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的这个春天,再遇栀子花,心有感触。一则是提醒我,原来此刻已身在春天。离开家乡约摸二十年,在南方这座临海的城市,我极少感受到分明的四季。也因此常常忘记了原来还有春天。春天是短促的,往往是一场雨后,春天也就过去了。二则是这两个月来的苦闷与压抑,因这朵栀子花,内心得到了暂时的温暖慰藉。散步,邂逅一朵栀子花。我大概能够感受到唐人王建所说的“闲看中庭栀子花”是一份怎样的心境了。

雨过山溪唐王建(王建雨过山村家国愿无事)(1)

图1:栀子花

读王建的《雨过山村》,此刻却有不一样的生命体会。有些诗,总需要在合适的时间里去读才能体会其中的真谛。犹如我们年少时喜欢仙人李白,而年长之后,却愈发喜爱圣人杜甫。王建的这首《雨过山村》,或许是这个春天最值得我们去读的。

一、日记一则:2020年4月9日 雨后初晴

昨日遛狗,在小区外面围墙角落的一棵树下,远远地看到一朵白色的花。起初以为是挂在草丛上的纸片之类的,走进了看,才发觉是一朵花。我蹲下身,细细端详,只觉得熟悉,再凑近鼻子嗅了嗅,便很肯定这是栀子花。

我有多久没见过栀子花了啊,记不清了。这朵栀子花,孤零零地开在一片浅绿色的草丛中,亭亭玉立,白皙动人,如少女。我在墙角树下蹲着仔细打量着许久,终究不忍折。

然而,今日再去寻它,已不见,应是被人折了。心中顿时失落极了。

栀子花在我的记忆中有着足够的分量。我从小生活的村子,有许多人家的院子门口都会种上几棵栀子树,我家也不例外。那棵栀子树和一些梧桐树长在屋子的西边空地上。每年的春天渐深,便会一夜之间大朵大朵地盛开着栀子花。

要说什么人最喜爱这些栀子花,绝不是我们这些毛头小子或丫头,也不是村子里的年轻妇女,更不是种庄稼的汉子,而是老太太们。村子里的栀子花几乎成为了老太太们每日银白发丝间的一道风景。今天回想那一幕幕,觉得美极了。若不是今天社会不大接受男子簪花,我恨不得也戴上一朵栀子花,如杨升庵那般簪花(图2),真是风华灿灿。

雨过山溪唐王建(王建雨过山村家国愿无事)(2)

图2:陈洪绶《杨升庵簪花图》

至于为何老太太们喜欢栀子花,我至今不得而知。也许是香味的确好闻,又或许是栀子花通体的洁白,不招摇,不惹眼。这很符合农村老太太们的个性。

雨过山溪唐王建(王建雨过山村家国愿无事)(3)

图3:笔者拍摄:散步所遇栀子花

二、王建《雨过山村》:闲看中庭栀子花

古来咏栀子花的诗很多,比如杜甫的“栀子比众木,人间诚未多”,又如刘禹锡的“色疑琼树倚,香似玉京来”。唐代真是一个诗歌的盛世,那些生活中常见的事物,经由诗人的慧心,竟呈现出了如此璀璨动人的一面。而在众多咏叹栀子花的诗篇中,我却独爱同为唐人王建的一首《雨过山村》中的一句“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看中庭栀子花”。

王建的声名,自然没有“诗仙”李白、“诗圣”杜甫那般响亮。在大众心目中,论及唐代诗人,或许都不曾想到王建。可我却以为,王建的诗有着如同“爷爷的话”那般的诚挚动人。

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

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看中庭栀子花。

前些时日,我所在的临海城市断断续续下了好些天的雨。应着这场春雨,读这首《雨过山村》,真是应景。而恰好我外出散步又是雨过天晴邂逅一朵栀子花。我想,是否彼时的王建也正如我这般,在连续多日的沉闷之中,忽地因一朵盛开的栀子花而心旷神怡?我不知道,或许是吧。

