《圣经》句子的荒谬等等。
不同的时代也能凸显不同的电影精神。
透过上述的分析,我相信,原本几部电影中无法言喻的理念鸿沟已获得解释,更重要的是,这几部相隔了数十年的电影,背后所代表的时代精神是什么,其实也就呼之欲出了。
简单地说,不能简单地讨论暴力美学是什么!
1976年上映的《出租车司机》所反映的是,那个时代乃至溯源至本世纪初的个人主义精神,当然与之相伴的,就是人们对于个体存在意义的思索。
而《小丑》所代表的,却是一种与60年代学运社运遥相联系的社群精神,无可讳言的,我们当代对于如何迈向更平等、更公平社会的思索更为重视,特别是在《小丑》获奖威尼斯之后,这个话题在全球一直都很热门。
这是悲剧,也是喜剧
整部电影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亚瑟病态却不能自己的痛苦的狂笑。
杰昆·菲尼克斯的演技我再讲就是浪费时间,他能笑到干咳又换不过,气能让我在位子上坐立难安,并且下意识地吞口水。
地铁站的几声枪响,预示着亚瑟的演出接近尾声,而我们的犯罪王子即将诞生,狂奔至公共厕所躲起来隔离一切,在这个狭小肮脏却安全的空间里,他随着大提琴声,进入有如冥想与禅修的状态。
本应该是万恶与一切不幸的开始,但导演却把这幕拍的如此美丽到让人窒息,舞动身躯的亚瑟就像正在破蛹而出的蝴蝶,最后摆动逐渐硬挺的双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完美的模样:“It's show time!”
所以你觉得这是一部很有煽动性的电影吗?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的,那我再问:“你为什么会被煽动?”
是意志不够坚定吗?还是你也对这个社会失去信心?我想不少人看过《阿德勒心理学讲义》与《被讨厌的勇气》,我本人就非常喜欢阿德勒描述社会兴趣的方式。
社会兴趣或者社会感是指对社会怀有积极的看法,并对增进社会福利怀有强烈的兴趣,相信自己能与他人友好合作以共同增进社会利益,并能与大家一同造福社会。
若能认清这正是社会上正在发生的事情,你也许就不会这么惊讶。
“你只需要糟糕的一天。”
若我们都能在冰冷的城市中,散播温暖、展现同理心与关心,就不会有这么多悲剧事件发生,菲尼克斯也在采访中说:“这并不是一部要鼓吹暴力的电影,而是希望人们能更有同理心的劝世电影。”
你可以把一切推责给小丑的精神病,但就可惜了一部电影,也放过了这个小丑曾经努力融入的社会。
如果要透过《小丑》来分类,基本上就是:“now I realize, it's a comedy。”
这实在又是一部喜剧电影。
同样这又是一部悲剧。
对曾经陷入低潮,遭逢过情绪幽谷的观众来说,当剧末秀出如喜剧电影般「The End」的印刷字体时,《小丑》从底层挣扎的社会边缘人,到拉开五彩序幕,以病态似的怪异舞步踏入脱口秀摄影棚,那种心境的转变,在呢喃微笑之余,泪水已缓缓滴落...
丑角因憎恨而彻底黑化的戏码,其实早在义大利写实主义剧作家鲁给洛·雷翁卡伐洛早期的作品《丑角》里出现过,男主角在第一幕的咏叹调《粉墨登场》,隐藏万般悲愤里的强颜欢笑,堪称挑战男高音真情流露的代表作,在《小丑》开场的片段,刻意压抑却无奈必然的笑容,于白皙脸上复以来回涂抹的扮相,渴望赢得旁人尊敬的自信,佐以落寞失去自我灵魂的丧气,毫不留情地,狠狠直捣每一位有感而发者。
所以这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专门拍喜剧的导演会想到拍《小丑》。最大的喜剧,莫过于你看那个众人皆笑他独醒的视角。
疯狂笑声是小丑岀场招牌动作。单凭笑声就已将主人翁的内心坦荡荡呈现观众眼前。为了符合母亲「为世界带来欢笑」的期望,对着残酷现实都要笑岀来的他,只能用笑声表达自己对人生诉求。
就像菲利普斯说的:“我受够了这一切!”
