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捆绑着一堆陷入迷境的人生)(1)

文·姜昊骞

赌博成瘾是美国乃至世界范围内的一个问题,因赌博而负债累累、妻离子散的悲惨案例时常登上新闻。随着1990年代美国赌博业松绑、大型赌场复合体的普遍化、机器与程序的迭代升级,以老虎机为代表的赌博机实现了飞跃式的扩张,传统赌桌游戏则日益式微。

老虎机的核心吸引力,并非一夜暴富的妄想,而是逃离社会,进入“迷境”的体验。为了更好地营造迷境体验,同时加快利润收割的速度,商家在赌场空间与赌博机设计中投入了大量的算计,强制与顾客建立了一种不对称的共谋关系。在《运气的诱饵:拉斯维加斯的赌博设计与失控的机器人生》一书中,美国文化人类学家娜塔莎·道·舒尔(Natasha Dow Schull),为此给出了扎实的研究成果与富有洞见的教训。

(都捆绑着一堆陷入迷境的人生)(2)

1941年,一群人在拉斯维加斯一家酒吧的老虎机上碰运气。

老虎机的崛起之路

老虎机,英文名叫slot machine。基本玩法是投币后拉动杠杆,然后玩家面前的3个格子(slot)内的滚筒会开始转动,每个滚筒上印有图案,如樱桃、“7”字、西瓜等。待滚筒停转,按照转出的图案组合赔率开奖,随后出币口会出币。

相比于21点、轮盘赌等传统赌桌游戏,老虎机的历史不算长。老虎机的前身出现于1891年,与现在的老虎机的主要区别是有5个滚筒。这种机器一经推出就大获欢迎,但图案组合过多,在当时的技术水平下难以实现自动化,需要人工服务。于是,移居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德国技师查尔斯·费(Charles Fey)对其进行了改进,将5个滚筒改为3个,并添加了自动赔付功能。

“老虎机”这个名字来自刚传入华语世界时,滚筒上有老虎图案,集齐3只老虎即可获得大奖。相比于传统赌桌游戏,老虎机显得相当无脑。老虎机早在20世纪初就被美国多地禁止,于是商家纷纷推出了改头换面的“水果机”,并从现金报偿改为糖果等实物奖品,以此规避监管。

1969年,美国内华达州废除了严格限制赌场资格的法律,允许大型上市公司开办赌场,一扫之前由黑帮把持的地下赌博格局,直接促成了赌城拉斯维加斯走向全国乃至全世界。但即便如此,直到1980年代中期之前,老虎机在美国的定位依然是陪衬。进入1990年代后,老虎机才异军突起。我国境内虽然禁止老虎机,但遍布街机厅的捕鱼机也体现了类似的趋势。

老虎机为什么会风靡?直接原因恰恰与它的配角地位有关。美国人并非对赌博的弊病视而不见,明目张胆大搞博彩业是会受到公众反对的,因此赌博多采取隐蔽迂回的“擦边球”形式,比如。老虎机也是这样一颗擦边球,并没有被大众划入真正的赌博,地位类似于街机游戏。

随着1980年代末股市崩盘与经济危机的发生,各州政府面临地方财源不济、联邦经费削减的困境,纷纷洗白老虎机,将其宣传为一种主流娱乐方式。截至2021年,美国50个州及华盛顿特区中共有12个州完全放开老虎机经营,34个州对老虎机的年限(只允许老机器经营)和种类进行了限制,只有5个州完全禁止老虎机。

更值得探究,也更具有普遍意义的,是老虎机崛起的心理因素,以及现代赌博技术针对这些心理因素进行的专门诱导。事实上,老虎机的上位削弱了一些对赌博的传统解释。例如,1970年代的主流学界观点是:赌博是资本主义制度中的“安全阀”和“减震器”。除了一夜暴富的幻想以外,赌博还为大众提供了体验更完整人生的机会。

曾卧底拉斯维加斯赌场,从发牌的荷官一直升到经理的加拿大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主张,赌博是一种“人格竞赛”,能够让生活如一潭死水的大众展现自己的勇敢、争执和从容。换句话说,赌场就是竞技场,是男子汉的战场。

无独有偶,我国宋代隐士草堂居士在《赌经》中同样将赌博与德性联系了起来:“赌者,坚忍也。何谓忍也,曰节欲也;欲不可纵,嗜欲所牵,逐物舍己焉。……赌者,料情也。先揆后度,所以应卒,故善赌者必变鬼神以得其情。……赌者,善决也,何谓善决,曰:定犹豫,去嫌疑也。”这套说辞的某种版本在当今的股民、销售人员、金融从业者的自我认同中,大概也有一定的比重。

