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宁坤的《腥风千里扬州路》

巫宁坤(1920年9月-2019年8月10日),江苏扬州人。中国著名翻译家,英美文学研究专家。

燕京大学巫宁坤(巫宁坤的腥风千里扬州路及他的母校扬州中学时任校长周厚枢)(1)

我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一九二〇年出生在彩衣街老宅,直到三七年逃难才离乡。

小时候,我并不觉得家乡有什么好。一道破破烂烂的城墙,一条条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街道,弯弯曲曲的一人巷,堆满街头巷尾的垃圾,有什么好?什么“三分明月二分在扬州”,什么“烟花三月下扬州”,什么“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仿佛都是无稽之谈。

芦沟桥炮声一响,几个月后日寇兵临城下,我上过五年半的扬州中学宣布解散,全体师生齐集树人堂,合唱《松花江上》,唱到“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全场泣不成声。会后,大家纷纷离校,我也加入了流亡学生的队伍。谁料到,别时容易见时难,我就从此漂泊天涯。十几年当中,跑过不少中外名城,我反而日益怀念我那“一无是处”的故乡了。

一九五一年夏天,我从芝加哥大学兼程回国,应聘到燕京大学任教。游子还乡,满以为从此可以安居乐业,为人民服务了。我把寡母从扬州接到北京同住,暂时就不急于还乡。谁料到,一入彀中,一切便都身不由己。先是我中了“阳谋”暗算,发配北大荒,老母和妻子儿女被赶到合肥。及至“文革”十年浩劫,红卫兵勒令我的老母离城,这时我已身为“牛鬼”,一筹莫展,只能眼睁睁看着老人家在离家十五年之后又孤身还乡。

一九六八年二月,接到堂弟从扬州发来的电报,得知老母病逝。我立即请假去奔丧。经过一昼夜车船的折腾,我这个游子终于踏上了阔别卅一年的故土。我多想喊一声:“故乡,你的游子回来啦!”可是故乡变化不小,乍一看几乎面目全非。那熟悉的城墙不见了,那些青石板路也不见了,我的脚下是一条板着干部面孔的水泥大街,两旁排列着千篇一律的两、三层的水泥楼房,要多丑有多丑。而我呢,“尘满面,鬓如霜”,形同陌路。我问了几次路才找到家门,两扇黑漆大门变成了一扇寒碜的小门。进门后才知道经过房改,原来巫姓一家住的房子已经住上好几家了。听堂弟妹们说,老人家是因为缺医少药,糖尿病加剧致死。灵停在一间黑屋子里,老人家在那里面度过最后一年多孤苦伶仃的日子,棺材是用两扇旧门板打的。

第二天一早,我跟在一辆平板车后面,把灵柩送往城郊去入土为安。一路上,我回想她的一生,从小是孤儿,在叔父家长到三十多岁,被嫁给我父亲当填房接管六个未成年的儿女。父亲赋闲,家里靠典当过日子,娘真是茹苦含辛把我们拉扯大了,还不让失学,谈何容易!后来,她一人寡居十年,直到我回国把她接到北京同住,满心以为从此可以欢度晚年了。无奈十七年来,老人家受我株连,没过上几年好日子,最后还赶上“文革”苦海无边,唯有一死才得到解脱。

多年来,虽然说不上为扬州魂牵梦绕,我还是常常惦着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一行。怎么也没料到,“三十一年还旧国,”竟是在腥风血雨中来埋葬含恨死去的老母。死者好歹安息了,活下来的,磨难还没尽头哩。当年那些恐惧和梦想,它们曾驱使我在腥风血雨中背井离乡,去追求一个美好的新世界。如今,梦想早已破碎,恐惧却牢牢地织入生活的经纬。游子还乡仿佛是一场醒不了的噩梦中的插曲。

安葬后第二天,弟妹们忙于“闹革命”,我独自到大街小巷去走走,看看故乡似曾相识的面貌,听听久已生疏的乡音。彩衣街的名字是怎么来的,我小时从来没听说过,现在也无心去打听。只觉得这彩色斑烂的名字,对两旁贴满大字报的长街,真是绝妙的讽刺。我想起当年那些摆摊子的手艺人,或是用面团,或是用梨膏糖,作成形形色色的神仙人物,孙悟空啦、猪八戒啦、哪咤啦、托塔李天王啦,一个个神采飞扬,五色缤纷。那些彩衣神仙曾为我孤寂的童年添过多少生趣,画过多少好梦!

一个过路的胖男骇好奇地睁着大眼睛朝我看,我便问他还有没有做面人儿和糖人儿的,他笑呵呵地说:“一听就晓得叔叔是外地来的。扫四旧早就把他们扫光了。”

我说:“你不觉得可惜吗?”