诗的前两句,如同一部电影的开场。影像还没出来,但闻雨水的声音,以及雨水声中的鸡鸣。镜头逐渐清晰呈现出来,是竹林边流淌的溪水,以及溪水旁的村路,还有横跨溪水的一座石板桥。“竹溪、村路、板桥”,我们或许会想到那首著名的《天净沙·秋思》中的“枯藤老树昏鸦”的诗景。而王建的诗,并不着力于用富有诗意的意象去构建一个充满诗情的幻世,而是以人们再熟悉不过的词组,让人们习惯的生活亦能呈现出诗的风华。

“妇姑相唤浴蚕去。”春天是养蚕的季节。村子里的女人们,选择这一天相互结伴去浴蚕(浴蚕,即选种)。“相唤”两字,我极喜欢。在古代,农耕制度之下,邻里之间的这份感情,大概都在一个“唤”字之中了。有过农村生活经验的人,或许对这样的场景不陌生。邻里之间,多是亲戚。春耕秋收之时,常常是邻里之间一起上阵。若是哪家男人受伤或者生病暂时无法从事体力劳动,邻里之间也常常很默契地去帮衬一番。我一直认为,当下最朴实的一个群体依旧是那些不受工业化侵蚀的农民。他们时常有自私、小我的一面,却也有着无私、大我的一面。我觉得这才是最真实的农民。

诗中提到“蚕”,今天,或许除了工业化的养蚕之外,普通人家里很少有人养蚕了吧。犹记得儿时每年的春天,最重要的一项课外活动就是照顾抽屉里的几十上百只蚕宝宝。初破卵而出的蚕,还是如同蚂蚁一般的大小。这个时候,需要去采摘桑树上最嫩的桑叶给它们吃。

为了采摘桑叶,我不得不背着倒空书本的书包去田塍上寻找。高大的桑树爬不上去,只得凭借运气在农田边找。若是找到一棵矮小的桑树,常常不会声张,生怕别的孩子来抢这不多的桑叶。待到蚕宝宝长大一些了,便可采摘那些长开了的桑叶了。

养蚕是一件很费心思的活。春天,雨水多。若是桑叶刚被雨水淋湿过,采摘回来之后就得用干毛巾一片一片地擦干桑叶上的水分。不然,蚕吃了湿漉漉的桑叶很容易生病死去。就算是这样精细谨慎,依旧无法阻止蚕宝宝大量地死亡。到最后能够顺利产卵的,或许真的是百里挑一的。

再看最后一句“闲看中庭栀子花”。“雨里鸡鸣”、“竹溪村路”、 “妇姑相唤”,这些带着湿漉漉的春雨质感的画面,最后都只为突出“闲”字。我们常说“一年之计在春”,似乎春天就是忙碌的,就是紧迫的。因为春天是开始,是起点,人们害怕“输在起跑线上”,农民在春天要开始为一年的食物而劳作,学生要开始投入到紧张的课业之中,商人们亦看重事业在春天有一个完美的开始。

似乎没有人觉得,春天就是应该是从容不迫的,是“坐看云起时”的。美学家李霖灿先生为之感叹:“忙是20世纪最可怕的癌病,我们不能消灭它,它便消灭我们。”今人真该向古人好好学学如何从容些。我们读古代的绘画作品,处处散发着一股从容的气息,花鸟鱼藻画里的静谧闲逸从容(图4),山水画里的浑穆辽远从容。

雨过山溪唐王建(王建雨过山村家国愿无事)(4)

图4:刘宷《落花游鱼图》

《无门关》中有名诗一首:“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这里的闲事,指的是令我们忙忙碌碌的琐碎烦心事。若想有人间好时节,须抛下忙碌,拾得一份“闲”。

三、向往的春天:家国愿无事,人间好时节

最美的春天,应是雨中鸡鸣,是竹溪村路板桥,是妇姑相唤,是闲看栀子花。一首《雨过山村》,便是一幅极美的春日画卷。这画卷上,透着一股闲逸,透着一股平淡,透着一股独属于生命的从容。慰藉我们生命的,有时候未必是看不见的蓬莱圣莲。当我们驻足凝望身旁,或是一朵曾经不起眼的栀子花一朵。

在这个春天,我们每个人都在经历着焦虑、窘迫、痛苦。这一切,都如同一场雨,终究会过去,终究会天晴,终究会有一朵栀子花在墙角沐阳盛开,而我们每个人都终将遇到自己生命中的这朵栀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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