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的Oriol Paulo,在进入大学主修经济三个月后,郑重地告诉父母自己打算退学:他无心成为什么经济学家,一心想成为一个导演。
那时他对将来还没有任何具体的设想,不知道想过怎样的人生,但眼下的每一天都形同煎熬,他只想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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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喜欢看悬疑惊悚类的小说和电影,但他能以此为生吗?父母极力劝他先取得经济学的学位后再考虑电影梦,他还是坚持转去了电影学院。
41岁时,Paulo凭他执导的第二部电影《看不见的客人(Contratiempo)》创下了西班牙电影在中国的最高票房纪录,IMDB评分8.1,豆瓣评分8.8,位列TOP250电影的第63位。
“反转”、“烧脑”成为他的标签,这部作品也成为悬疑电影的新标杆。
2019年,他执导的第三部电影《海市蜃楼(Mirage)》在中国公映。从当导演开始,他就想拍摄“悬疑三部曲”,讨论有关“爱”与“死亡”的话题,从处女作《女尸疑案(El Cuerpo)》到《海市蜃楼》,这一系列终于完结。
无论以怎样的角度切入,又以怎样的节奏和方式叙述,对人心深处黑暗的探索,不为任何困苦所阻扰的爱的力量,这种鲜明又痛楚的碰撞,才是他的故事被记住根本缘由。
即使真实的生活中包含着种种残酷的部分,Paulo仍然试着用更乐观的角度去看这个世界。
“有这么一个理论,如果导演或是编剧比较乐观,他们会偏向于写悲剧,而那些对世界报悲观态度的人则更喜欢写喜剧。我想,这是一个从现实中逃离的方式,我们总想拥有自己没有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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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自己本质上是个乐观主义者,生活中充满快乐,所以才有勇气去观察人性的另一面,去探索那些黑暗的部分。
“我也相信‘人性本善’,每一个婴儿出生时都是自由的,只是经历了一些变故,才被环境渐渐改变。”他所好奇的正是那些“改变”的发生和原委,那些曲折过程中人性的挣扎,想记录下命运的一声叹息。
毫无顾忌VS严谨自洽
《海市蜃楼》的故事源于Paulo的一段并不快乐的过往。五年前,他与当时的女友讨论是否要一个孩子时,双方起了争执,就此分手。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原本亲密的爱人突然成了一个陌生人,而他满心期待的孩子只是一个幻想的泡影。
他的第一稿故事采用的是一个寻找孩子的父亲视角,可他发现无法继续。“一旦开始写剧本,我就很清楚地知道,我要把自己的经历和这个故事间拉开距离。我试着把‘父亲’的角色和自己重合,但那是个错误,这个故事应该由一个母亲的角度来叙述。”
在他看来,生理特性决定了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会远远比一个男人强烈,“女性可以孕育生命而男人不行,所以她们和孩子之间的情感浓度会不同。”
此外,把私人情感交织进创作是一件危险的事,“电影会变得危险,不那么有趣,甚至是无聊。”
生命中有一些痛楚经历,即使时过境迁,以为已经迈过了那个坎儿,但藉由创作的方式重访过去,才会发现自己无法也根本不想重新置身于当时的情形里。《海市蜃楼》的剧本最初被搁置了一段时间,后来一共历经13稿,前后用了一年半的时间。
“我找到了诀窍,叙述的故事可以是你熟知的,情感也应该是真诚和诚实的,但那个人不需要是‘你’,你应该用一种毫无顾忌的方式去创作。”
主角的性别变更后,他邀请了自己在电影学院阶段就认识的好友Lara Sendim一起写剧本,“她比我更懂女性真实的心理,此外,我需要另一个人和我一起来审视这个故事。”
他有许多顾问,比如一位身兼警察和作家双重身份的朋友,又比如一位在大学教授科学的朋友,他们都会在第一时间读到Paulo最新完成的篇章,然后记下笔记。
“创作者难免会陷入主观的角度,或者在海量的资料里失去判断,所以我喜欢让所有的朋友都在第一时间读一读剧本,指出他们觉得逻辑不恰或是专业细节上的错误,我总结后开始修改。”
事实上,修改的结果往往是重写,“如果十个人都猜到了结局,你可能需要重新审视一下剧本了。”
每次有了一个新的点子,Paulo首先构思的是影片前五分钟和最后五分钟的情节,然后再填充中间的部分。