胖孩子说:“那有什么法子!文化大革命嘛!”

我说:“你说得对。你的扬州话说得真好听。”

他说:“扬州人不说扬州话说什么?”

我笑着用扬州口音说:“我也会说扬州话。”

小胖子又乐呵呵地说:“叔叔说的又不像。”

我突然感到失落了,我多么羡慕那位“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催”的诗人。

满街到处都是高音喇叭,播送着震耳欲聋的革命歌曲。

我心里却回荡着来自童年的歌声。年年夏天黄昏时分,沿街人家往往在家门口乘凉。总有一个瞎子,中年男的,穿一身土白布褂裤,边走边拉胡琴。有一个十来岁的姑娘,背后拖着一条漆黑的大辫子,一手扶着瞎子,一手提着一个收钱的小布口袋,低头唱着各种小调。时隔数十年,我早已附庸风雅,胡乱哼哼西洋歌曲,可是她常用《四季相思》的调子唱的孟姜女万里寻夫的故事却难以忘怀。古城夏夜,她那如泣如诉的哀歌让我过早地体味到人生的苦难。我曾取笑自己,毕竟孟姜女的故事早已是老古董,秦始皇那个暴君也早已遗臭万年了,何必自作多情,为古人担忧。没料到,反右浩劫中,我被充军比万喜良还远几千里呢。妻子也像孟姜女当年一样,为冰天雪地中服苦役的丈夫做棉衣,又千辛万苦、长途跋涉去狱中探望人命危浅的丈夫。我在故乡的土地上踽踽独行,忍不住流下泪来。不用问人:“今天还有盲人歌女唱孟姜女吗?”

出天宁门,沿瘦西湖走到绿杨村。冬天湖水浅,没有游船。我猛然想起当年绿杨树下有位老者,身上穿件道袍,手提一根钓鱼杆,杆端挂着个布口袋。湖里有游船经过时,老人家就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把口袋伸到船上,抑扬顿挫地唱一段道情,讨点钱。他常唱的那段,我又轻轻哼了起来:“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沙鸥点点轻波远,荻港萧萧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一霎时波摇金影,蓦抬头月上东山。”何等的神仙境界!不用问,这样的老渔翁早已绝迹,道情自然也没人唱了,郑板桥这样的“反动”思想也难逃红色恐怖的熊熊烈火。

等我重访了“长堤春柳”和五亭桥,斜阳已晚。回到彩衣街,经过一家烧饼店,猛然闻见一股烤烧饼的香味扑鼻而来,又把我带回少年的岁月。每天清早,我背上书包,走到娘床前去要几个铜板,然后就连蹦带跳上学去。到了烧饼铺,买两个刚出炉的烧饼,一路走一路吃。萝卜丝烧饼一年四季都有,雪白的萝卜丝配上香喷喷的葱花,比“狮子头”还好吃。豌豆苗烧饼只有春天有,鼓鼓囊囊的夹满了碧绿粉嫩的豆苗,色香味俱全,今天想起来还流口水。此刻站在烧饼铺前,我忍不住问道:“有萝卜丝、豌豆苗的烧饼吗?”一个年轻的师傅打量了我一番,笑着说:“早已不做了。只做‘椒盐草鞋底’,大路货。同志是外乡来的吧?”

我怎么能忘记,整整七年前,也是春节期间,我在劳改营里饿得奄奄一息,娘从北京去探监,从茶淀火车站到清河劳改农场,一双小脚走十多里碎石子路,手里提着食品袋。眼看着白发苍苍的老母疲惫不堪的神情,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娘从袋子里先拿出个纸包,边打开包边说:“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烤炉烧饼,萝卜丝的、豌豆苗的。豌豆苗,北京连影子也没有。白萝卜倒有,不如扬州的好吃。现在好面粉也困难,春节一户才配给一斤。我切了一碗白萝卜丝,加了葱花,滴了几滴麻油,包了十个小饼子,一个一个在煤球炉上烤出来的,自然没有烧饼铺做的好吃。”我忍不住哭了。

娘说:“哭什么,吃吧。”

我一边说着话一边吃起烧饼来,不知不觉就把十个都报销了。

娘问:“味道还可以吗?”

