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杨树
一、 种树
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发光的——像贾宝玉、贾蓉这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他们富贵而有闲,再大的风也吹不着他们。他们是天选之人,大洪水来临时,他们会有自己专属的诺亚方舟……洪水退去后,他们也是首先见到彩虹的人。
大观园完工了,贾宝玉的贡献就是题了部分对额。而他的更大的价值,就是以怡红公子的身份住在里面。宝玉入住大观园是元妃钦点,其余贾氏男性儿孙,可能连看一眼园子的机会都没有。除了那些正经主子之外,大部分贾姓子孙都已经沉淀在社会底层。他们一开始可能会抱怨命运不公,大部分时候却已安于那里,甚至开始享受它。
贾蔷在第二层。他是宁国府的正派玄孙——第一代宁国公贾演有四个儿子,按照宗法传统,长子贾代化袭了爵,后传至贾敬、贾珍、贾蓉是三代单传,贾蔷的曾祖父应该是贾演另外三个儿子中的一个。书中说,只因他比贾蓉生得还风流俊俏,再加上从小父母双亡,所以深得贾珍关照。为准备元春省亲,贾珍直接派贾蔷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负责整个戏班的筹建工作,并做了大观园戏班的总管;他日遇见龄官,算是一个极好的收场了。
住在后街的贾芹是第三层。他与贾蔷的区别在于他是庶出——那可能从他父亲或爷爷就开始了。某一天,他母亲周氏去求了凤姐,为他谋了一个管理小沙弥、小道士的职事,每月能得到不少分例。那一年,听说宁府分发年物,贾芹匆匆赶去想领一份,被贾珍训斥了一顿,把仅有的一点体面都丢了。
西廊下的贾芸只能像十八线小镇青年一样自己奋斗。他跟贾芹一样是庶出,但他跟贾芹之间差了一个“周氏”那样有面子的母亲。在此之前,贾芸已经求了贾琏,贾琏也有意把管理小沙弥、小道士的职事给贾芸。后来周氏来求凤姐,凤姐就从贾琏手上“抢”过来给了贾芹。
周氏给了凤姐什么好处吗?凤姐许她差事是因为——她素日不大拿班做势。我们仿佛看见了一个在凤姐面前低眉顺眼的中年女人。但这个女人的本事肯定远不止此,是她的某种“才能”让那个后街男孩少奋斗了很多年。贾芸的母亲呢?她才是那个真正低眉顺眼的中年女人——早已习惯了羞口羞脚、安安静静的生活,她可能都没有胆量来见凤姐。
要生存贾芸只能自己去争取。贾琏是县官,现管却是凤姐。贾芸很快就明白自己把希望寄托在县官身上还是太年轻了,但转投凤姐也有现实的困难。天下人都知道凤姐是要奉承的,但这足够了吗?贾芸硬着头皮去求那个“不是人”的舅舅,无奈舅舅家也没有余粮,好在撞见泼皮倪二借得15两银子,买了一些冰片麝香,瞅准时机提心吊胆地送到了凤姐面前。
贾芸原本该得的差事是管理那些和尚道士,但一番周折后总算拿到了进大观园种树的业务。管理和尚道士是每个月都有固定经费,200两的种树工程里大概有一半的赚头吧?明年那宗烟火灯烛的大买卖他也拿到了吗?贾芸一家的生计问题似乎依然没有解决。
二、认父
事实上,贾芸缺的不是一单种树业务,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父亲才可以让他们孤儿寡母安然过冬。舅舅显然不打算充当这个角色,这个“父亲”有可能是荣国府未来的主子贾宝玉吗?