电影《女尸谜案》(2012)
对于人物,他引用“九型人格”的理论(即以本能主导、思考主导和情感主导三个维度划分并自由排列组合,形成九种不同的人格类型),在下笔前就捋清每一个主要角色的人格,之后的情节设计无论多复杂,都能遵循这一设定前行,避免“崩坏”。
电影《茱莉亚的眼睛》(2010)
他的灵感往往来自于真实的新闻故事。《海市蜃楼》中的部分情节来自他读到的一则谋杀案报道,一个巴塞罗那的男人杀了他的妻子,碎尸后装入手提箱投入大海,原因?不详。
“我试图让我的故事和现实有所关联,但是有一个更健康的角度,我想用这种方式来讨论我们生存的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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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电影过程让他有化身科学家的快感,“可以对事实一一进行分析。”
从前他做剪报,现在他用手机记录每天的读到的信息和冒出来的想法,“我是从2005年开始动笔写剧本的,每写完一章,就会把所有相关的资料记录存进电脑里。过去的五年里,差不多每周都会出一稿。”
电影《茱莉亚的眼睛》(2010)
他曾经写下两条故事线:一个神秘的母亲在酒店房间里等待一个男人,他的情人死了,他假扮无辜;另一条线,是两个人杀了老夫妻的儿子,在死者父母的家里,儿子的手机响了起来。“这两条线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当我把它们交织在一起的时候,电影《看不见的客人》就有了雏形。”
电影《看不见的客人》(2016)
“爱”和“死亡”的永恒主题
在他的前两部作品中,情节的推动更多倚赖人物之间的对话,到《海市蜃楼》,则更偏向用镜头语言去推进故事的发展。
“之前我更多运用话剧的概念去构建故事:对话引出故事,真相藏在词句的细枝末梢里,语言是游戏的一部分,但《海市蜃楼》完全由情绪引导。”
三重平行世界交叠,“蝴蝶效应”引发人生轨迹的变更,这些元素在许多科幻片中都出现过,他也的确受到诺兰等导演的启迪,“比如《盗梦空间(Inception)》,在我看来它是很有风格的悬疑片,也有很强烈的情感因素,我喜欢他电影里那些精致的小细节,也试图借鉴进我的作品里。”
电影《盗梦空间》(2010)
他还试图引入希区柯克电影中的气氛。小时候奶奶总是“逼”他看悬疑侦探小说和电影,阿加莎·克里斯蒂、柯南道尔和希区·柯克是他童年到少年时代的主角。
电影《后窗》(1954)
“十二三岁的时候,我几乎每天深夜都躺在床上拼命翻书,迫不及待想读到结局。拍电影的时候,我希望自己能回到当时看侦探小说的那种畅快感。”
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1978)
“奶奶非常喜欢悬疑类的故事,其实她让我看这些作品的主要目的是想找人讨论。有时她比我先看完,还会试探着问我,‘你觉得谁是真凶?’。”
电影《惊魂记》(1960)
Paulo是长孙,自然成了孙辈中第一个可以阅读、可以看电影的孩子,“挺幸运的,如果我弟弟比我年长的话,可能被追着看电影看书的人就换成了他。可以说,奶奶在某种程度上替我选了这条路。”
十五六岁的时候,他第一次尝试写小说。“之前我和父母常常一起在欧洲各地旅行,也没有特别详细的计划,走一站是一站,我就利用旅途的空闲时光写作。”
虽然他觉得15岁时的尝试根本算不上“作品”,但那是一个开始,他从短篇小说写到剧本,十六七岁时还和高中同学一起拍了第一部微型电影。
“那时只是凭一种热情,还没有想过以此为生。不过……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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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阿加莎的故事发生在几十年前的伦敦,但如今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重读那些故事,都不会特别感到时间和地域的隔阂感。
电影《无人生还》(1945)
“她写的是人的情感。虽然每个时代的观点会有所变化,但爱仍然是爱,恐惧依然是恐惧。”
电影《东方快车谋杀案》(1974)
他也不时翻阅那些历史上的所谓“奇案”资料,为电影寻找新的灵感,“说是时过境迁,那些案件仍然让人感到惊悚和悲哀,因为它们是人性最黑暗的记录,究其根本,人总是逃不过‘爱’和‘死亡’这两个母题。”
