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赴激流岛(2)

顾城在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一个理想中的乌托邦时,也在日夜思念万里之外的梦中情人。

李英在顾城出国后,继续和刘湛秋暗通款曲。后来她要求刘湛秋离婚,同她结婚。但刘湛秋明确表示拒绝,并称就算离婚了,也不想失去自由而再婚。刘湛秋的薄情让李英左右为难,受尽煎熬。同时,杂志社的庸碌生活也厌烦之极,她开始玩世不恭,游戏人生。

笑看人生11(生如蚁美如花11)(1)

李英

对于这段时间李英的生活状态,以及顾城、谢烨与李英、文昕之间的通信联系,文昕在《最后的顾城》里有详尽的描写:

我知道英儿和顾城的感情之后,就压上了一份沉重的包袱。我渴望见到雷,我想把她的手攥在我的手里。我想象着她的眼睛,想象着她的笑,我以我的直觉确信,平静的雷不会是真的平静,她失去了她最引为骄傲的记忆,她怎么会不在乎呢?

雷是一个骄傲、自尊的女孩儿,她有着强烈的进取意识,我不能想象她在怎样面对这样的失落。但她的确一直非常平静。她从德国寄来的信中,还在快乐地和我谈分房子的游戏,她告诉我,文昕你真应该出来看一看。原来看到好多国外风光摄影,认为是拍摄技巧高,出来才知道,在这里拍片子不需要考虑,因为风景如画,文昕你一定能拍出好多好片子!在北京我们分房子的时候以为那是遥远的故事,现在我们住的就是那样的房子,房东对我们非常好.....

顾城也在信中向我描述他们住的房子和房子周围那一大片苹果园。 一切都好像很正常,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我甚至怀疑自己的感官和记忆。我至今都认为,雷能做到那一点很不容易。 她太有自尊心了,她的自尊心使她不会让每一个留在她生活中的人知道她内心的痛苦。我不知道顾城怎么想,我想他也忽略了这一点。

雷在信中不说那件事,我也不能说。而且事已至此,说什么话也多余了。我只是替雷感到难受,仿佛是自己干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一样。她给我的信,总是很长、很热烈地回应着我的思念,我就知道,我和她是真正的朋友,我知道她一直信赖我,心中越加地埋上了一份难言的苫涩。

我于是常问咪,“雷给你写信吗?”

“写呀。”

“都说什么呢?’

“说他们的生活,说顾城,说顾城在国外的演讲轰动极了,说人们怎样欢迎他、为他的演讲长时间鼓掌..”

这是给我的信中没有的内容。雷给我的信从来不说这类内容,总是在写苹果园、想念什么的,写感觉,没有具体的事。雷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对待英儿。 这使我希望一切都慢慢过去,平静下来。

但是英儿不能平静,她自从证实了顾城和她一样, 彼此发现了对方的眼睛, 她就一刻也不能安静下来。她不断地写信,不断地写诗,不断地把她的情感宣泄到纸上,一封一封地寄给顾城。我看到她那么深地沉入了无望的感情,我忍不住地可怜她。我说:“咪,你别再这样苦自己了,你不能干点儿别的事吗?”

咪用被子蒙上头悄悄地流泪。我们俩常常整夜、整夜地谈顾城,天明的时候咪揉着眼睛去上班。

......顾城他们走后的日子,在一天天地流逝,三个月已经过去,许多岁月接着过去了,然而顾城他们真的没能如约回来。

去避暑山庄成了永久的梦。

我和咪,依然形影不离。她刚毕业时分配到一个小报社,后来就不想在那儿干了,她凭大学时的导师介绍,居然调进了全国头一份的诗专刊当上了编辑。

(笔者注:和刘湛秋的事,以及怎么进的《诗刊》,李英一直瞒着文昕。)

她长大得很快,仿佛一瞬之间就大了。她不常哭,后来几乎没见她再哭过,她的内心也越铸越死。到她离开我去新西兰时,我甚至已不再了解她,她变得很有城府。

最初,我还以为我们俩至少再也不会散开了,雷他们已经在新西兰定居,而且有一封信使我认为英儿至少应该死心了。那是一封顾城写给我的信,在信中,顾城告诉我,“小孩子是踩着清晨的雨水来的,步子轻盈。”他还说, “医生把一个听筒放在雷的肚子上,屋里充满了被放大的小心音。”他们有孩子了!顾城和雷要当上父母了。

