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不易
来源:物质生活参考(ID:wzshck)
01.
又到了一年一度饭局高峰期。
部门聚会、公司年会、客户答谢宴,忙完公事回家还有亲戚家宴、同学聚会、拜年饭、喜宴,一场场饭局像糖葫芦串儿一样有序地等待着蚕食掉年底的时光。
网络大V王五四算了笔账:中国用占世界7%的耕地,组了世界22%的饭局。中国人大概是世界上顶喜欢组饭局的。所谓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组饭局,譬如喜宴、丧宴、满月宴,再穷也得办;有了条件就更要组饭局,譬如升职宴、分手宴、康复宴,花样百出。
“饭局”这个词虽然从宋朝时期才开始流行,但“饭局”这一行为是自古有之。“局”之一字,很妙,生生地将“饭”的美妙冲淡至索然无味。“鸿门宴”“杯酒释兵权”“火烧庆功楼”,看来中国人从来都习惯于借着吃饭把别的事给办了。
饭局就这样带着复杂的含义流传下来,从一个名词发展为一个背后站着一系列动词和形容词的行为短语。
谁都难以逃脱饭局,它已然成为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社会行为。“一人食”再怎么流行,孤独经济再如何红火,饭局的地位与诱惑是始终如一的。
每逢年末,总有公司因年终饭局上热搜。今年的饭局热搜关键词是“穷”和“醒酒区”,代表了吐槽饭局的两个维度。
往年能让广大基层员工忍受年底饭局的,无非是年终奖的激励以及抽奖的欢乐,但渐渐地,饭局的酒文化、阶级文化、恶搞文化打败了经济收入带来的快感,人们对饭局的恨意便彰显出来。
踏入职场的“95后”代表了“反饭局”的一股强大力量,随性、自由、间歇性社恐的他们将饭局视为洪水猛兽,甚至有人年前辞职,年终奖都不要,就为了躲开年终饭局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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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躲开了公司,还有家庭饭局。过年无非是这家吃完吃那家,吃的同时被问候工资、婚姻、二胎等情况。
真实故事计划出过一篇文章——《在饭局上长大的女孩》,写出了家庭社交饭局的窒息感。
主人公的母亲有个庞大的姐妹团,十一组家庭经常在一起聚餐,从小她就被迫出席饭局。饭局之上,妈妈们比拼美丽,爸爸们比拼能耐,孩子们则被遛出来拼才华、拼成绩。过年时最热闹,十一家轮流做东,每家一天。
饭局从不消停。有句话说得好:饭局从来不是吃饭,而是“吃人”。
02.
人也在饭局之上被凸显。
一场完整的饭局,玄门窍法极多,各个角色皆不同,局主、局托、局奴、局精、花瓶、陪客,局中人对各自的身份都清楚得很,对各自的目的也清楚得很。一个带着目的来赴饭局的人,他的底色是遮不住的。
有位煤老板写了本煤老板往事,其中有一章专门写了北京饭局,介绍了局里的各种人物货色:有骗子、装家、爱做局的阴谋家、高干家属,这其中的权钱色之热闹,非亲身经历不能了解。
正因如此,中国文学作品、影视剧甚至综艺都偏好于借助饭局之力来搭人设。
譬如《金瓶梅》,西门庆喜好宴客,逢宴必叫上各路人等,“人人动嘴,个个低头。遮天映日,犹如蝗蚋一齐来”,宴请的水平也随着他社会地位的提高而提高。譬如《红楼梦》,大观园一场设宴,戏弄的是刘姥姥,凸显的则是凤姐儿和鸳鸯的人物性格。还有贾宝玉生日,一屋子的姑娘们与他做寿设饭局,行酒花令,借着令牌埋下了各花今后的命运。
上海作家金宇澄写的《繁花》,也是通过饭局来写上海众生相。在小说的叙事时间里,一场接一场的饭局推动着故事的发展,展示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上海俗世生活。
金宇澄从不掩盖他的取材来源,直说就是饭局来的灵感。许多意想不到的情节,都藏在现实的饭局里。
梁文道对此颇感羡慕。他本人并不喜欢参与饭局,唯一的遗憾,就是失去了许多探听故事的机会。他道,是饭局滋养了作家们的写作。
电影里的饭局就更是多了。
1991年,电影《豪门夜宴》上映。片中最后一幕是摆席吃饭,周星驰和许冠文因一只鸡头起了争执:
许:朋友,不是这么巧你也喜欢吃鸡屁股吧?
周:我不喜欢吃鸡屁股的
许:那你干嘛夹着我的鸡屁股啊?朋友
周:我夹的这个是鸡头啊,朋友
许:这是鸡头么?
周:这不是鸡头是什么啊?
许:那头发呢?
周:你不是连这么大根头发都看不见吧?(指着鸡冠)
许:这么大的白头发你见过么?啊?1、2、3、4、5?
周:头顶上长得不是头发是什么啊?你说是屁股,那这些是什么啊?
