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骆冬青

不久前,由北京三十五中创作的民族交响音诗《民族魂•鲁迅》首演成功,将民族管弦乐与白话诗词相结合,来表现鲁迅“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民族精神和家国情怀,备受关注。作为一位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鲁迅一生著述颇丰,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鲁迅小说的现代诗性(鲁迅小说的现代诗性)(1)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狂人日记》有一篇文言序,叙述者似属于时代转折点上的人。但白话文一开头,就将我们带到了现代的情境。古典的月光,一旦接上“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便令人陡然心惊,下转一句“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此处,“爽快”得怪哉!这是精神觉醒么?赵家的狗看“我”两眼,让这“有理”的“怕”更加恍惚游移。

窃以为,这个开头无需再分行,就是精妙的现代诗。

那种神经质般的敏感,那种对物的无感和忽然的锐感,那种突然陌生和茫然醒悟,岂非现代诗歌内在精神特质的重要方面?或曰,西方的“荒原”感,来自失去了对上帝的信仰,传统价值观逐渐衰败,新价值观尚未建立之际的绝望。狂人所处境遇,正是如此。借着狂人之口,鲁迅咏出的乃是现代之诗!

这部堪称中国现代文学开山之作的小说,其实是诗性的,“于无声处听惊雷”,惊雷阵阵。当我们在震撼中忽然警醒,往往却忘掉了其诗性的特质——“无声”——传统的音韵消失,与“无声的中国”相合拍的,是荒原般的呐喊。这是中国现代诗诞生的标志。

此作的结构,亦是诗性的。鲁迅以一种特殊的冷冽,将十三节文字形成了特殊的断裂与耦合。断裂,以割开生活的剖面,展现出某些意象。例如“这鱼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问你,‘对么?’”,等等。不同于中国古典诗歌,鲁迅创造了新的诗歌形式,新的诗意。而借着这种现代诗的形式,中国传统小说的套路被彻底打破。这是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学上最大的贡献。

许多人认为,诗人鲁迅是在《野草》中呈现的鲁迅。笔者却以为,小说家鲁迅内心蕴藏的那位诗人,更充分的表达形式,还是小说。以现代诗的方式结构小说,恐怕是鲁迅小说创作冲动的深层奥秘。《野草》中一些篇章,便带着鲁迅构思小说的影子。姑且不论其中的叙事性文字占有绝大多数的分量,就是纯粹抒情的文字,也深蕴着那种“情节”与情感节律的转换关系。解读《野草》,从小说的现代性诗学着眼,或许是一种重要途径。

例如,“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短篇小说《在酒楼上》,有着《野草》里《雪》的精魂。再如,“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敲钉的声音一响,哭声也同时迸出来。这哭声使我不能听完,只好退到院子里;顺脚一走,不觉出了大门了。潮湿的路极其分明,仰看太空,浓云已经散去,挂着一轮圆月,散出冷静的光辉……”短篇小说《孤独者》中,是否也有《野草》中关于死亡、关于秋夜的影子?不好说。但是,其中之诗意一脉相承。

鲁迅的小说,形式相当自由,有些似乎是对体裁有意蔑视。正如他的杂文、散文、散文诗等,皆有此倾向。个人认为,这正是鲁迅错综诸体而进行的独特创造。《野草》中,恐怕并非皆是散文诗,有的乃是杂文,以及其他体式的文字。其因由,当与章太炎解构主义式的文学观有关,但更重要的,是鲁迅接受的西方现代文学的影响。所以,在小说中,以现代诗歌的意象,解体了中国古典诗歌,更以诗性的构思,解放了小说的形式结构。

于是,我们有了《伤逝》这样的诗体小说,有了《白光》《社戏》《鸭的喜剧》等带着淡淡诗意的小说,更有《故事新编》这样以现代诗性重构中国古典的小说。福楼拜说,凡小说家,最初均是意欲写诗者。可是,在小说中是否融化着诗意的冲动,则是另一回事。以现代诗的用意,形成冲动,构成小说之魂,则是鲁迅独擅之秘。

鲁迅小说中一些特别的细节,每每为人称道。例如《明天》中,单四嫂子在她的宝儿死后,“单觉得这屋子太静,太大,太空罢了”“苦苦的呼吸通过了静和大和空虚,自己听得明白”。这似乎不是一个粗笨无文的妇女的感觉,而是作者渗入的某种现代感。尤其是《阿Q正传》,当阿Q面临观摩死刑的人们时,“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他不由想起四年前在山脚下遇见的那只饿狼的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这已经是诗了。这是传统诗学难有的诗意,蕴含着异化、冷峻、震惊,尤其是那种穿透灵魂的哲思。

这些现代诗的精魂,飘荡在鲁迅小说的天际,有点疏离、怪异,甚至令人产生某种不适感,可是,又深深地契合鲁迅小说的特质。如果将其取出,小说便失去了一种魂魄。正是这位现代诗人,乃鲁迅小说中那个不可或缺的影子般存在。(骆冬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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