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洪恩
作者孙洪恩,60后,临猗孙吉人。供职于运城一中,热爱生活,酷爱写作。
得知表姑过世的消息,已是她入土为安好多天以后的事了。“初九殁了,初十埋了”,我絮絮地对母亲说着,话语简单,内心却翻滚着波澜。由于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各地启动了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红事取消,白事从简,丧葬之家的大门口还有村委会的特别提醒:“抗击疫情期间,亲友吊唁,不得久留”“送葬不得超过30人”,因此,前去探丧致意的人也来去匆匆。表姑恰在这个时间段殁了,没有通知我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表姑,是我祖母的娘家侄女,祖母姐弟三人的长女分别取名珍珠、玛瑙、玉石,单看这些名字,便可知我的姑姑们一个个若珍宝,似掌珠,都是长辈们的希望。人常说侄女像姑,表姑直到晚年才跟我的祖母神似,年轻时,可一点都不像,祖母稳重,表姑风风火火,祖母和风细雨,表姑说话则像打机关枪,仿佛后面有人催着赶着似的。她的干练爽利,与她的生活环境是分不开的。
表姑有三妹一弟,姐弟五人幼年失恃,老舅四十岁上就成了鳏夫,生活就是这样的艰难,一家人要吃要穿,年龄稍大些的表姑,过早地担起了沉甸甸的责任。清苦的日子里,表姑出嫁了,嫁到蔡高村,她的公公是名闻十里八村的好胡子生潘增娃,就是蒲剧须生名角,早年在天兴庙会唱对台戏,一出《舍饭》撂红一方。她的婆婆因为是名人的妻子就有些优越感,傲气十足,根本不把表姑这个贫寒之家嫁过来的儿媳放在眼里,表姑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受到打压,婆媳关系几十年如一日,但是紧张的关系丝毫也影响不了表姑,她依然该说说,该干干,虽然有时候要干的事被婆婆无端叫停,她还会凑时机继续干下去。还没有等把黄叶熬成干叶,家里的小叶又长起来了,转眼表姑又成了两个儿媳妇的婆婆,一家人七嘴八舌,表姑旋转其间,使出浑身解数,才保证了家庭机器的正常运作,吃苦受累都不放在心上,也有委屈让人不痛快,可表姑人爽快,说一句话:“上有老下有小,我在中间真真好。”一切的不快瞬间化为乌有。跟婆婆磕磕绊绊相处近半个世纪,最后还是表姑无怨无悔地伺候老人到寿终内寝。
跟儿媳妇相处,表姑表现出的是惊人的忍耐。一次,表姑父拉土去了,那个人能吃苦,干起农活来,倾尽全力。表姑听见“咯吱咯吱”的平车声响,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去帮忙,忽然“嘭”地一声,车轮碾在进门的水道口,车胎爆了。表姑父顿时满脸的懊丧,不等表姑开口,表嫂探头出屋:“哎呀,小车车(cha cha)能当四轮车用吗?装那么多的土。”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小香港”一般的言论自由,“土,咱庄稼户就要天天拉,哪能饱饱拉一车一劳永逸呢?看,这就是掌柜的打了面瓮——怪不得别人……”表姑一边帮忙卸土,一边低声说:“带(车胎)va了,带va了。”像是心疼地诉说,又像是安慰姑父,之后又低声细语:“没事没事,什么东西都有寿命,也到该换的时候了。”扫干净平车上的土,似乎覆盖在大家心头的阴霾也一扫而光,姑父拉了空车补胎去了。紧张的氛围又风平浪静了。
真正走近表姑,是缘于我在她村教学。那时候,表姑的二儿子走村串巷叫卖凉粉,这个买卖虽小,要求还挺高,粉要新鲜的,就不能提前做好,每天黎明两三点起床,开始搭火,筛面子过箩,做粉搅锅都是力气活,表姑舍不得儿子出力,因为一会还要东村西村奔走,讨价还价,一块一块的凉粉变成花花绿绿的钞票,也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所以她经常冲在锅前,抓着擀面杖不撒手,一干就是几个小时,这几个小时的加班只能算是个插曲,等天色微明,儿子媳妇一人一盘粉,随着两辆自行吃力地飞出家门,表姑也正式开始了她一天的劳作,忙家里,忙地里,忙老人,忙孩子,就像只旋转的陀螺,几乎没有片刻的闲暇。
我到蔡高学校的第二天,表姑就喊我去她家吃饭,那是一个雨后初晴的早晨,一进院子,我看到砖铺的台阶下松软的泥地上,全是一种图案,重叠着,杂乱地但还能辨认出是鞋底的花纹,略有点跟的塑料底鞋,鞋跟踩出的小方块,密密麻麻布满一院。一个早晨,要招待我这个小亲戚,包了两大箅饺子,哪里还有时间在院子里奔忙呢?我无法想象那种走动的频率和速度,我更无法想象像表姑这样的农家妇女是以怎样的热情整天在家里从事那些看不到成效的杂活,而乐此不疲的。
就在不时串门的过程中,我发现了表姑的一个秘密:衣柜顶上永远有一提卫生纸,而且始终是那一提纸。在那年月,人们都不富裕,在农村卫生纸真的是奢侈品,一般人买纸买一卷,省着用,突然买一提,就有点手粗,令人咂舌了。我确信在那三五年的时光里,就是那一提卫生纸,不用,也不再买,放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包装虽简陋,但却赫然撑着一个农家的门面,表姑的日子原来就是这样熬过来的。
我毕业出校门,教学又进校门,农村女子粗活细活两手抓的能耐我就没有,对于针线活更是一窍不通。但自从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也想做鞋、做衣服。表姑知道了我的心思,就积极鼓励我:“有啥难的?比教学简单多了。”我在表姑的指导下,开始在缝纫机上沿鞋口,表姑站在一边,看我走得歪歪扭扭的针脚,笑着说:“好着呢,好着呢,一回生两回熟,下一回肯定比这回做得好。”就这样,在表姑的提点下,我学会了做鞋,做棉衣,缝被子,再后来我尝试织毛衣,曾经一度保证了全家人过年时都能穿上我手织的新毛衣。后来每每遇到困难,表姑那赞许的眼神,那爽朗的笑貌,就会给我克服困难的勇气。
离开蔡高已经21年了,期间,我也回去过几次。一次,我提了一篮鸡蛋看望表姑,远远的我看到表姑,独自静坐在门前的砖台上,若有所思。我走近,连喊几声,表姑才辨认出我,那惊喜的神情,让我想起了我的祖母。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走进家门,表姑再三再四说一句话:“我和你姑父现在美太太,美太太。”大表哥英年早逝,表姑老两口住在大表哥家,房子是二十年前的,宽敞但有些老旧,“美太太”,我想不单是物质方面的富有,摆脱了繁重的体力劳动,结束了缺衣少食的困窘,孙子孙女长大成人,身后已有重孙子蹒跚学步,人生如此,夫复何求?表姑的幸福缘于知足。
表姑也曾一代芳华,一个芳名,一生奏响锅碗瓢盆,一世走过家庭的喜怒哀乐,对亲友诚心实意,在人生的舞台上,她尽可能演好自己,也观看他人的表演,虽然临终我没有去看望,也没有去送行,但表姑在我心中却是那样清晰高大。
责任编辑:张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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