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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时,曾咬嚼过甘草,并非得自中药铺一格格小抽屉内,而是拿着小铲子从田野里挖来。
挖甘草,是取其根,首先要认清露出地面的植株模样。甘草的茎是直立的,分枝,叶片两两相对,顶端有一奇数叶子,叶呈长长的圆形,会开出小紫花,一簇簇的,密密麻麻。知晓这个样子,即可在野地里“索骥”,寻到了,就用小铲子仔细去挖。挖时要小心翼翼,因甘草的根须细细长长,常有半米开外,在地下弯弯曲曲长着,若铲子不慎半途切断,余下的便不好挖取。孩童从事此游戏,蹲或跪在地上,以十足的耐心对付之:手拿小铲,顺着根须的生长方向剔土,刨掉障碍,专注一“根”,曲折随之。若甘草根大致横向长,较为好办,铲子是力所能及的;而若是卯足劲儿纵向朝下钻的,挖没多久,恐只能望之兴叹,够不着了,只好揪断,得到多长就算多长便罢。
野地里挖来,野地里吃它。将甘草根上的泥搓去,揭掉那层深褐色的外皮,直接入口咬嚼,这什物,甜自不待言,还有一股浓郁的道不出的味道,许久以后回忆,当为药味。
后翻《诗经》,唐风中《采苓》一首,有云:“采苓采苓,首阳之巅。人之为言,苟亦无信。舍旃舍旃,苟亦无然。人之为言,胡得焉?”《毛传》曰:“苓,大苦。”《集传》云:“苓,一名大苦,叶似地黄,即今甘草也。”明确为甘草。邶风中亦有《简兮》:“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以苓喻女性,别致得很。
日本江户时代细井徇之《诗经名物图》,苓之一幅,疏朗可喜,那两两相对的圆长叶片,碎碎的紫花,矫曲玲珑的样子,自然就是甘草了。
甘草的叶子,在初生时亦可吃。清吴其濬说,“《诗经》:采苓采苓,首阳之巅。首阳在今蒲州府。晋俗摘其嫩芽,溲面蒸食,其味如饴。疑采苓亦以供茹也” 。和面一起吃,大约乃一种拌面,叶之饴,面之润,倒是好的搭配。至于吴其濬“疑采苓亦以供茹”,却不必疑,我采来甘草即生嚼之了。
甘草之根的粗细,我见到的细约如箸,粗不逾拇指,以为也就如此,待读至吴其濬所言,是有些惊讶的:“余以五月按兵塞外,道傍辙中,皆甘草也。谛叶玩花,郗车载之。闻甘、凉诸郡尤肥壮,或有以为杖者。盖其地沙浮土松,根荄直下可数尺,年久则巨耳。梅圣俞有《司马君实遗甘草杖诗》可征于古。余尝见他处所生,亦与《图经》相肖,尝之味甘,人无识者,隐居所谓青州亦有而不好者,殆其类也。”吴其濬宦游天下,历任湖南、浙江、云南、福建、山西等地大吏,在征程中却有着观察植物的雅致,“谛叶玩花,郗车载之”,使得《植物名实图考》之撰述颇增实感。不过自其叙述中,他虽熟知甘草,但对肥壮以为杖者亦是耳闻,大约未能去甘、凉诸郡,不得一见。(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亦说:“镏绩《霏雪录》,言安南甘草大者如柱,土人以架屋,不识果然否也?”较之做杖者更为粗壮,竟可为架屋支柱,虽说安南炎热,居处以竹木结构为主,承载未必怎样重,但仍令未见者难以置信,难怪时珍有此一问。)
吴其濬所提及之梅尧臣《司马君实遗甘草杖诗》,这样写道:
“美草将为杖,孤生马岭危。
难从荷蓧叟,宁入化龙陂。
去与秦人采,来扶楚客衰。
药中称国老,我懒岂能医。”
司马君实赠与的礼物极特别,手杖倒也罢了,竟是甘草做的,其别致可称“美草将为杖”。而梅圣俞也有意思,借题发挥,甘草虽是药中之国老,但自己的懒病却是医不好的。这精神头儿,即使朋友送来的礼物仍激不起来也。
说了这许多苓之为甘草,不过,却是存在异说的,即不认为苓乃甘草。如宋苏颂《本草图经》甘草条曰:“首阳之山在河东蒲坂县,乃今甘草所生处相近,而先儒所说苗叶,与今全别,岂种类有不同者乎?”所言之先儒指郭璞,其注《尔雅》,云“甘草也,蔓延生,叶似荷,茎青赤”,苏颂表示异议。而沈括发展郭璞之观点,《梦溪笔谈》之“药议”中说得干脆:“《本草》注引《尔雅》云:‘蘦,大苦。’注:‘甘草也,蔓延生,叶似荷,茎青赤。’此乃黄药也,其味极苦,故谓之大苦也,非甘草也。”及李时珍著《本草纲目》,认同沈之观点:
“按∶沈括《笔谈》云∶《本草》注引《尔雅》 大苦之注,为甘草者,非矣。 郭璞之注,乃黄药也,其味极苦,故谓之大苦,非甘草也。甘草枝叶悉如槐,高五、六尺, 但叶端微尖而糙涩,似有白毛,结角如相思角,作一本生,至熟时角拆,子扁如小豆,极坚, 齿啮不破,今出河东西界。寇氏《衍义》亦取此说,而不言大苦非甘草也。以理度之,郭说形状殊不相类,沈说近之。今人惟以大径寸而结紧断纹者,为佳,谓之粉草;其轻虚细小者,皆不及之。”
又在“黄药子”条曰:“黄药子今处处人栽之。其茎高二三尺,柔而有节,似藤实非藤也。叶大如拳,长三寸许,亦不似桑。其根长者尺许,大者围二三寸,外褐内黄,亦有黄赤色者,肉色颇似羊蹄根。”他是认可苓即黄药的。
吴其濬极不满意苓即黄药说,在《植物名实图考》甘草条中申斥之,但不指向时珍,而是攻击沈括,或许后者乃始作俑者罢。有云:“沈存中乃创谓《郭注》蔓延似荷者为黄药,今之黄药,何曾似荷?《尔雅翼》:云不惟叶似荷,古之莲字,亦通于蘦。则直以音声相通,不复顾形实迥别矣。《广雅疏证》斥沈说之非,而以《图经》诸说为不足信,经生家言,墨守故训,固与辨色尝味、起疴肉骨者,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吴其濬有着朴实的固执,坚持自己的观点,极是较真。
苓之所指,在漫长岁月之争议中,变幻不止一端。尔今已然不仅仅限于甘草、黄药矣,又出现卷耳、虎杖、莲等说法。纷纭雾罩之下,首阳之巅的采苓采苓或许愈加有其附加之意味了。
(全文完)
本文作者“齐物秋水”,现居北京,目前已发表了148篇原创文字,至今活跃在豆瓣社区。下载豆瓣App搜索用户“齐物秋水”关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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