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的电影总隐约有一把张爱玲声音,尤近于《半生缘》的全知叙事者——七分直白,二分煽情,一分睿智,永远计算精密,确保你即使情节人物都忘光后,至少还能打包一批金句。「你不要说两次,说两次我就信了。」这原是《旺角卡门》张曼玉说的,但放在白流苏的嘴里也未尝不可。王家卫曾说,《东邪西毒》是金庸版的《半生缘》,《花样年华》是他自己的《半生缘》。怎么这样缠夹?其实两人之间确有一段鲜为人知的「半生缘」,但恐怕连当事人自己也说不清是怎样发生的。

二○○九年夏,我在张爱玲遗产继承人宋以朗的家看到一封信,竟然是张爱玲在一九九五年七月写给王家卫的。窗外绿叶扶疏,我在一大片叽叽呱呱的蝉声中读着这封十四年前的信,恍恍惚惚,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那封信这样写:

「家卫先生:

很高兴您对《半生缘》拍片有兴趣。久病一直收到信就只拆看账单与少数急件,所以您的信也跟其他朋友的信一起未启封收了起来。又因对一切机器都奇笨,不会操作放映器,收到录像带,误以为是热心的读者寄给我共欣赏的,也只好收了起来,等以后碰上有机会再看。以致躭搁了这些时都未作覆,实在抱歉到极点。病中无法观赏您的作品,非常遗憾。现在重托了皇冠代斟酌作决定,请迳与皇冠接洽,免再延搁。前信乞约略再写一份给我作参考。匆此即颂

大安张爱玲 七月五日,一九九五」

写给张爱玲的一段话(张爱玲写给王家卫的信)(1)

▲ 张爱玲写给王家卫的信(手稿)

显然是王家卫要求改编《半生缘》为电影,她才写这封信。但他到底寄了什么录像带给张爱玲「共欣赏」呢?该不是《旺角卡门》吧,《阿飞正传》似乎最有可能。可惜我找不到王导的信。传奇人物间的交集,往往平凡得出人意表,就像一九二二年五月十八日,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和乔伊斯(James Joyce)在巴黎的派对上相遇,彼此的对话就仅仅是前者抱怨胃病,后者诉说头痛。因此张爱玲不会用曼桢的腔调写:「家卫,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而王家卫也不会很王家卫地写:「张爱玲,我知道要想不被人拒绝,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拒绝人。虽然我很想改编《半生缘》,但是我不要你授权,因为我明白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

张爱玲覆信后两月,就在洛杉矶与世长辞。其后的事大家都很清楚:王家卫并没有拍《半生缘》,反而许鞍华拍了。二○一二年,有记者居然问他,张爱玲在世时曾否找他合作?王导答:「我和张爱玲的年代差太远了,而且张爱玲不会找人的,我也没有找过她。」我不禁心里嘀咕,明明有信为证,怎么又否认呢?但一时也没办法释疑。日子不知不觉又过去了,整件事也逐渐抛诸脑后。直到二○一三年夏天。

当时宋以朗忽发奇想:张爱玲曾用英文写了一个没拍成电影的剧本大纲,叫My Hong Kong Wife,何不自资拍成独立电影呢?他于是同我商量,问能否找到符合以下三大要求的导演:不必出名、懂张爱玲、拍得好。「拍得好,又怎会不出名?」我说着,脑海中就莫名其妙闪出「谭家明」这名字。当然他不是不出名。我不认识他,也不认为有机会联络他,就懒得告诉宋以朗。

但天下的事情常常是叫人意想不到的。一星期后(多么快!)我偶然结识一位编辑,之前竟是当副导的,而谭家明正是她的香港城市大学导师,可介绍给我。在这样一连串的巧合下,或者说冥冥中自有主宰,我在那年秋天见到谭导。初次见面吃饭,我知道他跟王家卫的关系,就问起当年那封给张爱玲的信。他事前对我一无所知,只当我是学生的朋友慕名而来,难免有点意外。「那是我找家卫代笔的,」他说,「我一直想拍《半生缘》。」随即滔滔不绝解释电影的分场、风格、主题,特别强调世钧到郊野大柳树下拾起曼桢的红绒线手套时,画面该是黑白的,只有那手套才是鲜红……

悠长的十八年过去了,谭家明根本没料到我会提及这封不为人知的信,但当时的一切在他依然是历历分明的。我看到他的兴奋,倒感到一丝难过。一封以别人名义寄出的信,半辈子后才由一个不相干的人代答,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吗?我后来给谭导写了一个电邮说:「《半生缘》的前身是《十八春》,十八春,何其巧合。」衷心祝福他有天能如愿以偿。

本文节录自《在加多利山寻找张爱玲》

写给张爱玲的一段话(张爱玲写给王家卫的信)(2)

《在加多利山寻找张爱玲》

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出版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我们回不去了。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

──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这些句子,可能你都熟悉,更因此爱上张爱玲其他文字。但,你真的了解张爱玲吗?你可知道张爱玲最怕死?最喜欢吃叉烧炒饭?最喜欢用什么方式占卜?还曾经写信给王家卫?会用佛洛伊德的角度看李商隐的诗?会写出「尽我最大力量,别的就管他娘」(I do my best and damn the rest / Do my damnedest and the rest be damned)这种句子?翻开张爱玲写给友人的书信、散文稿、笔记簿,发现她的内心世界如此丰富又复杂。一起跟作者走进张爱玲的内心世界,重新认识《小团圆》、《少帅》等作品,以及她从上海到香港、到美国的生活点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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