我说:“说不上,我是猪八戒吃人参果,食而不知其味。再来十个我就知味了。”

娘黯然一笑说:“听说你们这里饿死了不少人,看到你活着,我就放心啦。”

今天我还活着,您却只是一抔黄土了,而我被“扫四旧”吓得连一个烧饼也没敢供在您灵前。

再见了,似曾相识的故乡!我好比一个失去的古王国的考古工作者,从时间的窖穴里发掘到一些碎片、几块化石,也许它们会为我打开一扇门,让我走进那个尘封土埋的世界。哪年哪月,才能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本文选自《孤琴》,巫宁坤/著,允晨文化,2008。

扬州中学校长周厚枢与树人堂

扬州中学始于1902年创立的仪董学堂,后历经两淮中学堂、两淮师范学堂、淮扬合一中学校、江苏省立第五师范学校、江苏省立第八中学等时期。1927年,成立江苏省立扬州中学,由著名教育人士周厚枢担任校长,标志性的建筑就是扬州中学的树人堂。

燕京大学巫宁坤(巫宁坤的腥风千里扬州路及他的母校扬州中学时任校长周厚枢)(2)

扬州中学周厚枢校长

1、校长周厚枢

周厚枢(1899~1967),字星北,江苏扬州人。他1920年赴美留学,获麻省理工学院化工硕士学位。回国后,历任广东大学、中州大学、东南大学教授,1927年任江苏省立扬州中学校长。周厚枢任校长十年,以笃实践履、治校谨严而闻名,扬州中学名师辈出,学风优良,声誉卓著。

燕京大学巫宁坤(巫宁坤的腥风千里扬州路及他的母校扬州中学时任校长周厚枢)(3)

作为校长,周厚枢深知“青年是国家之命脉、教育为国家之根茎”的道理,他置“树人”于首位,并以此为培养目标。注重学生的全面发展,加之采取多种措施,如求贤若渴广揽人才,优化教师队伍;大胆开拓创新,进行教育教学改革;组织学生开展丰富多彩的课外活动;健全组织,建章立制,实行科学管理;重视基础设施建设,改善办学条件等,终于使扬州中学成为远近闻名的学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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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厚枢校长手书

2、树人堂

1929年,为完善学校设施,校方决定筹建树人堂。1932年在社会和各界人士的支持,树人堂于1932年落成,为苏北地区最高楼。

这张1932年的明信片,略有些泛黄,但保存得相当完好。正面是树人堂的主体建筑,底下有两行字:江苏省立扬州中学师生合作物质建设之——树人堂,前部科学馆、后部大礼堂,民国二十一年十月十七日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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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人堂建成之初为五层楼,建筑风格中西结合,主体包括三个部分:大礼堂、科学馆和标准高度台。这三个部分都正对学校大门,同在一条中轴线上。其中,大礼堂可容纳上百人参加活动,科学馆里摆放着丰富而先进的实验器材。

立在树人堂门口的海拔标准高度台,是工科师生经过实地测量而建立的,寓意教育评价的标准和方法:客观、全面、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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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标准高度台与树人堂合起来,让人联想到“天、地、人”,人与天和地并列。人除了要对家庭负责,还要对社会、国家乃至世界做出贡献,这也是扬州中学对学生精神的高度要求:成为一个大写的“人”。

树人堂前有一幅篆书楹联:慎思明辨,格物致知,这八个字是从《四书》的《大学》和《中庸》里面摘出来的。据了解,古人就是按照这样的要求来培养人才,扬州中学用这八个字,就是想要告诉大家,学校想要培养出扩充发展自我、造就理想人格的人才。

燕京大学巫宁坤(巫宁坤的腥风千里扬州路及他的母校扬州中学时任校长周厚枢)(7)

从落成到现在,树人堂已经经历了87年的风风雨雨,从它的怀抱里,走出了胡乔木、朱自清、巫宁坤、吴大观等杰出校友。现如今,科学馆已经搬迁进了科学楼,树人堂内增设了校史陈列馆。虽然用途发生了变化,但它依然是扬州中学的地标,更在前些年成为了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

燕京大学巫宁坤(巫宁坤的腥风千里扬州路及他的母校扬州中学时任校长周厚枢)(8)

1933年全校教职员合影前排中间为周厚枢

3、扬州中学原校长周厚枢的住宅

在扬州汶河路的通泗街中段有一处铁皮裹着大门的很有气派的小洋楼,门牌为61号,是解放前扬州中学著名的校长周厚枢的住宅,惜现已不存。当年周厚枢励精图治,使得扬州中学成为全国有名的中学。

周厚枢校长住宅的院子里有枇杷、蜡梅、桂花、广玉兰等。主楼西边还有三进平房作为住宅,每进都是七架梁的三间两厢结构。建楼的木材全用的是进口花旗松,宅内的窗子很大,安的是刻花玻璃,室内地板下还有出气洞。主人的书房在小楼下的东边,面积足有二十八平方米,墙上有两个书橱。西边是一个面积为二十平方米的方形会客厅,会客厅前水磨石的地面平整而光滑。

周厚枢宅第在1999年已被拆除,原来的居民大都住进了朝阳苑的新居。如今在通泗街61号已无踪可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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