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红色,大约可以算作我们这个民族最喜爱的颜色。几千年来,无论庙堂之高,抑或江湖之远;无论隆礼重典,抑或乡习民俗;无论女儿梳妆,抑或文人戏墨,都曾经或者仍然在广泛地运用红色。基于繁盛昌明的中华文化,古人还发明了多种语汇来指代不同的红色。按照颜色的深浅程度分,大约有绛、赤、朱、丹、红等数种;按照制作原料的不同,又有赭、丹、茜等称呼。
我们的先人对红色的诸多命名,似乎多是基于审美的情趣,虽然没有几百种之多,但“可爱深红间浅红”,亦各自成趣,各有故事。在陈鲁南《中国历史的色象》一书中,从各种色彩入手,讲述颜色在传统文化中的各种象征意义,今天夜读,带来此书开篇最重要的颜色,也是寓意新年的颜色,红。
绛
古人以“绛”指代颜色最深的红色。《说文解字》里说“绛,大赤也”,就是说它是比“赤”还要重的红色,而“赤”的浓度已在其他诸多红色之上了。
绛,是用一种叫作绛草的植物作为原料提炼出的红色。成书于秦汉年间的《尔雅》里说,绛草出产于临贺郡,可以做染料,也可以食用。临贺郡在今日的广西境内,战国时是百越部落聚居的地方。秦始皇吞并六国后,又攻百越,把这片地方也纳入了中央政权的管辖。此后,中原的汉人不断迁入,与当地的少数民族混居、贸易。想来,绛草应是当地的特产,在民族融合的过程中被推广到了中原,因人们对红色的喜爱而广为流行。
绛这种浓重的红色在汉代用得很广泛。东汉的著名学者马融,在给弟子们授课的时候以绛纱做帐,让学生站在帐前,而帐后站一排女乐手鼓吹敲打,两边还站着美貌的侍女。马融为人风趣开朗,又不拘礼法。他首创了助教制度,让资深的学生去教刚入门的学生;又招收了一批女弟子,颇有些惊世骇俗。他故意在讲课时以声色诱惑来锻炼学生的注意力。后来也成为著名学者的郑玄跟他学习时,在帐前听讲三年而目不斜视,令马融十分惊叹。马融的弟子很多,成就突出的也不少,刘备的老师、政治家卢植就是其中之一;郑玄的影响力更大——刘备兵困徐州危在旦夕时,靠了郑玄的一封介绍信而得到袁绍的帮助。由于这批著名的师生,造就了大批的典故和成语。例如,后人以“绛帐侍坐”喻学生就学,用“绛帐授徒”“绛纱设帐”喻老师传道受业解惑,用“绛帐”“绛帷”指代老师教授学生的场所。马融曾任南郡太守,在今湖北荆州一带长期讲学,后人在这里建立了“绛帐台”,以纪念先生之风。绛帐台曾毁于日寇侵华的战火,近年又得重建,再次彰显了国人尊师重教的传统。
除了绛帐,两汉魏晋之时还有绛旗。三国时魏国的学者张揖作《广雅》,说“凡九旗之帛皆用绛”。“九旗”是《周礼·司常》中规定的一种礼器,是代表不同等级和用途的九种旗帜。张揖说当时的九旗都染成绛色,可见这种色彩还带有一定的政治含义。
此外,汉时人们还把银河称为绛河。因为当时的天文学理论是以北极为基准,银河在北极之南,南方属火,以红色为代表,因此借南方之色而称之。后来晋人王嘉在《拾遗记》里说,南海确实有一条河叫绛河,河水全是红色,水中有很多红色的龙和鱼,而且肥美可食。其说得煞有其事,却也展示了丰富的想象力。
朱
“朱”是先秦时古人认为最纯正的红色。这个字小篆里写作,是个指事字。《说文解字》里说“朱”的本义指“赤心木,松柏属”,所以这个字的造型就是“木”中加“一”。“木”表示这字的植物属性,“一”则是一个指示性的符号,放在“木”中象征树心,而这树心的颜色也就被称为“朱”。也有人以“五行”理论来附会,说红色的树心象征着南方之火,而“朱”字就是树里藏着南火之色,所以代表红色。其实,“朱”字在甲骨文中便有了,而“五行”之说起于西周末年,差着很远呢。
