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男,云南昭通市绥江县人。在《大家》《边疆文学》《四川文学》《西南军事文学》《绿洲》《百家》和《滇池》等刊物上发表过作品。系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西南(广西南宁)作家班学员,昭通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居云南水富。

夕阳下的夏日翠湖柳树(文艺秋城季风)(1)

喜 鹊

忽然忆起乡下一个名叫喜鹊的女人,也可能不是这个名字,哪有这么称呼一个人的,何况还是一个女人。但那时,在乡下,很多人都喜欢叫她喜鹊。她也应答得干脆,好像并不在乎这个称谓。她属长辈,我一直称呼她为喜鹊婶子。

不过,我这里还是要先讲到真正的喜鹊。在我老家,喜鹊无疑是最受人们喜爱的鸟类。喜鹊和乌鸦不同,乌鸦全身黢黑,叫声恐怖阴森,即使就是被我们称之为花颈子老鸹,脖子上有一圈白色羽毛的乌鸦,也同样不受村人待见。因此它们总是躲到很远的林子里去,不敢招惹我们这些村人。还有就是被我们称作老鹰的鹰,也是喜欢待在更遥远的高山上,也不知是害怕我们这些人,还是根本就不屑与我们这些人为邻。有时候,会有一只或者两只鹰,飞到我们村庄的上空来,在很高的天空俯瞰我们,往往会吓得在地上觅食的家禽不住地往堂屋或者柴禾堆里躲藏,而我们一群村里的孩子全都向天空仰望,不住地感叹这老鹰怎么可以飞得这么高。只有喜鹊,它好像天生就知道人们喜欢它们,所以从来就不会躲避村人。它们或站在房前屋后的梨树或者桃树上蹦跳,一张嘴不停地欢叫个不停,像极了嘴甜的小女孩,在不停地说着话;或是在房梁上走来走去,抖动着黑白两色羽毛,嘴里还是不停地欢闹着,就像是一位流行音乐歌手,在边走边唱。

春天来了,我爹会不失时机地在田里耕种,这时一点不怕人的喜鹊会飞过来站在牛背上,用嘴啄牛背上的蠓虫。时不时的,还会从牛背上飞到水田里,要么是有蚯蚓被翻到了水面上,也可能是有泥鳅被犁到了水面上,这就会成为喜鹊的美食了。我看见我爹从不会吆喝喜鹊,这成了乡间一幅最美的水墨画。想想吧,春天,早晨,淡淡的晨雾,白色的,像极了泼洒的牛奶,但没有牛奶那般酽稠,水牛,我爹,在牛背上或者水田里站着或者走着的喜鹊。有时候,在这个画面里,可能还会有几枝翠绿的垂杨柳。这个画面很多年一直定格在我的记忆里。后来,我曾多次到乡下去寻找这样的画面,可我却怎么也没有找到。这么安静、干净的农耕图,我再也没有见到过。

在民间,喜鹊从来就是吉祥美好的象征,喜鹊登枝,喜鹊登梅,那都是吉祥如意的意思。那些年,过年比较喜欢张贴年画,而这些年画大都是红底,在上面画着梅花,在梅花的枝条上画着喜鹊。还在读初中的时候,我也曾喜欢画画,就经常照着年画,临摹喜鹊登梅。我曾辍学过两个月,现在之所以还记得有这段经历,是因为在辍学的这段时间,我曾受邀到当时的绥江县文化馆学习过一周的绘画。要知道,在当时我所居住的太平公社就只有我一个人参加。在绘画班里,我还是年龄最小的,很得绘画老师喜爱。一周学习结束,按要求每一位学员都要作一幅画。我记得,我那时画的就是喜鹊登梅。我画得很用心,画喜鹊自然不是问题,因为在我们乡下,差不多每天都能看到喜鹊,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得出它们的样子。可在我们那一带,却没有梅花,又怎么画梅呢?正在我无计可施的时候,我想到了春天在乡下开得如烟似雾的桃花,三月桃花开,烟花三月下扬州,这些都是我喜欢的句子。我觉得桃花和梅花其实是很相像的,只不过梅花开在寒冷的冬天,桃花开在温暖的春天罢了。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自然说的是梅花,而春天来了以后,那就是百花盛开了。因此,我觉得桃花是梅花的延续,是另一种性质的梅花。想到这些,我心里就有底了。我在画梅花的时候,就总是想着乡下的桃花。我把喜鹊登梅画出来以后,培训老师先说不像,后来又说画得太美了,也怕只有你才敢这样画梅花了。

