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牙,早早就掉光了。
俗话说:牙痛不是病,痛起来真要命。牙病这件事,谁也逃脱不了,鲁迅自然也不例外。读鲁迅的日记可以看到他除了肺病、胃病之外,几乎一生都受牙病的困扰,因此他经常去看牙医,治牙、补牙、拔牙、镶牙。曾陪同鲁迅在西安讲学的张辛南在《追忆鲁迅先生在西安》一文中描述过他的牙:“鲁迅的牙齿是深黄色,牙根是深黑色,其黑如漆。”鲁迅学过解剖学,对牙的构造、生成及牙病都是了解的,但牙的寿与病主要来自遗传和生活习惯,而鲁迅家的遗传基因中牙就不好,生活习惯中又喜欢吃糖、喝酒和吸烟,因此他因为牙病也是倍受折磨。牙的事情多了,自然也从他的文学作品中流露出来。
日记中的牙病史
牙痛是必须要治的,因为牙疼往往难以忍耐。清代以前,中医治牙病一般都来得比较慢,牙坏了就拔掉。从旧资料看,那时的游医比较多,牙医手上摇着铃铛,身披褡裢,褡裢里插满了拔下的牙齿。清末至民国初年,西方的医牙术已传入中国,于是有了补牙、镶牙的技术。有一本1928年上海新华药行书籍部出版的《牙医大全》,从牙的解剖、牙的组织构成、牙的生成到老化,以及各种牙病成因、补牙、植牙的方法都有详细的论述。可见其时治疗牙病的方法已经相当完善。
现存的鲁迅日记是从1912年5月5日他到北京教育部工作时开始的,直到1936年10月19日逝世前一天。日记记录了他的牙病发作和治疗的情况有100多处。
最早的一次是1913年5月1日“夜齿大痛,不得眠。”连续痛了两天,终于忍不住了,3日“午后赴王府井牙医徐景文处治牙疾,约定补齿四枚,并买含漱药一瓶,共价四十七元,付十元。”11日“晚往徐景文寓补齿毕,付三十七元。”年底,又在牙医徐景文处补了三颗牙。
徐景文医寓位于王府井,是一家私人诊所,专治牙病。大概是治得不错,鲁迅从1913至1916年曾18次到这个诊所治牙。最后一次是1916年3月18日,“午后往徐景文寓治齿,付一元讫。”
1915年6月13日“夜齿痛失眠。”7月24日“午后往徐景文寓疗龋齿。”7月26日“午后往徐景文寓疗齿,付资十元。”12月18日“夜齿大痛,失睡至曙。”1916年3月13日“夜拔去破牙一枚。”1917年12月11日“晚微雪即止。齿小痛。”
这期间日记中多次记载“夜齿痛”,又多次到徐景文寓所治疗。此后可能是由于买房迁居的原因,改在陈顺龙医生处治疗。陈顺龙牙科医院在前门廊房头条西口路南。陈顺龙是台湾人,曾在德国学医,曾给慈禧太后看过牙。
1917年12月29日“下午以齿痛往陈顺龙寓,拔去龋齿,付泉三元。归后仍未愈,盖犹有龋者。”30日“复至陈顺龙寓拔去龋齿一枚,付三元。”1919年4月1日“牙痛,就陈顺龙医生治之。”10月14日“夜齿痛。”11月22日“往陈顺龙牙医生寓,属拔去一齿,与泉二。”
1921年3月27日“夜落门齿一枚。”
1923年3月25日“黎明往孔庙执事,归涂坠车落二齿。”6月20日“上午至伊东医士寓治齿,先拔去二枚。”22日“下午往伊东寓疗齿,拔去二枚。”26日“上午往伊东寓拔去一齿。”这一年,鲁迅与周作人兄弟二人失和,着急上火一定与牙病有关的。
伊东牙医院在崇文门内的八宝胡同,是由日本人伊东丰作开办的医院。鲁迅经常在这医院看牙。第一次去伊东牙医院是带他的母亲看牙。鲁迅日记载:1920年12月7日,“午后同母亲至八宝胡同伊东牙医院疗齿。”从1923至1926年鲁迅在伊东牙医院补牙、拔牙共去过10余次,1929年鲁迅回京探亲时还去过3次拔牙、补牙,鲁迅的10颗牙齿是在伊东牙医院拔掉的。可见鲁迅对这家医院的信任。鲁迅在《马上日记之二》一文中对伊东牙医院有过描述:“上午, 往伊东医士寓去补牙, 等在客厅里, 有些无聊。四壁只挂着一幅织出的画和两副对, 一副是江朝宗的, 一副是王芝祥的。署名之下, 各有两颗印, 一颗是姓名, 一颗是头衔;江的是‘迪威将军’,王的是‘佛门弟子’。”