我把咪叫来,给她看那封信,她的样子很震惊,她开头儿还说:“ 他怎么没在信中跟我说?”看完信她低低地说,

“是真的。顾城他们有孩子了。“

英儿那时已经不再当着我的面流泪,她只是像个成人一样地忍耐着一切, 至多像个朋友,有点儿压抑地倾吐点儿什么。

在感情上,咪一直不管不顾,她对雷的宽容有点儿觉得理所当然。咪曾说:“我理论上觉得雷很好,但我不能像你和她那样。我觉得总有什么隔阂,我好像并不喜欢她。”

“那是你不好,你在喜欢顾城。”

“可能吧。但她总有什么地方不对。”

“是你不对。雷很宽厚、很包容,她是真爱顾城,她为顾城能牺牲一切,你不行。真的咪咪,你真的不行。雷比你适合顾城,她像个母亲,顾城和她在一起很安全, 而且她很有灵性,能吃苦。你只有精神,剩下你什么全没有,而且你已经长得太大了。你有很多现实的需求,你和顾城见了面,你们都会失望的。”

英儿不服气:“ 我只是没有机会和时间,如果我在雷之前,我也许会比她强呢。雷做的事,我有什么不行?”

——这是最初的讨论,后来,接近英儿去新西兰时,她承认了我的话。

那时,英儿已经彻底地长大了。雷用长时间一如当初的做法,再次使她自惭和感动。然而咪毕竟是冷静的咪了,她没有了当初的好动感情,她甚至有点儿实际。

我希望英儿实际些,我甚至还掺予了一些文友给她介绍对象。后来咪在见到顾城后,把我的这一行径告诉了他,顾城对我大为不满,他说:“这个文昕, 她怎么能干这种坏事?她别想我再给她写信了!一辈子不理她。”这话是顾城自己告诉我的,是今年3月他们回国那次,他一边苦笑着一边说,他说:“ 文昕,我当时真的挺生气的。”

我只有苦笑。

让我说什么呢?你们没有一个人听我的话,我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件事不会有好结果。

那段时间,我写的信少了。

顾城他们走后,我和英儿能收到几乎一样多的信,后来随着英儿寄出信件的增多,和英儿行为的“合法”化,顾城几乎专注在同她的通信上了。我收到的信比较少起来,而且大多是雷热情的文笔。依旧谈感觉,没有具体内容。我不知道他们这些人都在干什么!想干什么!

英儿不断的信件中有一种天然的任性,她像吐丝一样,用她的思念和感觉一层层把顾城包裹住,我完全能够想象顾城在读那些美丽的信件时怀有怎样激动的情感。咪那时的诗也写得漂亮极了,那些淡淡地浸透忧伤的句子,那种小女孩敏感、聪慧的触觉,那样随意、天然地倾吐出的思恋,朴素无华又感人至深。顾城决然逃不出去!

那段时间,雷在新西兰生下了小木耳。那段时间,我和他们通信已经很少了。所有他们的情况,我是从英儿那儿听来。有说到我的内容,英儿就口头转达给我。雷那时在给英儿的信中说,孩子生下来以后,顾城希望她立即把孩子送回国内,雷说她很痛苦。

我当时觉得雷的这些话怎么会说给英儿呢?她们两个人之间是那么微妙。

那段时间,我有那么一种感觉,雷和英儿的亲近远远超过了她和我。简直莫名其妙!雷和英儿的通信极为频繁。她有那么多话和英儿说? ...特别是顾城在欧洲讲学的情况,还有顾城的作品征服了哪一个国度、哪一些民族等等的具体事情,都是雷写信告诉英儿的,而又是由英儿转告了我。雷和英儿通信最多的时候,是在他们生下了儿子以后。雷把自己的痛苦也告诉给英儿。我记得英儿在和我说到顾城想把儿子送回国内这件事时,英儿还表现出对雷的某种同情,她说:“雷真不容易。”

“为什么要送回国内呢?孩子怎么可以离开母亲?”

“雷说顾城不能面对那个孩子,孩子使他感觉到自己已经长大了,他害怕这一点。他不能面对这样的另一个自己。”

“他会习惯的,好多男人最初都不习惯,但孩子会喊他爸爸时,我不信他还不爱他。”

“也许吧。”咪淡淡地说,“反正现在他不接受。”

“雷怎么办?”

“她能有什么办法?我看她最后就得放弃孩子,为了顾城。”

“她怎么想起跟你说这些?”

“不知道。她这封信写得很长,平时都是很短,也许她真是太痛苦了。”

“难说,顾城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呢。只是苦了雷了。可是,她怎么不跟我说这些?”

