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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 / 孙新恺
在经过十年、二十余部影片的铺垫后，漫威宇宙迎来了一场3小时的震撼终章——《复仇者联盟：终局之战》。每一位观众从影院中走出来，脑中肯定都是循环着洗脑的复仇者联盟主题，像波菜那么对自己音准有自信的，或许还会吹着口哨。因此，为何不与《复仇者联盟》磅礴配乐以及洗脑主题背后的功臣——配乐大师Alan Silvestri聊一番，听听他回忆群英混战背后的灵感、创作主题的独特方式、他对退休老人灭霸的看法，以及他在漫威系列作品的背后有着多少付出。
Tips：文末有彩蛋。
《复仇者联盟》作曲Alan Silvestri ©️ 网络来源
注：本采访为美国《电影音乐月刊》（Film Score Monthly）与影乐志的独家合作稿件
影乐志：您的漫威之旅从Joe Johnston导演的《美国队长》开始，然后便是Joss Whedon的《复仇者联盟》。这段合作是怎么开始的呢？
Alan Silvestri（以下简称“AS”）：我觉得他们一开始制作《美国队长》的时候是想找其他人的，但可能因为档期冲突，片子就到我手上了。到我手上并确认由我创作时，时间已经十分紧张，因此基本上是一连串的快速事件。但跟Joe Johnston和Kevin Feige一同参与漫威宇宙真的是段美妙的经历。当时我完全没想到它会发展成现在这个程度，我只知道这是部好片子，团队也很棒。10年之后，现在看看这变化！
影乐志：的确是段不可思议的旅程！您为第一部、第三部跟第四部配乐，却没参与第二部。是因为档期问题么？
AS：我的档期并没有冲突，但我并不知道具体原因。这样规模与制作的电影有太多东西要考虑了。它们经费昂贵，对制作团队来说压力也特别大。因此我并没花心思想原因，因为我知道他们都尽自己全力作出正确的决定。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们决定第二部不找回我。这无疑让我很失落，但我确信他们有着很好的理由。然而接到第三部的电话时，我可高兴了！（笑）
影乐志：《美国队长》的配乐有着传统管弦的特质，充满了英雄主义的创作。我好奇这是不是因为二战的背景？
AS：音乐总是从电影画面中诞生的。你只要看一眼美队的战服，就知道哪些音乐适用，哪些不适用了（笑）。当我接到项目时，最初的讨论就是希望美队能有一个响当当的主题。美队的故事是二战时期，配乐因此就十分英雄主义，蕴含很强的军队和军乐元素——这里我指的是在好莱坞电影中我们所联系的军乐。美队一个伟大、神奇、强悍、无敌的存在，配乐只需要跟随Joe Johnston的画面就行了。
电影《美国队长》剧照 ©️ Marvel Studios
影乐志：您此后也将相似的听觉风格带到了《复仇者联盟》中——管弦乐主打，不用电子音色。此时其他的漫威电影的配乐也有采用电子交响或纯合成器。坚持纯管弦的原因是什么？
AS：这个方向源自Kevin Feige跟团队。他们有着十分明确的思路。我参与的四部漫威作品制片人都是Kevin Feige。显然，漫威不同片子有着不同的风格音乐，但都各有千秋。对于《复仇者联盟》1、3跟4，他们方向很明确，就是希望管弦乐主导。我觉得这个选择里有某种力量。
给电影配乐这么多年了，这个事儿我想过很多回。交响乐团跟管弦配乐有着一种永恒的特质。它们不是当下的技术，不是流行的声音，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它能有一种不受时间约束的特质。兜了一大圈，其实我要说的就是，坚持管弦是漫威制作团队的决定。