1927年秋天,鲁迅携夫人许广平在上海定居,但牙病依然困扰。经常治牙的医院是上海宇都齿科医院。
1930年3月19日“午后落一牙。”24日“下牙肿痛,因请高桥医生将所余之牙全行拔去,计共五枚,豫付泉五十。”至此,鲁迅的牙已经全部拔光。这一年鲁迅49岁。
牙是拔完了,然后是“造义齿”,也就是镶牙。为此鲁迅又跑了十余次医院才算完成他的牙病史。1934年12月17日“病后大瘦,义齿已与齿龈不合,因赴高桥医师寓,请其修正之。”直到1936年,鲁迅日记中再也没有治牙的记录了。
由这个日记记录下来的鲁迅牙病史可以看出,鲁迅的牙病几乎困扰了他的一生。
“牙痛党”考
鲁迅自称他从小就是牙痛党之一,这来自家族的遗传,鲁迅说:“这就是我的父亲赏给我的一份遗产,因为他牙齿也很坏。”(鲁迅:《从胡须到牙齿》)鲁迅家住小城绍兴,那时并没有牙医,只是凭借《验方新编》来找治病的方法,然而“试尽‘验方’都不验”。后来一位善士给了他一个秘方:“择日将栗子风干,日日食之,神效。”自然,那也是没有用的。后来又看中医,中医说这病叫“牙损”,因此还遭到长辈的斥责,说他是因为不自爱,才会生这种病。鲁迅不明白,就去查医书,原来医书上说齿是属于肾的,“牙损”的原因是“阴亏”。《本草纲目》中对牙齿的解释是:“两旁曰牙,当中曰齿。肾主骨,齿者骨之余也。”这也许就是中医中牙与肾之关系的来历。
鲁迅的不相信中医,其原因是因为他身受的中医之害,尤其是给他父亲治病的庸医直接导致了父亲的死亡。鲁迅的父亲最早的病象是狂吐血,据中医“医者意也”的学说,相传陈墨可以止血,于是家人就研了许多墨汁给他喝,那自然是不能治病的。姚芝仙给鲁迅的父亲看了整整两年的病也没有治好。他开的药方中有许多奇怪的“药引”,比如: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等等。治不好病,他就给推荐了另一位叫何廉臣的名医。何廉臣使用的药引又有不同,有“蟋蟀一对”, 旁边注着小字:“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还有“平地木十株。”光找这药引,让鲁迅费了很大的功夫。还有一种叫“败鼓皮丸”,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的,鲁迅的父亲当时全身水肿,又名鼓胀,用那药的道理就是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可以克服鼓胀。吃了一百多天的“败鼓皮丸”,鲁迅的父亲终于未能康复,却在“名医”手下去逝了。这件事对鲁迅刺激很大,从此就再不相信中医了,因为他确实经历过中医给他心灵带来的伤害。这是他后来去日本学医的重要原因。
鲁迅在日本留学期间,牙病又犯了,于是他到长崎找到一个牙医,为他刮去牙后面的“齿垽”,牙龈就不再出血,而只用了两元医药费,一个小时的时间。“齿垽”实际上就是现在所说的牙石,清除了牙石,就不再发炎了。而当时的中医却治不好这样的病,在医学不发达的时代,人们只能承受这不治之痛。
鲁迅在日本学医,后来改为从事文学创作,只是一个肄业生,但他的所学还是很有成就的。他于1909年回国后,在浙江杭州两级师范学堂讲授生理学时编写了一部教材《人生象敩》,包含了生理、解剖、保健等方面的医学知识。在消化系统一节,对牙齿的作用、构造及生成过程都有很详尽的描述。他论述道:“齿所以研食,成人所有,为三十二,骈列上下,各得十六,其著于骨,正如楔之入木也。”并论述了“门齿”“犬齿”“小臼齿”“智齿”在口腔中的位置及其结构、生长规律等。至今看来,仍具有很强的科学性与知识性。