咪说:“不知道。我也觉得奇怪。”

这件事过去不久,英儿就告诉我,顾城他们正在打算把她办出国去。我心里有种不对头的感觉,只是说不出来。我一直希望英儿在她和顾城的问题上,能够渐渐地冷静一些,可以说,我一直给她泼冷水。咪的性格不适合顾城,咪是那种喜欢高贵地、懒洋洋地得到别人宠爱的小猫咪的性格。顾城则是那种需要女性全身心地呵护着他的男孩儿,像英儿这样的女孩子,根本不适合他。我把我的感觉讲了,咪说:“也许是。 我也知道我不适合他。但是,那天顾城在信里还写了那样一段话。他说他在新西兰有一“个挺不错的朋友,他想介绍给我。那一瞬之间,我觉出他也长大了,他居然想到了要给我介绍对象了!也许他也开始变得现实了。”

“但是,咪,明摆着的事,你去干吗呢?”

“是呀!”咪说。可她还是在做着走的打算。

英儿在国内的时候,有许多男孩子都很喜欢她。她有一种随和别人的性情,但从来也不投入。她总是懒洋洋地呆在别人的宠爱里,淡淡地望着别人的热情。她跟我说:“这些人,瞎胡闹。毛孩子一样,还不觉得。”然而她还是跟上他们去野外郊游,回来后立即忘一个干净。我真的开始为她发愁了。她满不在乎地说:“ 文昕你何必替古人担忧呢?我爸我妈都想开了,他们说独身挺好的,人干吗非得结婚呢?你不要老是想要把我嫁出去,你认为嫁人就一定挺好的吗?我这辈子,根本不打算嫁人。”

“那么顾城呢?你嫁不嫁?”

“不嫁。嫁他干吗?那是两回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没有欺骗谁,精神上的事谁也没办法。如果我早在上大学的时候认识他,他说跟我走吧。我就会说行。他和我关在一间房子里、什么也不说,就那么相互对视着,一连好多天, 我也会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要说:死吧。我也会说:死吧。就一起去死。那时候行。现在不行了。我也没办法。我现在同意你说的,我长得太大了。如果我没有遇见过顾城,那样的日子也好过,就听你的,管他是谁,希里糊涂地都说爱,后来就结婚、生孩子、洗衣服、做饭、贤妻良...可现在,不行了!什么都不行了!我也知道我毁了,看什么都没意思,当编辑也没意思,别人想要的好东西在我全没意思。我倒是挺想一一个人到处流浪,遇见什么都无所谓,独身、嫁人都无所谓。我妈说她特别喜欢混血的小孩儿,我说,我给你生一个吧。 我妈骂我胡说, 其实没准儿哪天我就真给她领回来一个。“

咪的话让我从心里往外的发冷。看着她那娇小恬静的样子,我真觉得生活太可怕了!我喜欢咪,一直喜欢,像她是我的妹妹。又不全是,后来的咪简直成了一个哲学家,不,不像哲学家,像一个小鬼魂儿,没有她不知道的。她总是令人膛目结舌地侃侃而谈,头头是道,说出的全是鬼灵鬼灵的哲理。我奇怪她那小脑瓜是怎么长的!

这些,顾城当然不知道。英儿给他的信中,都是纯净甜美的诗句。不过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英儿从来也不把他们具体的细节告诉我,那是她自己的事情。她把一生一世的精神世界保存在顾城和她的信里,而她的肉体的确是脱离精神自行其事的。她活成了脱节的人。面对她那可怕的平静和对一切表现出的冷淡,我知道她的确不可救药。顾城跟她之间那座精神的高峰横在她的记忆里,使她不能真正地走进世俗。她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那时,顾城还是原来的顾城,英儿给他的幻想太多了,这对他无疑是一种鞭策。使他在童话的幻想中越跑越远。

顾城在新西兰选择了这个小小的岛屿,他像孩子一样地醉心于返朴归真的梦。其实他那时如果去德国等地的大城市靠演讲和写作挣钱,会比在这个艰苦的地方靠双手养活自己容易得多!他心里只想着英儿,他想给她创造一个世外桃园。他以为英儿也会喜欢这一切,因为英儿一直在信中迷恋他所做的一切。顾城疯了一样地拚命节省,从嘴里省钱,他要把英儿从她信中描绘出的痛苦中解救出来,和她一起,享有刀耕火种的纯净、土生士长的乐趣。在这个远离尘世喧闹、繁华的地方重塑自己的灵魂。而这切,离英儿是多么地遥远呵!