有学者考证说红色树心的松柏类树木曾广泛生长于我国华北地区,所以古人很早便认识和熟悉了朱色。在周朝,朱色还被视为正色,具有高于其他各种颜色的地位。按照周礼,在祭祀这种一等一的大事举行之时,天子、诸侯都要穿朱色的衣服,以示恭敬整肃。不过,到了春秋以后,诸侯们不再守规矩,开始在服装的颜色上玩花样,于是孔夫子才生气地说“恶紫之夺朱也”。
比孔子稍晚的墨子,在其著作中还写到了一个有趣的涉及朱色的故事,说昏庸的周宣王杀了忠臣杜伯,而杜伯的鬼魂在宣王出猎时“执朱弓,挟朱矢”,将宣王射杀。后来的学者,有人认为此处杜伯是以红色的弓箭为武器,表示复仇光明正大;也有人认为是以红心木做的弓箭为武器,但同样表示正义。无论哪一种解释,都可以看出“朱”的色彩含义和本义是被广泛认可的。
朱与赤在颜色上是有一定差别的。前面提及,郑玄认为“朱深为赤”,即赤红深于朱红;但按照周人的织染工艺,丝帛在红色颜料中染三遍后的效果叫作“赤”,染四遍叫作“朱”,似乎赤红是浅于朱红。不过,不论其二者孰深孰浅,在地位上“朱”是始终高于“赤”的。周朝时,天子和诸侯都佩带皮做的护膝,称为“绂”;天子的护膝乃是朱色,诸侯的则是赤色。周朝都城周围的县称为“赤县”,也表明赤是外围。
至于为何周人以“朱”的红为正色,而不器重“绛”或“赤”,学者们也有自己的解释。清代的文字学家段玉裁注解《说文解字》说,绛即大红,而“大红如日出之色,朱红如日中之色,日中贵于日出”,所以“朱”为正色。这解释别具一格,可作一家之言吧。
丹
“丹”是比较鲜亮的红色。《说文解字》里说“丹”是“巴越之赤石也”。《史记·货殖列传》记载,巴蜀有一位名叫清的寡妇,她的祖先在今重庆涪陵地区挖掘丹矿,“擅其利数世”,也就是世代经营,成为当地有名的巨贾;秦始皇似乎十分仰慕她,专程请了她去咸阳做客,还为她修筑了一座“怀清台”。寡妇清的“丹砂”矿石,民间也称“朱砂”,可见“丹”与“朱”在红的程度上差得不太远,而且都是以原料来命名。丹砂矿石磨成的粉末,色彩红艳,可以经久不褪。早在殷商时期,人们就已发现了它们的这种特性,并把它们涂嵌在甲骨文的刻痕中,以显得醒目,后人专称之为“涂朱甲骨”。
《康熙字典》解释“丹”,干脆就说其含义之一就是“以朱色涂物”。“朱丹”甚至在古文里构成了一个组合词,经常被使用。《玉台新咏·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开篇便描述焦仲卿妻的美貌,“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形容她手指纤细白嫩,嘴唇娇艳红润。汉时善写骈文的扬雄有“朱丹其毂”之语,说的是车轮涂成红色的车子,而朱轮车是当时达官贵人身份的标志,这里的“朱丹”说的就是红色染料。宋代诗人梅尧臣《正月十五夜出回》诗中有“去年与母出,学母施朱丹”句,写一个小姑娘跟着母亲妆饰容貌,这里的“朱丹”却是指代了胭脂粉黛。
当然,也有“丹朱”这个词。尧的儿子就叫丹朱,因出生时浑身红彤彤的,所以取了这个名字。丹朱聪慧异常,发明了围棋;但因为他品德不好,尧最终把帝位禅让给了舜,造就了一段佳话。不过,这故事是儒家编的,不买账的人很多;台湾学者柏杨先生就考证说舜是阴谋陷害丹朱,又迫使尧下台让位。《竹书纪年》里也有“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不与父相见”的记载。当然,这次政治斗争跟颜色没什么关系,倒是后人把丹朱的名字做谜面出了个字谜,谜底是“赫”。因丹是红色,朱也是红色,当然就是双赤了。由这谜语也可看出,这几个表示红色的词,在实际使用中没有太严格的界限,经常是可以互换的。