许:这是屁股,那这些当然就是痔疮嘛。
周:那对不起了,你吃。
这一幕被解读为导演徐克的设计:暗示周星驰与许冠文对喜剧的不同理解,以及新老喜剧之王的交接。
一顿饭,一个鸡头,吃出这么多内涵。
最擅长用饭局来为电影搭结构的,恐怕要属李安了。《饮食男女》《喜宴》,人物的冲突点和故事转折点都放在了饭局上。
可以这么说,中国人的人情世故,一大半都可以通过饭局来展示,剩下的一小半则能通过牌桌展示。中式饭局的暗黑魅力,是影视剧取之不尽的素材。
《让子弹飞》里张麻子、黄四郎、汤师爷吃的那顿饭可谓经典,谈判的艺术、博弈的经典,都在那一顿饭上,推杯换盏间,全是明枪暗箭。
黑帮电影里的饭局多不胜数,经常吃着吃着就见了血,但更高级的,是吃着吃着杀人不见血。
《无间道2》里,最出彩的场景之一是曾志伟饰演的琛哥吃盒饭,场景之二则是倪老大死了之后,几个黑帮老大凑在一块儿吃火锅,想反倪家,最后被倪永孝合纵连横,一个个攻下。
《罗曼蒂克消亡史》的那场家宴,也暗黑得很高级。吃饭与杀人,都通过一张嘴。王妈那番“杀人不眨眼”的台词,混合着杯盘碗盏的生活之音,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至于综艺,也爱拿着饭局做幌子,譬如《饭局的诱惑》《饭局狼人杀》《举杯呵呵喝》,似乎只要将场景设置成饭局模式,嘉宾就能敞开心扉、诚实做人一般。
不过香港有一档饭局谈话节目属实不错,那就是《志云饭局》。因为主持人陈志云的江湖地位,节目请来的嘉宾都是香港大咖,陈志云敢问,嘉宾也敢答,很有早期香港谈话节目的风范。
最经典的一期是艳照门事件后一年,陈志云采访了阿娇。陈一边吃,一边问出了最犀利的问题。这种力度,内地谈话综艺恐怕永远难以企及了。
03.
现实中,沾染上饭局的新闻大都不是什么好事。东哥、冯裤子都栽在饭局上,方正证券的素人大概也没想到一次出格的饭局将自己怼上了热搜。
乌镇饭局、东兴饭局、光谷饭局,这一众财经人物做东的饭局就更是听得见算盘的响声,人物排位图即投资分布图。
倒也应了那句话,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单纯的饭局。
饭局上利益纠葛、人性毕现,皆为丑陋,因而有人对饭局深恶痛绝,尤其是现代年轻人。
但往前拨二十年,当时的年轻人却是深爱饭局的。在他们心目中是存在“饭局乌托邦”的。
这就不得不提著名的北京文人饭局了。
文人喜攒饭局,这是有传统的,鲁迅就是个中代表,经常下馆子攒局。最出名的一次饭局是“达夫赏饭”:1932年冬,郁达夫之兄郁华来沪,郁达夫迎宴于聚丰园,并请鲁迅和柳亚子夫妇等人作陪。宴席散后,郁达夫拿出一幅素绢,请各人题词留念,鲁迅写下了“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去年12月24日,写了《北京的金山上》的北京作家大仙去世,引发了一大波大V哀悼,顺便怀念起北京当年的饭局盛况。大仙就是个饭局达人,北京文人饭局的中心人物。
《北京饭局》一书将当年事迹清晰记载:
北京文人基本分为两大饭局,东局和西局,西局是西二环以外,东局是东二环以外。西局局长是作家张弛,东局局长是艾青之子艾丹。饭局局长职责很重大——策划、饭局召集、定人定点定时、掌握买单人选、注意男女搭配,甚至预设饭局主题。局长之下还有常委,煞有介事。
被京城文化圈戏称为以酒成名的作家于一爽,写了一本《一个北京姑娘的酒局实录》,佐证了北京饭局往事。三里屯、工体、望京、鼓楼,两年间吃了40多顿饭。
另一个核心人物是读库创始人老六张立宪,当初他在西祠胡同时,就开始攒饭局,编剧史航就在其列。2001年至2002年间,他们吃了不下一百顿饭。后来老六又创立了老男人饭局,陈晓卿、罗永浩在列。
作家绿妖回忆说,每个外地网友到来的日子,必定是饭局之夜,“在广州的桑格格说,那时下飞机,都是直接投奔饭局;欢送土摩托赴美饭局,在‘九头鸟’一间地下室,参战人数达四十多”。
饭局就是个圈子,是个小型江湖,进得了饭局,才进得了北京文艺圈,才懂得什么是江湖。
饭局聚集着那个年代的北京文人,映证着年代的微光。那群自由撰稿人、博主、版主以自己的青春岁月经历了论坛时代、博客时代的辉煌,又亲眼见证了它们的落寞。他们进入微博时代,话语权渐渐旁落于草根,如今则是快手与抖音的时代。
绿妖说,那时,整个北京城仿佛都处于青春期。但青春期总会过去。他们心目中最完美的饭局终也成为过去。大仙去世后,于一爽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所有的圈子都会变成花圈》。
30岁后,许多人开始远离饭局。但饭局有时却像触角,伸到各个角落,难以摆脱。
早二十年前的饭局已成过去,对于饭局,恐怕只能报以良好想象,而无实际指望了。
作家闫红的一段话,可以表达这种想象:
“我觉得人生短暂,我必须确定每一刻都是货真价实的,不能容忍以次充好。我希望尽可能地听到真话,认识真性情的人,希望吃下去的每一口菜,都能被味蕾珍重,饮下去的每一杯酒,都化作快乐的微醺。不能容忍饕餮,不能容忍浮皮潦草,不能容忍心不在焉,也就不能容忍滔滔的废话,那比堆积在身上的脂肪还要可怕。”
参考资料:
[1].《在饭局上长大的女孩》,作者:朱小天,真实故事计划。
[2].《味觉现象 在饭局见见世面》,作者:梁文道。
[3].《煤老板自述三十年:煤老板眼中的世道与人生》,作者:老五 / 劲飞。
[4].《北京饭局》,作者:张弛、帅克。
[5].《云像没有犄角和尾巴瘸了腿的长颈鹿——一个北京姑娘的酒局实录》,作者:于一爽。
[6].《毕业十年——写给“饭局通知”十周年》,作者:绿妖。
[7].《每场饭局都是一次冒险》,作者:闫红。
*图片系视频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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