1925年1月,鲁迅作过一篇《忽然想到》,专门考察过牙痛的历史:“牙痛在中国不知发端于何人?相传古人壮健,尧舜时代盖未必有;现在假定为起于二千年前罢。”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指出中医对牙病的无奈:“我幼时曾经牙痛,历试诸方,只有用细辛(按:一种草本药材)者稍有效,但也不过麻痹片刻,不是对症药。至于拔牙的所谓‘离骨散’,乃是理想之谈,实际上并没有。”文中又指出:“西法的牙医一到,这才根本解决了;但在中国人手里一再传,又每每只学得镶补而忘了去腐杀菌,仍复渐渐地靠不住起来。牙痛了二千年,敷敷衍衍的不想一个好方法,别人想出来了,却又不肯好好地学。”鲁迅是以牙痛及其治疗史的例子来批判中国人的做事敷衍又不好好学习的恶劣病。
“确落二个”门齿考
鲁迅曾写过一篇杂文《论胡须》,就有人攻击为“无病呻吟党”。于是鲁迅又写了一篇《从胡须到牙齿》以澄清流言。文中这样调侃道:“不料恰恰一周年,我的牙齿又发生问题了,这当然就要说牙齿。这回虽然并非说下去,而是说进去,但牙齿之后是咽喉,下面是食道,胃,大小肠,直肠,和吃饭很有相关,仍将为大雅所不齿;更何况直肠的邻近还有膀胱呢,呜呼!”
这故事的起因是这样的:1925年10月26日,段祺瑞政府邀请英、美、法等12国代表在北京召开“关税特别会议”。会议当天,北京各学校和进步团体五万余人在天安门集会游行,途中被大批武装警察阻止、殴打,发生了流血事件。次日《社会日报》《世界日报》等刊登的新闻中有这样的话:“周树人(北大教员)齿受伤,脱门牙二”。次日《社会日报》《舆论报》等又有“……游行群众方面,北大教授周树人(即鲁迅)门牙确落二个”。这报道显然是流言。鲁迅在文中讲述了他“门牙确落二个”的真相:
1922年秋,鲁迅作为教育部部员参加了袁世凯时的祭孔活动,角色是“执事”,就是工作人员。鲁迅说:“我‘执事’后坐车回寓去,既是北京,又是秋,又是清早,天气很冷,所以我穿着厚外套,带了手套的手是插在衣袋里的。那车夫,我相信他是因为瞌睡,胡涂,决非章士钊党;但他却在中途用了所谓‘非常处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自己跌倒了,并将我从车上摔出。我手在袋里,来不及抵按,结果便自然只好和地母接吻,以门牙为牺牲了。于是无门牙而讲书者半年,补好于十二年之夏,所以现在使朋其君一见放心,释然回去的两个,其实却是假的。”(鲁迅:《从胡须说到牙齿》)
鲁迅日记中记载了这件事,1923年3月25日:“晴。星期。黎明往孔庙执事,归涂坠车落二齿。”此事发生在1923年初春,而不是1922年秋,鲁迅杂文中记述的这件事恐时间记忆上有误。
与牙齿相关的习惯
吸烟确为鲁迅的一大嗜好,导致他的牙齿是难看的黑黄色。据鲁迅好友许寿裳回忆:他在日本东京留学时住在中越馆,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伏在枕头上吸一两枝烟,牌子是“敷岛”。晚上回来后在洋灯下看书,他是睡得最晚的一个,第二天房东来拿洋灯,整理炭盆,那炭盆上插满了烟蒂,像一个大马蜂窝。他在北京绍兴会馆居住时,早上醒来就在蚊帐里吸烟,白色的蚊帐被熏成了黄黑色。他的吸烟量巨大,每天都要三四十支,几乎是烟不离口。吸烟是影响健康的,鲁迅死于肺病,一定与他的大量吸烟有关。