影乐志：您的复仇者联盟主题很快就红遍全球，备受粉丝喜爱。它旋律性十足，也特别上耳。您是怎样构思这个主题的呢？
AS：我在开始前，Joss Whedon跟Kevin Feige就让我思考主题内容了，特别是复仇者联盟的团队音乐元素。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我通常会在电影里找一个特定的场景，并跟自己说“如果要在片子里放一个复仇者联盟的主题，一定是放在这个场景里”。看完电影后，我找的那个场景，是市中心大战之时，班纳骑着摩托刚到现场，你忽然意识到，团队终于聚到一起了。当班纳变成绿巨人时，正值混乱之中，忽然一个移动的镜头，所有复仇者联盟成员肩并肩站在一起，纹丝不动！看到这个标志性的镜头后，我想：哇！大战正火热，绿巨人驾到，现在我必须演奏他们的主题了。
电影《复仇者联盟》剧照 ©️ Marvel Studios
看着这个场景，我的想法自然是要有英雄气质。然而，如果你过快呈现一个旋律，交响乐团很难“发声”，很难生成能量。与此同时，我们不能打断节奏，毕竟这是电影中特别紧急的场景。于是我思考：也许我不需要旋律来传递紧急感，而由伴奏来体现。于是，就有了这一段快速的弦乐伴奏，但它也是复仇者联盟主题的一部分。而旋律本身，则是这个响亮而简单的想法。两者结合，便是大家所知的复仇者联盟主题。
这样如此容易辨识的主题，你必须小心翼翼地使用。如果使用过多了那就糟蹋了主题。辨识度高的主题是把双刃剑。
影乐志：总的来说，您会找一个关键场景，给关键场景写的音乐成为主题，再反向用到电影的其他地方？
AS：没错，对于这种性质的主题来说，完全就是这样。有时候关键的主题碰巧就是电影里的第一个主题，《阿甘正传》就是如此。我们首先听到的旋律，也就是“羽毛主题”，是我写的第一个旋律。随着继续创作，我发现直到影片的结尾，羽毛重新出现时，我才能够重新用这个主题。跟《复仇者联盟》和《回到未来》不同，在这部片子里我完全不能重新呈现主题，因为叙事上完全行不通。
这些东西很棘手，你不一路写下去是不知道它们行不行得通的。
影乐志：似乎音乐不受您控制，而是自己发展。
AS：对，而且如果你退几步来说，是电影本身在控制。电影在控制，也就意味着制片人或导演的故事讲好了。跟Robert Zemeckis合作，他总会说“我们得让片子跟我们沟通”。这些年来我也发现了：电影会跟你沟通的，你只需要闭嘴聆听就行了。
影乐志：不仅是复仇者联盟主题，您给《回到未来》、《极地特快》、《博物馆奇妙夜》的主题都特别好听，上耳。对您来说，配乐有一个好旋律有多重要？
AS：这我说不好，如果你有一部特别风格化的片子，一个旋律性强的主题再完美不过了。一些片子能承载一个清晰明确的旋律，这是叙事上别具力量的部分。
我敢说很多没看过《大白鲨》的人都知道那个主题源自《大白鲨》，它已经成为我们文化的一部分。这也许是整个电影历史语汇中最完美的例子，完美展现音乐动机的力量和它能为画面增加维度的能力。那部电影的出色之处，哪怕是再小的一个音乐动机，就能把摄影机没有捕捉到的事物放置到画面内。那简直就是音乐动机启示录。浪漫主题也是这样，你未必需要看到双方出现在银幕上，一个绝美落日的镜头，附上一个浪漫主题，银幕上的落日就是浪漫故事的一部分了。
然而有些电影，风格上就不允许承载这样的音乐元素。
影乐志：那么多部超级英雄电影后，有些配乐难免会出现多少的相似或重复。在《复仇者联盟》中，这么多个角色您如何呈现他们的多样化？
AS：我认为这么多部漫威电影的成功，在于他们多维的角色，尤其是反派。即便是从漫画书里出来的，他们的反派却不是纸片人。打个比方，《美国队长》中的红骷髅。他是个心碎了的人。他被他家领导造出来作为终极武器，很不幸，这个领导说的是希特勒。红骷髅的存在就是终极战争机器，而这终究没成功，他也因此饱受痛苦。角色上，他是多维的。我们一开始就有这样的反派角色，到现在，我们有了灭霸。
