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仁宗孛儿只斤·爱育黎拔力八达 形象)
《二十四史》第二十本《宋史》,第二十一本《辽史》,第二十二本《金史》的作者,是脱脱。
脱脱的全名,叫做蔑里乞·脱脱,这是个蒙古人的名字。
脱脱出生的时候,正值元仁宗延祐元年,作为元朝的第四位皇帝,或者说是后蒙古时代最优秀的皇帝,元仁宗在位时政治清明,政通人和,是蒙古帝国最为稳定发展一段岁月。
脱脱同志不是平头百姓,而是出生于贵族家庭,他的父亲马札儿台是朝中高官,叔父伯颜更是大元朝廷里一等一的权臣,可以说,脱脱出生之时,就算含不上金汤匙,也是握着铁勺子的。
家世显赫也就算了,脱脱还天生就是个聪明的孩子,史书说他“生而岐嶷,异于常儿”,异于常儿我们很好理解,就是说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而生而岐嶷中的岐嶷的意思则是年幼聪慧的的意思,这也就是说,幼年时代的脱脱就展示出了超越同龄人的才思和敏捷。
少年时代,脱脱拜了一位叫做吴直方的老师,专门学习儒家文化。
吴直方,这不是等闲之辈,而是当时天下间一等一的大儒,有这样的名师教导,脱脱的水平更是突飞猛进。
我们要知道,作为蒙古人的脱脱,虽然这孩子打小就聪明,但他骨子里流淌的是蒙古人豪迈粗犷的鲜血,所以搞文化这一块,他其实不太行。
脱脱臂力过人,骑射技术一流,有做大将军的底子,如果没有意外,脱脱长大之后,就会成为一个纯粹的军人。
纵马疆场,热烈勇敢的过完自己的一生固然不错,但在恩师吴直方看来,脱脱这小伙子,应该有着更大的成就。
(吴直方 形象)
所以,这位老学究拼了老命,倾囊相授,使得脱脱接受了不少儒家文化的熏陶。
虽然说,这种熏陶和教育不能算特别成功,难以让妥妥这位仁兄脱胎换骨,但仍然深刻的影响到了脱脱。
脱脱练了一手好书法,写字酷似颜真卿,画得一手好竹子,跟后世之郑板桥老先生也有得一比。
写字画画,对脱脱来说都是肤浅的,儒学教育带给他最大的影响,是让他用儒家的标准来做人。
十五岁,脱脱发下了“日记古人嘉言善行,服之终身”的宏愿,意思是自己每天要找个日记本,记录历代哲人的事迹,然后按照他们的一言一行来要求自己。
十五岁时,元朝已经迎来了他的第六位皇帝,泰定帝。
而此时的脱脱也已经入仕,成为了泰定帝的儿子,大元太子阿剌吉八的怯怜口怯薛官。
怯怜口,是私人的意思,而怯薛,是元朝对宫廷禁军的称呼。
这也就是说,这个时候的脱脱已经入职大内,成为了太子的御前保镖。
(泰定帝孛儿只斤·也孙铁木儿 形象)
泰定帝身体一直不好,老皇帝哪天领了便当,阿剌吉八就是妥妥的新帝,而作为新帝的藩邸旧臣,脱脱的前途实在是不可限量。
事情也正如大家所预料,泰定帝一朝撒手归了天,皇位空缺,然而阿剌吉八却没能顺利即位,因为另有一众大臣不打招呼,拥立了元朝皇室里一个叫做图帖睦尔的人做了皇帝。
图帖睦尔是元朝第三位皇帝元武宗海山的儿子,论辈分比阿剌吉八还要大,结果大臣们一边倒,阿剌吉八的势力很快在交战中落败,这位小太子在乱军之中下落不明,落得了一个失踪的结局。
光暗明灭,深邃悠远的历史长河,有太多这样的人,没人关心他们去向何方,因为新的时代已经开始。
大获全胜的图帖睦尔成功登基,成了元文宗。
按理说,脱脱是阿剌吉八的旧臣,那么他和新皇帝元文宗就是敌对的,不仅如此,脱脱当时还曾经领兵抵抗元文宗势力的入侵,对于这个一个身份立场尖锐的反对者,按说新皇帝必然是要除之而后快。
然而神奇的是,脱脱不仅没有迎来被抓住杀掉的命运,反而事业重开第二春,得以被元文宗重用。
这其中原因,倒不是因为元文宗识人善用,而是因脱脱的叔父,伯颜。
(元文宗孛儿只斤·图帖睦尔 形象)
虽然脱脱和伯颜算是一家人,但他们的立场却是完全不同的,脱脱尊奉正统,而伯颜素有野心,是图帖睦尔篡位登基的第一功臣。
元文宗不是傻子,伯颜这么个大权臣,自己以后还得指望他,自己能把他这位大侄子给杀了么?