贾宝玉算是自己送上门的。那天贾芸满怀希望地去见贾琏,得到的却是一个坏消息——管理和尚道士的差事被凤姐给了贾芹,贾芸心里的失望可想而知。这时候,宝玉出场了,他见这位西廊少年着实斯文清秀,竟脱口而出——倒像我的儿子。
这样的场景肯定是贾芸之前没有预料到的,但他知道如果可以抓住机会依附于宝玉这样的大主子,比什么谋到什么差事都重要。
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要在一个十三岁的孩子面前称一声“父亲”,贾芸会在心里抵触吗?——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这是贾芸的选择,也是生活的选择。
这个“父亲”在贾芸承接种树业务过程中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他甚至连认儿子这件事都不记得了。
“父亲”再次见到“儿子”已经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宝玉被魔法魇镇正是贾府最混乱的时期,已经在大观园里种树的贾芸带着人连守了他几天。当宝玉向他表达感激时,这位少年却说:叔叔大安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
这一次,贾芸没有口称“父亲”,他已经知道那只是富贵公子哥的一句口头禅。但贾芸终于来到了怡红院——他应该是宝玉之外这里出现过的唯一男性,问题是他们之间根本就找不到共同话题。贾芸很清楚他们“父子”之间的缘分到此为止了。
如果宝玉知道贾芸就是将来贾府的拯救者,那一天他应该对这个少年更热情点吗?或者干脆真的认下这个儿子……贾府败落后另一个可能的拯救者是刘姥姥,她曾是怡红院不折不扣的闯入者。她两次来贾府都满载而归,某种意义上,她只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
贾芸是贾府的基督,他存在的意义就是救苦救难。但如果没有遇见宝玉屋里的小红,不管是进大观园种树,还是认宝玉做父亲,贾芸的此番遭遇都没有任何意义。
三、恋爱
很久以来,小红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宝钗有两句话总结小红——眼空心大、刁钻古怪。大概就是“不安分”,这也是宝钗最不喜欢女孩身上的品行。
宝玉入住怡红院之前,小红就已经在那里了。“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这是作为主子的宝玉跟小红说的第一句话,那时候宝玉作为怡红院主人已经几个月了。宝玉房里的大小丫头可能有二三十个之多,但我们还是无法理解宝玉竟然从未见过这位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孩。
那一次小红碰巧有机会进到房里为宝玉倒了一杯茶,刚好被秋纹和碧痕撞见,她们一通奚落让小红“攀高枝”的小心思碎了一地。
她们的警觉是有理由的。小红后来被凤姐调走,当柳家的女儿小五有机会补她这个缺时,她母亲想尽办法讨好宝玉屋里的每一个人,小五自己几乎每天都在眼巴巴地遥望着怡红院。跟别的地方比起来,怡红院的吸引力是什么?将来里面的丫头都会放出去,恢复她们的自由身……这就是全部吗?
实际上,留下来才是王道。袭人的理想肯定是成为宝玉的房里人——而且她已经得到了王夫人的承诺;晴雯呢?她的理想就是可以守宝玉一辈子,这也是老祖宗的安排。麝月、秋纹她们呢?宝玉身边无论如何都盛不下这么多女孩子。
如果说小红私下想过自己也许有机会靠近宝玉并不奇怪呀——我们只关心贵族小姐们无故寻愁觅恨,哪里知道贫民家丫头为了到怡红院这样的地方去做个下人是如何费尽心机……一直以来,宝玉屋里就是大观园内卷最厉害的地方。
跟贾芸试图“认父”一样,小红也有一次“认母”的经历。
让人想不到的是,凤姐之前已经把林之孝家的认作“女儿”了。宝玉说认贾芸做儿子时,贾琏笑道: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他大概不知道凤姐的女儿比凤姐还大十多岁吧?
认作女儿、儿子就是主子对下人的一种赏赐,这跟主子会将自己吃剩的点心顺手赏给身边的丫头一样。跟宝玉不认识小红一样,凤姐竟然也不认识小红。当李纨告诉凤姐面前这个模样好,说话爽利的女孩就是林之孝的女儿时,凤姐对这个女孩子的印象一定更好了。
贾芸第一次进大观园就捡到的手帕似乎表明他的姻缘来了,但这个机会就像是一片风中摇曳的烛光,让它升级为可以照亮人生的洞房花烛,他还需要更多的努力与运气……那几天,小红“攀高枝”受挫,她正期待着某个事件可以抵消她在怡红院里的失意——比如一场爱情。
芸二爷肯定不是宝二爷,但好歹也是个爷——所谓的爱情,在小红那里更多的就是权衡之后的妥协。宝玉与黛玉之间的关系要追溯到他们的前世,当黛玉还是一棵小草的时候,已得神瑛侍者的活命之恩,他们此生相遇相知只是在兑现一个久远的约定。
无论如何,他们都会相遇并相爱。贾芸与小红则随时都会擦肩而过——他们的前缘就像天边的一朵云。
贾芸和小红当然不是天使,他们能够走到一起是各自花了不少心思的。如果在今后的日子里,生活继续向他们呈现最坚硬的一面,他们的心思有可能变成世故——如果他们最后打巧姐的主意,也不是没有可能呀!