严格一点来讲,“丹”与“朱”肯定有区别。《礼记·玉藻》中有规定天子、诸侯、大夫、士人乃至老百姓各自该穿什么样的服装的内容,说天子戴朱缨,诸侯戴丹缨,可见“丹”自然低“朱”一等。不过,儒家这些陈腐信条能被坚持的实在不多,这两个字后来还是经常混用。例如,皇帝的御笔朱批,就被称为“丹诏”。唐人韩翃有“身著紫衣趋关下,口衔丹诏出关东”之语,写的是将军奉旨出征的场面;戎昱有“身欲逃名名自随,凤衔丹诏降茅茨”之句,说自己的朋友不想当官但皇帝偏来征召。从这种使用看,“丹”“朱”并未分高下。
红
“红”最早的含义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粉红色。“红”在小篆里写作一样从“丝”字旁,一看就知与衣物染料等有关。《说文解字》里说“红,帛赤白色也”,就是红白混合之色。汉末学者刘熙著《释名》,也是一本训诂学著作,其中说“红”字是“白色之似绛者”,同样是粉红色的意思。《论语》里说“红紫不以为亵服”,更是用的本义,要求人们不能用浅红或紫色的衣料做便装——在孔夫子看来,这样是有伤风化的。
清人段玉裁注《说文解字》对“红”的释义时,补充说:“此今人所谓粉红、桃红也。”可见“红”字到了清代,含义已有很大变化。其实,中原地区的人们对红色的喜爱在汉代时已相当广泛,而民间的表述总不似学者或官员那样严谨甚至是刻板,动辄还要区分是深色的“绛”还是明亮的“丹”;从那时起,在百姓的口耳相传中,“红”已逐步泛指各种深浅不同的红色,成了总括绛、赤、朱、丹等的字眼。至于“红”的本义粉红色,大约在汉以后就成了文物了。
绯
“绯”字在汉时的《说文解字》里并未出现,宋初的学者徐铉校补《说文》增加了《新附字》一篇,收录“绯”字,并注解说“帛赤色也”。隋唐以前,诗词歌赋中几乎没有出现过“绯”字,而唐时官府文书和诗词歌赋中常有“绯”字,可见“绯”字当是隋唐年间新造的字。据《旧唐书·舆服志》记载,“唐制,文武官员,四品服深绯,五品服浅绯”,即以绯色为官服之色。唐昭宗曾经封一个耍猴的艺人为五品“供奉”并赐“绯衣”,为此诗人罗隐讽刺说士人读书无用,“何如学取孙供奉,一笑君王便著绯”(《感弄猴人赐朱绂》)。唐时尊崇佛教,朝廷还经常把“绯衣”赐给有道高僧。据《大宋僧史略》下卷记载,唐玄宗时,有个叫崇宪的和尚精通医术,治好了很多人,“帝悦而赐绯袍”。唐玄宗因安史之乱而逃难,唐昭宗因黄巢起义而流亡,其政治的混乱从乱赐“绯衣”上就可见先兆。
现代人熟悉“绯”字,大约是来自“绯闻”一词。无论名人还是凡夫,其与性有关的香艳故事总能吸引大批受众,所以绯闻向来很受欢迎。“绯闻”这个词,文言文中是没有的,却与蔡元培有关。彼时蔡元培以“兼容并包”的方针主持北大,林琴南攻击他乱聘教师、不尊孔孟、不顾伦常,于是蔡元培发表公开信说:“教员关键是要有学问,洋的土的留辫子的甚至......喜作绯艳诗词者,只要不搞政治和引学生堕落,教学生学问有何不好?”公开信发表后,“绯艳”一词面世,后来又发展出“绯艳的新闻”一语,再简化就成了“绯闻”了。除了上面这些,古人还创造了一些表示红色的字,如“赪”等,但现在使用得很少,没多大价值,不值得探讨。其实,仅是“绛”“朱”“茜”这些就已够凌乱了,如有些是以原料来命名,有些又是从视觉来判定,而诸红之间有些有区别,有些又重合。从现代命名学上来看,这些名字显然不是一个系统的;而印刷、美术等专业领域,早已用更为精确和标准的术语来指代不同程度的红色。不过,所谓“万变不离其宗”,这十几个字本质上还是同一种颜色,并不影响我们对这颜色以及它所承载的故事的理解,反而更显得流光溢彩、缤纷夺目。
选自
《中国历史的色象》
陈鲁南 / 著现代出版社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古代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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