不仅不能杀,还得好吃好喝伺候着。
由是,脱脱借着叔父的春风,开始跟着叔父一起官运亨通,飞黄腾达。
老实说,脱脱对自己这种侍二君的行为并不认同,这有违他心中的儒家思想,他也并不喜欢他那位性格强势的叔父,他对叔父的很多做法也都并不认同,但他还是选择了逆来顺受,或者说,默默接受。
年轻的脱脱以为,这或许是命运对他的馈赠,但他不知道,他生命中出现的所有兴衰荣辱,都已经在暗中被标好了价格。
文宗死,明宗立,明宗死,宁宗立,宁宗死,顺帝立。
这个过程看似很漫长,但其实,发生的相当快。
从元文宗到元顺帝,中间有俩皇帝,就算这俩皇帝一人在位五年,这加起来也有十年。
十年,不长不短,可刚出生的孩子也会打酱油了,但问题是,明宗和宁宗是真的酱油,一个在位一百多天,一个在位五十多天,实在是没有什么存在感。
元顺帝,全名妥懽帖睦尔,名字汉译过来的意思是:铁锅。
而此时的元朝,发展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就约等于是一口千疮百孔的大铁锅。
(元顺帝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 形象)
熟悉历史的朋友们会发现,从元武宗海山的至大元年到元顺帝元统元年,不过二十五年的时间里,大元朝廷接连换了八个皇帝,皇族大乱斗,当皇帝的根本没有时间处理国家大事,这就导致政治紊乱,民生疲敝,社会矛盾尖锐,再加上天灾人祸和不断发生的农民起义,此时的元朝,基本上就算是乱成一锅粥了。
元顺帝在位的时候,脱脱在朝中已经是重臣,而且还是作风比较正派的那种,面对初登帝位,尚且有些顽劣不堪的元顺帝还曾经多有劝谏。
比如,元顺帝不谙国事,喜欢到处游猎,脱脱就曾劝谏皇帝:
《元史》:古者帝王端居九重之上,日与大臣宿儒讲求治道,至于飞鹰走狗,非其事也。
从古至今的皇帝,都是威严肃穆,端坐朝堂,和大臣们议论国事,兴儒善政,而每天出去打猎,出去疯玩,实在是有点不像话。
看得出来,此时的脱脱,还是很有理想的。
他寄希望于元顺帝新君初立,能够重振朝纲,带领元朝走出困境,然而在这条复兴的道路上,这对君臣却遇到了一个巨大的障碍。
这个障碍,就是脱脱的叔父,伯颜。
此时的伯颜,可以说是位极人臣,总揽大权,并且这位仁兄坚持“除了好事儿,什么都干,除了不要脸,什么都要”的基本方针,擅权祸国,混蛋事儿算是做尽了。
(伯颜 形象)
在伯颜看来,脱脱不过是他权力扩张的爪牙,而元顺帝不过是自己扶持上去的傀儡罢了。
脱脱深刻的明白,有这样的权臣当道,大元王朝早晚没个好。
在亲情和国运面前,脱脱没有犹豫,他很快和元顺帝合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步步消除了伯颜的势力,最终迫使他这位当权多年的叔父下台,并且把他赶出了朝堂,削官贬职,发配到了广东。
这位一生叱咤风云的权臣怎么也想不到,扳倒自己的,居然是从小就寄养在自己家里,和自己名为叔侄,却情同父子的脱脱。
临行前,伯颜意味深长的看着脱脱,那眼神十分复杂,似乎是在嘲笑脱脱,这黑暗腐朽,已经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朝廷,真的值得你这样做么?