我把我画的喜鹊登梅拿回家来贴在堂屋正中,很快便引得左邻右舍的来我家堂屋驻足观望,无不拍手叫好。那个被村人称作喜鹊的女人,对我画的喜鹊登梅更是喜欢得不得了。她在嘴里不住地说着好,倒真有点像我画里的喜鹊了,在我画的喜鹊登梅中,我画的喜鹊正在张嘴鸣叫,好像还能听到喜鹊欢叫的声音从纸面上传来。若干年后,当我不停地在方格稿笺上写字,后来又是不断地在电脑上码字,为很长时间三分钱一个字不断地写作的时候,我还在想,我为什么当初就没有从事画画这个职业,却偏偏会热爱上了这写字呢?回答自然是家里太穷,买不起画纸和颜料。写字就不一样了,即使是在废弃的纸烟壳上,也照样可以写出一段无病呻吟的分行文字来。

在我老家,更是相信大凡有喜事要发生,就会有喜鹊飞来报喜。我记得很清楚,那是1979年8月初,一天早上,我到责任山地里去砍了一枝斑竹来做钓竿,准备吃过早饭后就下河钓鱼。因为头天晚上下了大雨,离我家一公里远的小河涨了水,非常适合去小河边钓鱼。吃过早饭,正准备去自留地挖蛐蟮回来,这时一只喜鹊飞到我家门前的桤木树上,正在欢天喜地地叫着,像是有什么要向我诉说似的。我抬头看着在桤木树上蹦蹦跳跳,欢天喜地叫个不停的喜鹊,我在想,莫非今天下河钓鱼会很顺利,会钓到很多的鱼,很大的鱼。我知道,前几天,也是下过雨,小河涨了水,我们村一个男人下河钓鱼,那天他钓了十多斤鱼,有一条大鱼,据说有三斤重,还是第一次有人在这条小河里钓到这么大的鱼。我不知道,这个男人在钓到这么多鱼的时候,是不是也曾经有喜鹊来给他报喜。我希望我下河钓鱼能够钓到很多的鱼,也钓到这几斤重的大鱼。可正待我要出门,住在村街子上的我干爹却来了。我干爹说:“老三,你又要下河钓鱼?这回不用去了。你赶紧收拾一下,去县城体检,填报志愿。你知道不,你考上大学了。”

后来,我成了我们生产队,我们盐井大队,甚至是我们太平公社恢复高考制度以来考取的第一个大学生。若干年后,在我们那里考取大学的人开始多起来,但很多人还是会拿我说事。我知道,大凡第一个或者第一次,常常能够让人记住。我们生产队后来有一个年轻人,考取了北京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就在北京工作。今年春节,我回到乡下,适逢他从北京回来探亲。好多年没有见面,见了面自然会很高兴。他对我说,我那时受你的影响很深,你不是说做记者好么,是无冕之王。所以我听你的,一定要想方设法做一名记者。我说,我说过这样的话吗?我可是真的记不得了。也许我真说过,只是时间太久了,记不得有这回事了。也可能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说过就算了,可他却记在了心里,成为了他以后努力学习的动力。我工作后确实做过一段时间的记者,但只是小报记者,自己都觉得没劲。他据说大学毕业后在中央电视台工作过,是不是做记者,我不知道,也不好问。我俩在乡下见面,已经物似人非,我都是快退休的人了,而他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中年人了。我俩正在攀谈,有两只喜鹊飞到门前的桤木树上,它们在枝丫蹿来蹿去,唱唱跳跳,好像开心得很。也许它们是一对情侣,可我们却是两个多年不见的故人,在这里漫无边际地叙旧。

回到小城,我一直在想那天早晨的事情,特别想到了那两只喜鹊,它们飞过来站在桤木树上,总是欢叫个不停。是有什么喜事要发生吗?后来我才想,我和这位故人在很多年以后,能够在乡下,能够在老家,能够在这样的一个早晨相遇,这本身就是喜事。谈起往事,我们都不甚唏嘘。当然,我们也谈到了未来。按说,我们这个年龄,已经不适合再谈未来,可我们就是谈到了未来,而且谈得还非常兴奋。我们都说,等退休了,就回到乡下来住。从乡村到城市,再从城市到乡村,也许,只有我们两个人才会这样忽发奇想。现在更多的人都一心想往城市里挤,乡村正在变成空壳。我和故人想重新回到乡下去住,这或许是另一件喜事,我相信这喜鹊报喜确实是真实存在的。