然而,不管是往社会力量上靠,还是往德性上靠,老虎机似乎都完全不沾边。毕竟,老虎机的操作简单到了极致:投币,拉杆,吐币。玩家不需要算牌,不需要察言观色,无法控制一局的赌注大小,连老千的宵小手段都用不了。更重要的是,老虎机是纯粹的人机互动,而且一局的时间极短,连开骰前的那一点紧张感和傲视输家的自豪感都被剥夺。

换句话说,《赌神》中周润发问鼎赌王大赛的潇洒豪迈,是想都不要想了。难怪老虎机长期被视为女人和老人的小玩闹,而为男子汉所不齿。但销售额说明了一切,2003年,美国赌博业协会主席估计,当年赌博行业利润中有85%以上来自以老虎机为代表的赌博机,“是老虎机推动着今日的赌博业”。

迷境人生

舒尔采访过一名拉斯维加斯的资深赌徒莫莉(化名)。莫莉的生活是以赌博为中心的。她是著名赌场度假中心米高梅大酒店的一名前台,下班后在加油站的7-11便利店购物,下一站是一家家附近的社区赌场,再往下是超市。便利店和超市里也有赌博机。她还会定期去诊所领取抗焦虑药物,还会参加匿名戒赌会。

这是一个完美的闭环,上半环是赌博,下半环是缓解赌博带来的问题。这正体现了她生活的两面。一方面,她并非不知道赌博的危害。恰恰相反,她清楚久赌必输的道理,也为赌博深感焦虑。

舒尔采访的其他赌徒也大多如此,比如赌博者卡特琳娜(化名)在信中写道,她在赌博时“时刻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自我毁灭”。另一方面,莫莉之所以反复赌博,原因:“为了继续玩下去:为了待在机器的迷境(zone)里,把其他一切都忘掉。”在这个迷境里,世界似乎只有赌徒和赌博机存在,就连火灾和身边有人心脏病发作,都不能轻易将赌徒拉出来。

赌场和赌博机是通过“悬置”达到这一效果的,也就是孤立和强化生活中的关键要素,尽可能抹除这些要素固有的失控感与不确定性,从而为玩家带来提纯后的快感。在这个意义上,赌博与直接刺激大脑奖赏中枢的兴奋性毒品(如冰毒)异曲同工。

一个被悬置的要素是选择。不同于行为规范严格、个人生活范围狭隘的传统社会,现代人必须时时做出选择,小到消费品、娱乐体验的选择,大到职业、投资、感情的选择。正如社会学家尼古拉斯·罗斯(Nikolas Rose)所说:“现代个体不仅‘有选择的自由’,还有‘自由的义务’:有义务通过选择来理解并塑造自己的生活。”

(都捆绑着一堆陷入迷境的人生)(3)

但是,个人往往不具备做出理性选择所需的知识和资源,不免会产生焦虑和不安全感,尤其是对干系重大、选择不透明、回报周期长的选择。这时,老虎机提供了一个有着安全假象的选择环境。选项简单且明确:投币还是不投币。唯一所需的拉杆动作不需要任何技能,也几乎没有危险。结果出得快极了,只要几秒钟就能知道自己的手气如何。

社交同样被悬置了。一些工作的社交压力是非常大的。自助餐厅服务员罗拉(化名)说:“如果你每天都要与人打交道,那么空闲时间里,你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再找个人来说话了。”保险经纪人、社会福利部门的一线职员、房屋中介也是一样。这些工作主要付出的不是体力,而是情绪。保持高昂向上的服务状态是服务的重要环节,从海底捞等餐饮企业对“微笑服务”的强调中就可见一斑。

据此,社会学家亨利·勒西厄尔(Henry R. Lesieur)曾在1970年代区分了“行动式”赌博和“逃避式”赌博。传统牌桌赌博是行动式赌博,这其实是一种社交性很强的活动。正如英国作家毛姆所说:“牌友的行为为人性学家提供了永无止境的观察素材。除了极少数高深莫测的人,只要陪他打过几轮桥牌,本性基本就摸透了。”

而老虎机所代表的是逃避式赌博,目的是麻痹感官,逃避苦恼,释放过度社交带来的压力。但事实上,长途卡车司机、与家人关系淡漠的失败父亲等非常孤独的人,同样会沉迷于老虎机。