脱脱没有回答他,或者说,脱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叔父。
伯颜一走,脱脱为元顺帝所倚重,当上了元朝的丞相。
这是脱脱入朝为官以来,第一次执政,也是第一次拥有这么大的权力。
面对百废待兴的大元王朝,脱脱没有犹豫,他立刻开始主持改革。
恢复科举制度,积极选拔人才,平反冤假错案,澄清混乱吏治。
出台惠民政策,减轻徭役赋税,编修《宋史》《辽史》《金史》,恢复文化氛围。
(脱脱更化)
四年多的时间里,脱脱基本上是每天熬夜加班肝工作,为了帝国的复兴,可以说是把老命都给豁上了。
时至今日,骨子里能征善战的蒙古人基因没有帮助到他,反而是少年时学习到的儒学文化指引着他对这个风雨飘扬的帝国缝缝补补。
如此努力的脱脱,所收到的成效是显著的。
国家秩序回归正常,民生发展得到稳定,元顺帝慢慢走上了正路,勤政有为,而脱脱本人更是多受褒奖,名声大振,海外都有他的事迹流传。(中外翕然称为贤相)
大功告成,脱脱有点疲惫,于是他连上十七封奏疏,要求辞职。
诚然,这样的做法不得不说是高明的,熟悉历史,懂得经验教训的脱脱不仅亲眼见证了叔父伯颜在位极人臣时的崩塌,更懂得伴君如伴虎的道路。
自己已经是人臣之极,可古代人臣,又有几人能够善终?
商鞅作法自毙,韩信兔死狗烹,马援死后含冤,魏徽死后被推倒坟墓,就连魁柄独持如张居正者,死后也被万历狠狠的清算了一把。(当然脱脱肯定不知道张居正)
自己做得已经够多了,既然元朝的颓势已经不再,自己干嘛不事了拂身去,深藏功与名呢?
太多的人喜欢追求巅峰,总不满足,可他们岂不止,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真正的巅峰的。
不入仕想要做官,做官了想要做大官,做了大官又想要做丞相,做了丞相还想要当皇帝,当了皇帝想要征服天下,征服天下之后想要远征海外,远征海外之后还想要四方拜服,八方来朝....
(脱脱 形象)
人即欲望,而欲望,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刻。
所以,与其追求巅峰,不如“中止”于人生中最美丽的时刻。
由是,脱脱两袖清风,从容隐退。
然而,脱脱想要隐退,但世道却不让他隐退。
他一辞职,元王朝的风向巨变,贪官污吏横行,黄河连发水灾,农民起义频繁,元顺帝一个人自顾不暇,只好又把脱脱给请了回来。
其实,到这一刻,脱脱应该明白,朝廷之所以少了他就玩不转,原因不是因为他本人有多优秀,而是因为,朝廷里的官员数以千百,但真正干活,真正为大元着想的,只有他自己罢了。
然而,自己的国家遭逢大难,命悬一线,脱脱又如何能袖手旁观呢?
于是,我们的脱脱同志再度上阵,二次拜相,开始主持政务工作。
这个时候的元朝所面对的问题,大概有三点:
黄河泛滥,财政赤字,流民起义。
这三点,其实本质上是相辅相成的。
(流民)
黄河泛滥,冲田毁屋,导致大量的流民产生,朝廷因为国库亏空,拿不出钱来安置流民,结果流民走投无路,只好起义反抗。
所以,在脱脱看来,当下最要紧的事,就是修理黄河和赈济灾民。
于是,我们的脱脱同志再次展现出了他惊人的组织能力,他广开财路,短时间内筹措了大量的财富用于雇佣民工修缮黄河以及救济灾民。
这么做,当然是没问题的。
但是脱脱鞭长莫及,只能负责决策和发号施令,修河和赈灾,需要全体同僚们的帮助。
乱世难为,他脱脱能相信元顺帝对他没有疑心,不会卸磨杀驴,可谁又能相信他脱脱呢?