电影《美国队长》剧照 ©️ Marvel Studios
灭霸是个很复杂的人。他不是盲目的狂人，他相信宇宙需要被拯救，而他是唯一拥有力量，能力以及这个意识的人。而他最终成功了！他真的十分在乎他的使命。当你的反派是这样的角色时，你就可以用很多有意思的方式去演绎他。
漫威一向都坚持让自家的反派有着这样的复杂性。这就创造出了不一般的故事，对观众来说无疑是好福利。
影乐志：谈及灭霸，他的确是漫威宇宙中最复杂的反派了。《复仇者联盟：无限战争》的结尾，他解甲归田，您配上了一段宁静、优雅的弦乐，毫无“反派”特征，而他刚灭了半个宇宙。这个大胆的创作是怎么来的？
AS：又一次，这个功劳归制片人跟导演。他们完全赞同这个思路，我得说Russo兄弟跟kevin Feige对他们的叙事有着充足的自信，对一些人来说这个决定过于大胆。我能准确回忆起你所讲的那一轨，我们几人慈爱地讲起称为“退休小曲”（笑）。你描述得十分精确，他坐在养老小屋的门廊上，田园环绕。好比他在说“我尽职了，现在可以安然终老去钓钓鱼”什么的。
电影《复仇者联盟》剧照 ©️ Marvel Studios
这首曲子的背后，我其实写了4个版本。它们都是纯弦乐，姑且称四个版本为一至四吧。第一个版本，是为交响乐团5个弦乐声部写的——第一小提琴和提尔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以及低音提琴。第二个版本，我们减少了一半乐手。这四个版本音符完全相同，但第二个版本的氛围就很不同了。然后我们录了第三个版本，类似于室内乐团的设定，每个声部3-4个乐手。这时的声音已经很不同，很亲密了。我其实没打算再录一个，但我心想“不如试一试每个声部一名乐手吧”。这个版本只有五人，出来的音乐特别通透，亲密，贴近听众。
我把四个版本都发给了他们，后来听说他们选了第四个版本。我当时就想：搞什么鬼？！大家经历了这样一场大战之后，他们居然有信心用这样的音乐结束《无限战争》！很多电影人会担心大片的结束会过于安静，但（Russo兄弟跟Kevin Feige）相信他们的水平，相信他们的观众。
影乐志：您与其他作曲家一同，为很多超级英雄写下了主题。但这些主题再《无限战争》中并没有加以利用，这是出于什么考虑？
AS：这个构思过程很清晰，同样也是源自制作团队。他们马上意识到这个巨大的挑战。我们手上有那么多超级英雄，每一位都有自己的系列电影。他们一早就意识到，我们需要找到一个手段不强调每个元素的闪光点，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寻找整体的融合性与一致性，而不是独立性。Joe一开始就有这个想法了。
每个角色都配上他们的主题么？你很快会意识到这会变得混乱不堪。但他们并没有把这个规则做死，比如《无限战争》里灭霸就有自己的主题。但某种意义上，他也是整部电影融合性的一部分，每个英雄都被灭霸的行动所驱使。因此不用每人的主题是个很明确的方向。作为一个作曲家，能收到明确的方向应该是最棒的事儿了。
影乐志：这跟同时期的《玩家一号》的配乐方向截然不同。那部作品充满了各种其他素材、动机的引用。
AS：对，那部电影整体就是对怀旧的喜爱。对某时期以及那一时期的文化的憧憬，就是整个故事的基础。然后你的导演又是Spielberg，他基本就是一个人肉电影史百科全书。Spielberg是电影的爱好者，也是电影的门徒。能用上他热爱的角色音乐动机，让他特别开心，金刚就是我们特别喜爱的一个形象，Spielberg跟我也算是同辈人嘛。我认为那一部电影的任务就是享受怀旧，因此它能够承载这么多元素，而不会打断叙事。