这表明,老虎机营造的“迷境”,与现实社交的多少没有一定关系,而是要整个逃离现实社交的环境。不论社交关系多还是少,与人交往总是一件很麻烦的事。笑着扮演别人的负能量垃圾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但求之不得的关系同样令人痛苦。即便是正常的社会交往,也要受到各种条条框框的隐性约束。卓越的情绪释读能力,让我们常常察觉到他人言行表情的弦外之音。

相比之下,与老虎机的交往就要简单明了得多。只要选择是否投币,算法就会立即给出确定的结果,就连在杂货铺买东西的过程都没有这么透明。舒尔采访过的赌徒无一例外地强调,他们想要“清清楚楚”的简单互动。

现代社会中最重要的资源之一,金钱也被悬置了。传统牌桌赌博的规则相对复杂,一定程度上掩盖了所有赌博的随机性本质。大道至简的老虎机则赤裸裸地扒下了一切赌技、策略乃至老千手法的外衣。通过简单的排列组合与概率计算就能知道,玩老虎机必赔,玩家也都明白这一点。

正如白天兜售保险,夜里醉心老虎机的乔茜(化名)所说:“在我开始赌博之前,钱就像神一样,我必须拥有它。但开始赌博后,钱就没有了价值,没有了意义,只是这么个东西:它能让我进入迷境,仅此而已。”

“以玩家为中心”的不对称共谋

老虎机和赌场的设计是围绕迷境展开的。在赌场管理顾问莱斯莉·卡明斯(Leslie Cummings)看来,赌博机“通过技术手段得到持续的赌博生产力”。为此,赌场就要在三个方面下功夫:提升频率、延长时间、加快流通。

频率对迷境体验是至关重要的。顾客每次停下来,停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脱离迷境。老虎机本就在这方面有着无与伦比的优势,哪怕是最原始的机械拉杆,也只需10秒钟左右就能完成一局,平均1个小时可以玩300局。1990年代,电子按钮取代了拉杆,玩家可以将手指一直放在按钮上不松开,游戏节奏比老式机器快上一倍。如今盛行的视频扑克游戏更是再接再厉,熟练的玩家1个小时可以玩900到1200局。

加快赌资消耗速度也是赌场设计的一个重要领域。最初的老虎机只接受硬币,如果钱都输光了,就得找柜台或者服务员兑换硬币,要是纸币也耗光了,就只能结束欢乐时光了。而且,等待的时间总是显得特别漫长,换钱也不例外。于是,赌博公司推出了纸币口、充值会员卡、“票进票出”等技术。

票进票出指的是,在老虎机上赢钱的报酬以条码纸形式提供,条码纸可以在柜台兑换为现金,也可以在其他机器使用。此外,ATM机也是掏空顾客钱包的一大功臣。有公司发行了特殊的信用卡,顾客在赌场ATM里提取的预存现金不仅不会收取高昂的手续费,还会赠送积分。与普通的ATM机不同,赌场的ATM机不会拒绝支付,而只会“提醒”顾客超出每日上限,还会一步步提示赌博者动用其他的资源。经常报道和协调诈骗案件的民生类电视节目《1818黄金眼》的观众,应该对此并不陌生,赌场只是大大加强了这些套路的节奏和效率。

另外,为了尽可能让顾客长时间逗留店内,赌场和老虎机在设计上也是煞费苦心。舒尔引述了一位业内专家的经验之谈:“我们可以操纵的元素有五种:颜色、灯光、动画、音响和空间……老虎机图形上的追光如果跑得太快,玩家就会紧张;跑得太慢,则会让他们昏昏欲睡。机器的声音如果太大,玩家会耳朵痛;如果不够大,那么整个空间的能量水平就会不足。”框体、按键、座椅、屏幕要用到人体工学设计,缓解长时间上机造成的胳膊酸痛、头晕目眩等问题。

除此之外,赌博设计中还有许多种算计,包括赌场空间布局、概率程序设置。但是,这似乎不仅仅是单方面的欺骗,而是一种消费者与商家的共谋。商家想要持续的生产力,玩家想要连续的迷境体验。尽管这种共谋是不对称的,终究会让玩家被“负债包裹”(法国后现代哲学家德勒兹语)。

赌博行业甚至会表现出对赌博者福祉的关心。美国赌博业协会曾推出“负责任赌博”运动,口号是:怡情之赌是为赢。但正如舒尔在《运气的诱饵》末尾所说:“玩家与赌博业间的结盟徒有其表,背后隐藏着风险与收益、控制与强迫、损失与收益等多方面的不对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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