他的故事里充满了各种暗示和线索,故事结构和细节铺排方式,多少也受到少年时代阅读和观影的影响。
“我希望观众可以像福尔摩斯一样,找到他们看到的表面下所隐藏的真相。柯南道尔擅用逻辑分析,阿加莎擅长情绪探索,但故事里所有的关键情节都有关人心,由人物的性格衍生而来。”
许多导演到剪辑阶段都会格外焦虑,他却选择彻底放手。
“剪辑是个痛苦的过程,但也是电影最终收尾成型的阶段,所以剪辑室对我们而言简直像一座教堂,有宗教的神圣感。我的剧本本身已经非常复杂,就像一整块拼图或者说是一座纸牌屋,不能轻易取走其中任何一张牌,不然整个结构会崩塌。从这个角度而言,在剪辑阶段压力反而不那么大。”
他也希望剪辑师能带来更多惊喜。“团队里的每个人能在尽自己的全力,我没有必要一直坐在剪辑室里指手画脚,何况我的剪辑师是行内最出色的专家之一,他知道该怎么做。”
从第一部电影到现在,他的团队基本固定,彼此亲如家人。
电影《看不见的客人》工作照
“偶尔我会根据电影的需要调整人员。《海市蜃楼》的部分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看到有个姑娘为一部八十年代题材的电影设计的服装非常出色,就请她来负责这次的造型,因为她能做到一些别人做不到的细节。”
“我只想把故事说得更好”
拍摄《看不见的客人》时剧组遇到一个实际困难:如何找到一座座落于雪山中的旅馆?拍摄《海市蜃楼》时,困难变成了无法控制的天气:西班牙以阳光充沛闻名,可电影中暴风雨和闪电却起到关键作用。
“这是自然界真实存在的现象,所以不能靠后期的人工合成,不然就显得很假。我可以控制电影的方方面面,可无法主导天气,每天我们都要制定好几套拍摄计划,事实上每天我们都在祈祷,老天啊,给我们来点乌云吧!最后诚心还真的起了点作用。”
在演员的选择上,他靠一点直觉的指引。
“我很幸运,电影请到的演员都非常出色,在西班牙和欧洲都有相当的知名度和影响力,比如扮演杀手的Javier Gutierrez,他是西班牙最出色的演员之一,去年刚拿下戈雅奖(相当于西班牙的奥斯卡)的影帝。每个导演都想请到他,我很感激他加入了我的团队。”
试镜时,后来成为女主角Vera扮演者的Adriana Ugarte让Paulo印象深刻,“她的情绪最有感染力,我觉得这个角色她行。
”Adriana和扮演她女儿的小女孩在正式开拍前三个月就见了面,“那段时间她们一直待在一起,周末一起出去玩,在短短的时间里真的培养起了一种母女般的感情和默契。
”她们的五官本来就有几分相似,第一次见面时,看到小女孩有刘海,第二天Adriana就去剪了个同款,“于是两人更像了。”
Paulo在正式开拍两个月前就把所有的演员召集在一起,读剧本,讨论,修改,然后开始彩排。“我们是在彩排中建立电影的骨架的,正式开拍时,每个人都已经胸有成竹。”
但有时为了激发演员更强烈的情感,他会刻意有所保留。在Adriana不知情的情况下,Paulo让女孩录了30条语音消息,每天开拍前Adriana都会收到当天的版本。
“那些消息说的是,‘妈妈我迷路了,我不知道我在哪儿,快来接我,我害怕’……Adriana还没有孩子,在这样的方式下她完全进入了一个焦急的母亲的心理状态。”
他不是一个废寝忘食的“工作狂”,“拍摄时我的时间把控得非常规律。当然也不会有周末,但我会保证每天有6~8小时的睡眠。”
拍摄结束后才是焦灼的日子,“制作人会要求赶制作周期,某天一定发布什么物料,可你会觉得准备的时间不够,或是还没有最后确定好……一切会有点混乱。”
他知道这是工作的一部分,扛过那半年,他就可以重回写字台前,钻进自己平静的小世界。
“现在我手上有两个项目,一个以西班牙真实人物为蓝本,另一个是特别环境中的悬疑故事。我不知道是否会放弃‘反转’的方式,可能会用新的方式去叙述,毕竟,我只想把故事说得更好。“
电影《看不见的客人》(2016)
他的故事中记忆往是不可靠,它们有时成了虚伪的证词,有时成了隐藏懦弱的借口,他觉得这是一种人之常情。
“思考方式会在岁月里改变,经验会告诉你如何应对生活,但它也会改变你。我们会做选择、会过滤,试图美化快乐的部分,但那是一种头脑的诡计。”
如果有机会回到过去,和18岁那个迷惘的少年说一句忠告,他想劝他尽快放弃经济学,这个决定没错。
“我还会说,不要把时间浪费在那些对你不好的人身上,他们不值得付出爱。”
总策划/芭莎电影组
摄影/栗子
策划&统筹/任博 Renee Yam
采访&撰文/李冰清
执行造型/李宗杰Leon Lee
妆发/窦凯
新媒体策划/Timmy
制片/王禹斯Lily
助理/王海伦
鸣谢/北京小蚂蚁皮影艺术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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