影乐志：那《复仇者联盟》之前这种强调统一性的方向，我想也在《终局之战》中得到延续？
AS：从很多方面来看，《终局之战》对制片人跟导演来说挑战比《无限战争》还要大。他们英勇无畏地接受了这个挑战。其中一个体现，就是电影三小时的时长。那并不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但我认为，对制作者而言，一部三小时的电影不是一个草率的决定。我知道他们特别在意不能肤浅地刻画电影中每一个角色间的关系，他们必须给电影带来深度以及情感上的强大冲击，这在客观上就需要更多时长来应对。他们最终坦然接受了这个决定，每一分每一秒时长都没有浪费。
影乐志：这无疑也意味着要写新主题以及更多的音乐了。
AS：绝对的，电影里有大量的音乐，这也是《终局之战》的一个客观现实，它需要很多音乐。我们有一些新主题，而这些新主题也是对《无限战争》的精彩延续。我们发现只要让电影跟我们沟通，就会发现有了新素材后配乐才能完成整个叙事，这是自然而言的。
电影《复仇者联盟》剧照 ©️ Marvel Studios
影乐志：相信您也看了不少漫威的影片。您有心仪的角色或印象特别深刻的一部漫威配乐么？
AS：一说我喜欢的配乐，就特别困难。为人父母，就好比“哪个是你最喜欢的孩子”一样，我不会那样看待。当然了，你不仅在问我的孩子，你也在问其他漫威家的其他孩子。我觉得对大家庭来说也是一样。此外，我看待电影作曲家都有着一个特别怜悯的心。我也是一名电影作曲家，而且工作了45年。在45年间，不知多少次经历过看完一部初片后孤零零坐在椅子里，面前是空白的谱纸或屏幕。我理解那种感觉，因此我发自内心地感叹竟然有人能完成这样的活儿。不止是作曲，导演、摄影等等一概如此。看他们一路克服重重障碍是件很享受的事情。
我看了很多漫威的电影，每一部配乐我都很享受，每个团队成员都是为影片量身打造的，而音乐就宛如一个人的声音。看着像Michael Giacchino那样的作曲家迎接这样的挑战，真是让我开心。我说不出一部最喜爱的，因为他们的面前都有过空白的谱纸或屏幕。
影乐志：在像《复仇者联盟》一样的主流商业大片中，您如何平衡商业考量和艺术性？
AS：我不觉得两者之间会有矛盾。我会用一个航海的比喻。我是一名船员，船长是导演，我的职责就是听从船长的命令。在叙事中，船长需要什么，我就做什么。我的任务不是自我表达，或执行我所认为更好的决策。如果船长不受尊重和支持，那么船就有危险。有时候，你可能会不同意船长提出的要求，但为了任务能够顺利进行，你最好能听指挥，而不是执行你当时认为更好的方案，目的就是平安航行，每个船员能安全抵港。我希望电影完成后导演会喜欢我的音乐，我也希望我的配乐对电影有帮助。但我也希望作品是诚实的，有水平的。反之，后果不堪设想，我必须为大局着想。
我记得早年在电影业中长大，跟老搭档的Robert Zemeckis合作。常常在给他的电影创作配乐时，我会站到交响乐团前，奏一首我自我感觉良好的创作。演完我走进控制室里，Zemeckis就坐在里面。他是个最善良，最支持我的人了。但他会说“小艾，刚刚那首听起来很美，但我没听懂。”多年的合作，我发现这其实是Zemeckis密码，言下之意是“小艾，不管刚刚那个是什么，你休想放到我的电影里。”（笑）
彩蛋来了：Alan Silvestri的电话彩铃是《博物馆奇妙夜》
Robert Zemeckis与Alan Silvestri ©️ 网络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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