被村人称作喜鹊的女人,后来怎么会和真正的喜鹊结下了冤仇,我一直都没有弄明白。我记得,在喜鹊家房前屋后,有两棵很大的桤木树,平时总有喜鹊飞到这两棵树上不停地欢闹蹦跳。有一年,喜鹊种下的四季豆,才刚刚出土,她看见这些才出土的四季豆苗,差不多都倒在了地里。喜鹊以为是被土蚕子咬了。可后来,喜鹊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土蚕子咬的,这分明是正在房前屋后聒噪过不停的喜鹊所为。不知是不是喜鹊找不到吃的了,因为这个时候正好是春荒啊,那时人都快要没吃的了,更何况这喜鹊。原来喜鹊以为四季豆苗下都有土蚕子,因此把没有土蚕子的四季豆苗也弄坏了。那时,在喜鹊家房前的桤木树上有一个很大的喜鹊窝,最初看见两只喜鹊辛勤地垒窝,估计现在已经孵化出小喜鹊了,因此要忙着找虫子来喂小喜鹊。喜鹊弄坏了喜鹊的四季豆,喜鹊自然是怒不可遏,她让华金上树去掏喜鹊窝。那天,我也正好在场,华金在掏喜鹊窝的时候,两只喜鹊在华金的头顶飞来飞去,试图阻止他掏喜鹊窝。喜鹊、我,还有几个熊孩子在下面呼喊,捡起小石块往两只喜鹊投掷。两只喜鹊抗不过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华金把小喜鹊从窝里掏出来,然后把窝掀掉,不留下任何痕迹。小喜鹊没有了,喜鹊窝没有了,两只喜鹊这才无比悲伤地飞走了。

喜鹊在她的自留地里重新点上了四季豆。可四季豆苗刚出土,喜鹊又飞来把她的四季豆苗全部啄坏了。还不解恨,喜鹊在家孵化的小鸡,刚能下地走动,来到院坝内,两只喜鹊竟然飞下来把小鸡啄得惊叫,满院坝乱跑。还像老鹰一样,把一只小鸡叼起来,飞走了。很久都还能够听见小鸡被叼走留下的凄厉的叫声。那段时间,喜鹊确实和喜鹊结仇了。喜鹊一飞到房前屋后的桤木树上,喜鹊就要拣石块、土圪垃往树上扔,可喜鹊站得太高,喜鹊怎么扔都够不着,就只会干瞪眼。还叫来生产队一个很会使用火枪的,来打树上的喜鹊。枪响了,只见喜鹊惊恐地飞走了。喜鹊问:“怎么会打不着,你平时枪法不是很好的么?”回答:“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没有打着呢!”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很会使用火枪的人,根本就没有在枪筒里装铁砂,这当然就不会对喜鹊造成伤害了。后来,我听这个人说,这只是喜鹊和喜鹊有仇,我和喜鹊又没有仇,为什么要伤害喜鹊,我可不敢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后来,喜鹊干脆把房前屋后的两棵桤木树砍了,甚至一段时间不在自留地里种任何东西,把小鸡关在堂屋里喂养,不给喜鹊留下任何的机会,这样才慢慢消停下来。那两棵桤木树,是喜鹊要用来解瓦格子,好盖新瓦房的。没想到因为和喜鹊纷争,只好提前砍了。真没想到,这喜鹊和喜鹊缠斗,两棵桤木树却遭殃了。我记得,这两棵桤木树被砍掉以后,村里再没有长出这样大的桤木树。那时,我对参天大树的理解,就是从这两棵桤木树开始的。

再后来,我就到外面读中学去了,后来又读大学,在外面工作,就很少回到乡下去了。有一年,我爹进城来,忽然聊起乡下的一些事情。我爹忽然说:“你知道不,你喜鹊婶子死了,死在了山坡上。那天她去坡上放羊,你可能不知道,你喜鹊婶子那时已经是远近有名的养羊专业户了,她养的可是黑山羊,一种很好的肉用羊。那天她跟往常一样,赶着羊群就出去了。按说,她到中午应该回来吃饭的,可你叔在家等到下午两点,都不见你喜鹊婶子回来,他走出门去,听到在你喜鹊婶子放羊的山坡上,喜鹊正叫得很呢,就像有什么天大的喜事要发生一样。你叔觉得奇怪,就去了你喜鹊婶子放羊的山坡上,发现你喜鹊婶子已经死了。更奇怪的是一大群喜鹊站在附近的一棵五倍子树上,正在发疯似的鸣叫。一根很大的蛇正在往你喜鹊婶子倒下的地方游过去,有勇敢的喜鹊飞过去,不停地用尖嘴啄那条大蛇,直到大蛇逃走。

我想起喜鹊曾经和喜鹊的那一段恩怨,就觉得这很有些不可思议。在我们乡下,只有乌鸦才是报丧的,这喜鹊从来都是报喜鸟。可在喜鹊婶子死亡这件事情上,喜鹊却实实在在做了一回报丧鸟。我爹说:“我似乎听出来了喜鹊这种听惯了的叫声中有一种幸灾乐祸。”可我爹又说:“要不是这些喜鹊报丧,谁知道你喜鹊婶子会死在山坡上,死后还会怎样?会不会被大蛇咬野狗啃也未可知。”据说喜鹊死于心脏病突发,也有说死于脑梗塞的,自然这些都只是猜测。

来源:昭通作家

编辑:都市时报一点关注 张丽青

审核:冯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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