朝廷里的官员们大多利欲熏心,中饱私囊,根本不把脱脱救国救民的举措当回事儿。
粮食和银钱从脱脱手里到了六部大员手里,克扣一点总是应该的,到了各州府道台手里,也要留下一点,那也是应该的,到了县令的手里,要留下一点,到了小吏的手里,更要留下一点,等到所谓的粮食和银钱到百姓的手里时,基本上就什么也不剩了。
脱脱想不到,他也难以想象到,自己殚精竭虑想出来的救国举措,就被这帮贪官污吏们分解的一干二净,连根毛也没剩下。
结果,黄河没修好,泛滥更甚,百姓也没救济,流民更多,暴起反抗者更甚。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挫折,脱脱还是没有放弃。
(镇压起义)
他读过圣贤书,握过青锋剑,他心中有孔孟先贤的春秋大义,他想要靠着自己的努力,救黎民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让居者有其所,耕者有其田...
然而,面对无情的现实,脱脱开始背离弄这些初衷,改革的失败让他认为,或许只有冰冷的武器和残忍的厮杀才能拯救此时的危局,所以他开始发了疯一般的镇压起义。
您还别说,脱脱打仗很有一套,在他的镇压之下,农民起义军势头减弱,元朝在极短的时间内迎来了一段相对平稳的缓冲期。
直到这时,脱脱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他立刻集结百万大军,亲自挂帅出征,想要平定天下,廓清寰宇,实现自己最终的夙愿。
然而,脱脱不知道,身后的元顺帝已经对他起了杀心。
元顺帝终究不是明君贤主,在一众佞臣的挑拨之下,顺帝渐渐把如今的脱脱当成了当年的伯颜。
朝廷你来管理,军队你来控制,元朝的军政民由你来号令,那你是不是要在大军凯旋班师后,替我回来做这个帝王?
于是,在脱脱的大军行至半路时,皇帝的一纸诏书送到了脱脱的手上。
诏书的内容很简单:交出兵权,等候发落。
(功败垂成)
当年,元顺帝和脱脱也是同心协力的君臣,也有过共同患难的时刻,他们曾经一起诛灭权臣,扶危乱世,相互信任,相互理解,而如今,权力的争斗,却将他们撕裂成了不同的样子。
接到诏书的脱脱没有反抗,也没有情绪起伏,他乖乖的交出了所有的兵权,解下了所有的职务,十分平静的回到了朝廷。
君臣之谊不再,元顺帝革除了他的功名,将其发往云南。
脱脱什么也没有说,君臣无言,只有夕阳之下的沉默。
看着脱脱远去的背影,元顺帝也不由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或许,这位大元末帝发自心底的知道,脱脱是清白的。
可,那又怎么样的?
脱脱啊脱脱,你的清白在这里,我的天下,也在这里。
皇帝回转身形,他没有看到脱脱临走前对他的回望。
如果他看到了,他就会发现,脱脱的眼睛里,浮现出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这样的眼神,他曾经在权臣伯颜的眼睛里看到过。
脱脱不恨元顺帝,也不恨那些跟他作对,一直在坏他事儿的无能卑劣的官员们,他只恨自己,没有早点明白这一切。
叔父,现在侄儿已经辞去一身官职,发配云南,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做官了。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如果想要这世道清朗,江山兴复,单靠我自己一腔孤勇,殚精竭虑是不够的。
如此,我已经不堪重负,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一生事业成为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半世功名成为了虚名浮利在梦中。
我的命运和前途就此走上绝路,想必这大元江山,也不会久了。
脱脱至云南,奉旨饮毒酒自尽。
十二年后,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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