英儿的确是长得太大了。在北京的这些年里,她过着令大多数人羡慕的生活,至少她大学里的同窗们,便几乎无一人可比。咪是名刊的编辑,不能说很有钱,但她不会为钱发愁。她有工作之便,出差旅游、参加各省市的文学集会、很有地位地坐在显眼的位置、自然有无数作者奉献出敬重,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她外出乘坐飞机、出入于高级宾馆,吃穿用度都可以很体面地赢得人们的羡慕。和这一切相比,顾城有什么呢?顾城的爱好和这一切遥相背离,他一心一意地去做一个“乡下人”,却不知英儿已经是-一个“来自大城市的陌生姑娘”了。

我告诉过咪,你们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英儿也知道他们不一样,但她没想到她会那么痛恨顾城用双手创造出的家园。这当然是后来的事了。

英儿其实很矛盾。她不想放弃顾城,在没有见到他和享有他更为具体的爱之前,这件事总是搅得她寝食不安。她对顾城也潜在地抱有一份与众不同的情感。顾城的辉煌的精神世界,强有力地吸引着她,使她什么事情也做不成。英儿在没见到具体的顾城之前,对他是抱有着极大的幻想的,万一他能把握自己呢?万一自己认命了呢?万一相互适应并感觉不错呢? ....英儿反正也没有兴趣过和别人一样的生活了,干吗不出去闯一闯、试一试?出国这件事说到底对不少中国人来说还是挺有诱感力,何况英儿是那么年轻。

玩世不恭的英儿,终于决定放弃国内比较优厚的生活,到新西兰去了。

在国内,英儿其实活得很痛苦,别人的感觉代替不了她,她其实一直不知道自己倒底想干什么。跑到名刊当编辑之前,她是挺投入的,想干点儿事业。可去了之后,她被那种既定不变的庸碌生活弄得不死不活。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心中的郁闷,她只有向顾城宣泄自己的失落,她下意识地把顾城当成了救拔灵魂的良药了。她的确是在信中“只说一半儿真话”,她没有撒谎,她实在是让幻想和现实折磨得只剩下了一口气。这一切和顾城有着直接的关系,但不是全部。

去新西兰看一看不见得能伤害到自己,咪觉得至少那边除了顾城还有雷,雷是他的妻子,雷爱他。去了实在不行不是还可以走吗?咪想得挺简单的,出国混呗!

英儿在国内的状况,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了,我们俩每星期都要凑到一起一两天,然后还要相互写信。在过节的时候,人家都和家人团聚,我们俩跑到天津去“玩儿”。到后来连谈话也懒得谈了,就相对坐在宾馆的床上,想自己的心事。我们在一起从来也没有快乐过。

英儿变得越来越不可捉摸,她很孤独,她特别害怕孤独,但又讨厌别人走近她。有一天,我突然收到她的一-封信,信上说:“文昕,你收到我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海口了。我没有跟家里人说我出来干什么,我只说编辑部派我出差。跟单位我是请的事假,谁也不知道我干什么去了。但是在北京我还有你,你知道我现在心里有多乱,我只想一个人出来冒冒险。明天我就要在海南岛上开始我孤独的旅行,甚至一开始连你我也不想告诉,我实在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才好,只想一个人.....”

看她那封信我急得要命,我伯她会出事,整天梦见她出了事,但她终于回来了,我记得我一把抓住她,几乎要哭出来。

咪从海南岛的丛林中回到北京以后,我便觉得这丫头什么样儿的事情都会做得出来。她不会平平常常地呆着,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约束她,她的内心太硬、太强,厚实得不像一个女孩子,我彻底放弃了打算把她嫁了人的幻想。

她倒是挺平常的样子,继续她的“身首异处”的生活,仿佛一切不曾发生。

那段时间,顾城还在艰苦地为英儿出国铺平道路。他们刚到岛上的时候很苦,但不久就过去了。雷对挣钱的事很精通,她英语说得很好,性情又开朗大方,她成为顾城极好的经济人。雷和顾城跑遍了英、德、法、美等国家,靠顾城演讲、字画、写作等挣了不少钱,由雷掌管。他们在那座岛上买了房子和汽车,还拥有了一大片土地。到英儿去的时候,情况已经非常好了,并且取得了绿卡。

顾城在岛上养过一大群鸡,还种了许多葱,这些都是他最喜欢干的事情。

在这之前,他被新西兰的奥克兰大学亚语系聘为研究员。而且他的许多诗作被教堂的唱诗班谱成乐曲,人们认为他的声音能穿透人的灵魂。

然而顾城热心的,是他的那一个美丽的梦。不久,他辞去了奥克兰大学研究员的职务,专心在那个岛上过他理想中的童话生活。

他在等待英儿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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