所以可想而知,菲利普斯的作品之所以屹立不倒,源自他不断探索、表现电影里的人物及其主观经历,让观众置身于某一时代的街头巷尾。
从《小丑》获奖争议说起
有人说《小丑》胜出是流行文化的胜利。
也许很多人觉得「反思暴力的源头」这种表述好像是一个互为因果的死循环,但正如我们在《小丑》中所看到的,环环相扣的悲剧链条里,哪怕在任何一环有过爱与怜悯,亚瑟都不会被逼到绝境。
他面对的是整个社会体制庞然的、渗入每寸隙缝的结构暴力,所以最后大爆发时,他质问自己的精神偶像:“你有走出去看一看吗?看看外面这个城市有多糟糕!”
人们心里无路可退的痛恨,源于在大的系统困境里根本无路可走。
被怒火点燃的高谭市,它的面貌模糊却和现实中的大城市相似,场景可以是现实里的纽约、乌克兰、莫斯科、巴黎等跨地域的街头烈焰风起云涌并非孤例,每个城市战场虽然各有前史,却也不乏互通之处。不同国家与地区的示威民众都为巨大的财富与政治鸿沟所苦。
其实很好的一个苗头就是第76届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狮奖颁给了《小丑》。
这显然是历史性的时刻,漫画改编超级英雄电影在前几年还难免被严肃评论不屑一顾,如今却首次登顶了欧洲三大电影节。有人认为这是漫改类型和流行文化的胜利,也有影评人指出威尼斯当时把《小丑》选进主竞赛就是一种错误。
所以要理解《小丑》夺狮引发的争论,必须从颁奖电影节外去说起。
《小丑》作为漫改类型,则直接属于当下美国文化输出的强势方。
从这个角度看,威尼斯将金狮奖颁给《小丑》,或许确实是没有把自己放在一个更宏观更重要的位置上,也难怪被评论到太过妄自菲薄。
电影节的意义在于为电影找到合适的位置,让它们和创作者的利益最大化,进而使电影艺术和作者得到支持和存续。在目前的电影格局中,《小丑》其背后的漫改类型主场仍然在院线市场和漫展上,而这一次的破格也难免不让人担心之后可能会盛行“过度批判”,优秀的小众先锋艺术片仅存的阵地也很有被攻陷的可能性了。
不过对于《小丑》最大的批评声浪——是由于导演给予亚瑟一个悲剧性的故事,让众人理解他,这破坏了小丑角色的原有魅力,许多人认为小丑应是纯粹的恶,那种深不可测的疯狂才是他最大的魅力来源,并不需要藉由社会压迫产生。
悲喜剧,看来是相对的。
所以对于没看过《小丑》的观众来说,在这里讨论《小丑》是否值得上金狮尽管是空谈,但关于评奖合理性的讨论则是与程序性正义和补偿性正义的争论直接相关——电影节究竟应该一碗水端平,无论自身资源和起步如何,只关注其艺术价值,还是针对不同的资源和背景甄选出最有潜力同时也是最需要帮助的作品与作者?
这个难题是会一直持续讨论下去的,也是每部热门电影所必须要面对的。
但无论如何,可以确定的是威尼斯已经迫于形势作出了自己的改变,而《小丑》拿下金狮也注定成为一个历史性的时刻。至于这样的时刻会把电影节和电影带向何方,对于漫改类型和艺术电影来说这是最好还是最坏的时代,我们仍然需要时间来证明。
毕竟,全球化下人类社会之间互动影响无论好坏也无可避免,虚拟世界,现实世界以及光影世界的边界也越来越模糊,电影里可以是权贵官吏贪污腐败,黑帮腐警横行;各色各样小丑也可以在你我身边出现。
但现实世界肯定是没有蝙蝠侠,但人与人之间欠缺信任、缺乏沟通、冷漠以对是十分真实。
而就像桥水基金创始人瑞·达利欧所说:
“审查机制内部管治者「对法律的尊重」和「妥协的艺术」却在减少,与此同时,对于相对权力的考验则不断增加。”
管治者们多倾向于动辄使用「紧急权力」去获得与使用更大范畴的、会激起更多民意不满的权力。或许在这个层面上,《小丑》为当下社会情境引入的注脚恰恰是:戴与不戴面具又何来分别?摘下面具的小丑还是小丑,蝙蝠侠心中永远的痛也不是一张面具,而是那邪恶符号背后所指向的暗黑人性。
我想这大概是《小丑》获奖的最佳理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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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考资料:[德]弗雷德里希·尼采《瓦格纳事件》第6章
- 参考资料:浮华世界杂志第315期:从采访瓦昆菲尼克斯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