四、拯救
我们宁愿相信贾芸就是那个拯救巧姐、乃至整个贾府的人——在我们看来,那也是他自我救赎的一次机缘。
但如果他就是巧姐狼舅奸兄中的“奸兄”,那也只是生活在向这个少年呈现了太多不堪后,他回应世界的正常姿势。
刘姥姥就是那个确切无疑的恩人。她两次来贾府都获得了远超预期的物质回报,比银子更值钱的是那些主子们表现出来的善意。正如她无意中“捡”到的那个成窑茶盅,似乎就是在暗示这位不起眼的乡下贫婆子,将会以超级溢价的方式报偿曾经高高在上的主子们——他们才是真正的“捡漏”者。
贾芸、小红一开始就处在这个世界的底层,让他们命运发生逆转的不是大观园里那些主子们的某种姿态和行为,而是那一次次略带刻意的相遇和相爱。
为了生存,他们会挣扎、会低眉顺眼,但因为爱情,他们会选择踏踏实实地做事……如果有机会就会去帮助别人。
张爱玲说:因为爱过,所以慈悲;因为懂得,所以宽容。如果我们有幸在今生遇见自己最爱的人,我们会因此而善待每个人。
每个人的命运都藏在他多年前的选择里,我们不知道是哪一次选择决定了最终的结局。赫赫扬扬的贾府在经历了百年的热闹后,终于到了收场的时刻——当贾芸和小红在狱神庙再次见到宝玉时,这位当年的宝二爷已经跌入深渊,小红决定攀这个高枝儿的行为才是人性的高光时刻。
除此之外,《红楼梦》的审美意义就在于她的大悲剧设定。写穷苦易,写富贵难,更难的是再亲手将它彻底摧毁……就像千辛万苦建起来的“坛城”,瞬间又将它夷为了平地。
所谓的诺亚方舟只是一个谎言,更不会有什么彩虹——当滔天巨浪袭来的时候,只有贾芸和小红驾着一片小木筏来了。
五、修行
我们的每一次选择都是在为未来埋下一颗彩蛋,它会在某一刻成为人生的馈赠,帮我们横渡万丈迷津。
贾芸原本是为管理和尚道士来的,后来到手的却是进大观园种树……某一瞬间,他以为命运为他送来了一个“父亲”,看清楚后才知道是一次不期而遇的爱情……但这似乎都是在为让他成为一个拯救者而做的铺垫——事实上,我们的一切经历都是在修行。
要点就是我们需要知道自己在哪里。《闻香识女人》里那位瞎子大叔瞬间将一个从没跳过探戈的羞涩的女孩带到了天堂。接下来的问题是,女孩离开舞厅后将永远生活在不满足中——或者,让这曾经闪光的一刻去照亮她的余生。
要点之二就是要学会在失去之前放手。袭人再优秀、再努力,她依然没有机会成为宝玉的身边人。这样的道理似乎毋庸置疑,但我们能记住的只有这一生,等我们回首往事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经云:菩萨畏因,众生畏果。如果真信了,当我们泣血念出一句六字真言时,已经置身于阿弥陀佛的极乐世界了。
曹家的故事恢宏热闹值一部《红楼梦》,我们大部分人的人生俗套无趣,认真讲起来从头至尾不过几分钟。
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剧本”,我们此生遇见谁,何时离开都是情节需求。大部分情况下,它只对我们自己有意义……某次惊心动魄的回眸、某种念念不忘的味道、某个翻江倒海的瞬间……正是它们支撑着我们将自己的角色扮演下去。
红尘嚣嚣,期间确有些乐事,如果那块通灵的石头真听懂了癞僧跛道的好事多磨、美中不足、乐极生悲、万境归空的大道理,它会选择继续留在青埂峰下,停止哀嚎,静观人世间的云卷云舒吗?
如果我们拥有一双能观前世、今生和来世的佛眼,知道面前这个小生命永远都是一只不起眼的小蚂蚁,我们依然会早出晚归为生活奔波吗?
从羞涩的少年开始,最后见到的总是一个满脸疲倦的人——偶尔停下来回首来路,我们可能突然明白:这个结局早就被暗示过了,只是因为粗心大意,我们相信应该有更好的收场——就像一个埋头拱地的猪,当我们以为自己拱遍了大半个世界时,抬头一看,还是当初出发的地方……
青春年少时,我们以为自己的人生会是一部“红楼梦”,暮年将至,才发现所有细节早都写在“金瓶梅”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