饮酒也是他生活中的一大嗜好。饮酒会造成血液循环快,造成牙髓充血。鲁迅的酒量不是很大,但却常喝。抽烟与喝酒,鲁迅是继承的父亲的习惯。父亲周伯宜有吸鸦片的瘾,年轻时喝黄酒有不过一斤的量,白酒也喝不过四两。平时不和家人吃饭,因为他总要先喝酒,酒后常给孩子们讲些诸如《聊斋》一类的故事。绍兴产黄酒,鲁迅生在酒乡,他颇懂得饮酒的情趣,他的杂文《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可以看出他对酒真的是颇有研究。鲁迅小说《在酒楼上》《孔乙己》都描写到在绍兴饮酒的细节。鲁迅的日记中留下许多“微醉”“小醉”“颇醉”“大醉”的记录,而牙痛又常常伴随着喝酒而发生。
除吸烟、饮酒外吃糖也是他的一大嗜好。鲁迅从小喜爱吃甜食,这大概与浙江人的饮食习惯有关。他年青时写过一首诗《庚子送灶即事》,描述家乡旧历十二月二十三送灶日时吃“胶牙糖”的习俗。鲁迅在杂文《送灶日漫笔》中也描述过“胶牙糖”:“灶君升天的那日, 街上还卖着一种糖, 有柑子那么大小,在我们那里也有这东西, 然而扁的, 像一个厚厚的小烙饼。那就是所谓‘胶牙饧’了。”关于“胶牙糖”的作用,鲁迅说:“本意是在请灶君吃了, 粘住他的牙, 使他不能调嘴学舌, 对玉帝说坏话。”爱吃糖应该是儿童的习惯,而鲁迅一生都保持着这爱好。他吃饭的时候也要找糖或者一些甜的东西吃,衣袋里经常装着糖果,随时嚼吃。来客人时,他也拿出糖果来招待客人。在鲁迅日记中可见他对糖果的不可缺少的习惯,出去购买生活用品时,总要买些糖果。那品种也很多,诸如蒙糖、果糖、饴糖、咖啡薄荷糖、玫瑰酥糖、冰糖、巧克力糖等等。很多朋友知道他的这个习惯,也经常给他送糖果。有一次,鲁迅的学生荆有麟从河南带给鲁迅一包方糖,鲁迅打开一看,不是“方”的,而是黄棕色圆圆的薄片。品尝后,“又凉又细腻,确是好东西”。许广平告诉他,这是河南名产,用柿霜制成,性凉,如果嘴上生些小疮之类,一搽便好。可惜她说的时候,鲁迅已经吃了一大半了,连忙将所余收起,预备嘴上生疮的时候,好用这来搽。鲁迅自己描述:“夜间, 又将藏着的柿霜糖吃了一大半, 因为我忽而又以为嘴角上生疮的时候究竟不很多,还不如现在趁新鲜吃一点。不料一吃, 就又吃了一大半了。”(鲁迅:《马上日记》)可见这柿霜糖多么好吃。白糖更是他饮食中不可少的。他在厦门大学任教时,白糖就放在桌上,但那里有一种小的红蚂蚁无处不在,爬得到处都是,于是鲁迅想了个办法,把放白糖的碗放在贮水的盘子中间,鲁迅把这方法叫作“四面围水之法”,但偶然忘记,却又被蚂蚁爬满,桌上放的点心也如是。鲁迅住在四楼,常常把未吃完的点心和白糖连同蚂蚁一同抛到草地上去。鲁迅的牙早早就掉光了,是不是也和吃糖有关呢?但糖毕竟是人类不可或缺的食品。
结语
牙事,无事则小,有事则大。无病时往往并不注意牙齿的重要性。今年夏天,我的一颗门齿松动了,才意识到牙齿咬和嚼的功能是有分工的,门齿坏了,咬的功能就有问题了,而后槽牙若再有问题,嚼的功能也就有问题了。不能咬,则难于分解食物,不能嚼,则食物无味道了。鲁迅的杂文专有咬嚼之论,如《咬文嚼字》《咬嚼之余》等。读天下文章,正如要有好的牙齿,这牙齿就是一种能力,是应该用科学方法护理的。牙齿又是一种武器,鲁迅在《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中说:“‘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直道。中国最多的却是枉道:不打落水狗,反被狗咬了。但是,这其实是老实人自己讨苦吃。”鲁迅最后一次说到牙是在他的遗嘱式的杂文《死》中:“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文/萧振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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