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转身》是作家范稳于2021年出版的最新长篇小说。小说以一桩儿童失踪案为发端，讲述了一位退休老警察在责任感和正义心的驱使下，坚持追踪案件直至水落石出的曲折故事。热心、善良、正直的人们在找回失踪儿童的同时，也找回了久远的民俗文化和民族传统。太阳在这片土地上转身，人们的生活也在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
本文节选自《太阳转身》，从老警察卓世民的周年祭讲起。人们来到烈士陵园，祭奠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回忆他在世的点点滴滴……时值清明，让我们共赏好文，缅怀英雄。
《太阳转身》（节选）
文｜范稳
一年以后，卓世民的周年祭。墓碑就立在南山村那条公路的尽头，面向国境线方向，像一个挺立的哨兵。将卓世民安葬在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是卓婉玉的一再坚持。她相信这是父亲的遗愿。卓世民曾经告诉过卓婉玉，他一生中最引以为傲的事，就是参加过那场保卫边境的战争。离他的坟十五公里处，有一座烈士陵园，那里葬有卓世民的连队牺牲的十三个战友。九泉之下，他们的连长回来陪伴他们了。
昨晚刚下了一场透雨，雨云还未散去，天幕低垂，群山列阵，山风呜咽，野鸟啁啾。老鹰山的主峰在云雾之上，山林却碧绿如洗、青翠欲滴。一只老鹰一直在云雾下盘旋，像一个人恋恋不舍的英魂。
前来祭扫的人很多，有亲属、朋友、同事、旧部，以及南山村的全体村民。没有固定的程式，卓婉玉先给父亲点了两支长明烛、三炷香，摆上祭品，双膝跪下，只说了句：“爸爸，我们看您来了……”然后，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一年来，父亲似乎从未离去。他只是出了趟远门，只是又去执行一次不为人知的绝密任务。他悄无声息地从岁月静好的世俗生活中消失，默默地守护着一方天空的宁静祥和，就像大坝无言地阻挡了洪水，太阳无私地奉献了热量。卓婉玉千百次地追问过自己：如果被拐走的孩子不是侬阳阳，如果自己在案发之时不那么执着地请求父亲管一管这案子，父亲会不会在退休五年后，还重披战袍、征战边陲？她曾去问兰高荣叔叔，兰高荣告诉她：一个老刑警，有他自己的活法和死法。为你老爸骄傲吧。
是的，为父亲骄傲，这是卓婉玉一生的自豪，可骄傲和自豪这样高贵的情感，怎么需用悲愤、悲壮、悲哀、悲痛、悲情来支撑？这一年来，卓婉玉和家人的生活，又岂是一个“悲”字可以概括？连阿雄也在这一年里绝食身亡。这条忠实的老警犬，从家人的哀伤中嗅出了主人逝去的消息，它趴在卓世民遗像前不吃不喝、默默流泪的样子，把身患阿尔茨海默病的卓存君老人混沌的意识也唤醒了。他说，猫狗流泪，阎王相随。有一天夜里他忽然在自己的卧室里号啕大哭，吐词清晰地对家人说，有坏人杀了我儿子了，你们快去救他啊！一个四代同堂的家庭，顶梁柱轰然倒下，满屋子的思念、悲伤、凌乱、冷清、遗恨，以及夜深人静时独自吞咽的眼泪，日日夜夜，无从收拾。
《太阳转身》实拍图
一年前的这一天，当卓婉玉带着侬建光夫妇从广畴县星夜赶到西关县时，卓世民已经停放在县医院的太平间了。兰高荣叔叔衣冠不整，满面风尘，目光呆滞，像丢了魂儿似的不断拍打自己的脑袋，仿佛要把自己从一场噩梦中拍醒。普大卫和几个刑警像个孩子似的抱头痛哭。所幸卓婉玉那晚面对猝然降临的噩耗，尚能保持一个老警察的女儿应有的克制和尊严。她没有哭得呼天抢地、人事不省，只是俯在父亲的耳旁，轻声啜泣，无语凝噎。爸爸，醒来。爸爸，醒来、醒来！爸爸，为什么会这样啊？天啊，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爸爸你都经历了些什么，你醒来快醒来告诉我呀爸爸。
多年来，卓婉玉不是没有设想过，父亲肩负重任，常常出生入死、为民除害，会不会有以身殉职的那一天？父亲退休以后，她以为这样的担忧再不会有。如果有的话，那一定是在一场噩梦中。善良的人们总是这样，不相信灾难也会是开满鲜花的林荫小道上突然跳出来的恶魔。
大悲之后，多是麻木，心如死灰。随着亲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死灰里缅怀的火星复燃，思念绵绵不绝，悲伤逆流在时间的河流里，让生命之舟愈发显得沉重迟滞。那一天，卓婉玉跟她父亲通了两次电话。父亲打过来一次，她打给父亲一次。卓婉玉在漫长的哀伤与忏悔中把这两个电话在脑海千百次地重播。在父亲的生死关头，自己却如此地轻慢、任性、自私。是的，她痛悔自己的自私，哪怕是为了一个很正当很崇高的理由。当她请求父亲一定要抓到坏人救出侬阳阳时，她怎么知道父亲将要面临什么样的生死搏杀？天下的儿女，都不会去细数父辈头上那一根根白发，不会去阅读他们洒下的一滴滴汗水。他们对父辈的人生认知，大多是日常生活中的结局，而少有知道父辈负重前行的过程。正如卓婉玉不会知道一个永不服老的父亲心中隐藏的人生追忆、满身绝技、快意恩仇，以及骄傲与尊严、责任和担当。
和父亲生前的最后一面，注定是生命中最痛的一天。她比父亲先离家三天，那是她少有的独自自驾旅行。这是一场普通的告别，在这个家庭已经习以为常。过去是女儿送别父亲，卓婉玉工作后，常外出搞田野调查，便是退休的父亲为女儿送行了。卓婉玉小时候印象深刻的是，当卓世民收拾好行李要出差时，在出门前会狠狠地抱她、亲她，把她举到空中，抛来抛去。她问，爸爸要去抓坏人了吗？父亲一边亲她的脸蛋一边说，是呀我的宝贝。她又问，坏人好抓吗？父亲会说，有些坏人很狡猾，不好抓。但爸爸有力气，又聪明，坏人打不过爸爸。父亲那时多么健壮威武、本领高强啊，她相信天下的坏人没有父亲抓不了的。只有一个“坏人”爸爸抓不到，就是当父女俩在家里玩“抓坏人”的游戏时，爸爸总是输。但这从不会让她对父亲感到失望，童年时最让她失望的是当她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时，父亲总是犹豫许久才说，很快，很快就回来了。这个“很快”，有时是半个月，有时是三个月，最长的一次，她记得很清楚，一年又两个月。爸爸回来时，她已经从小学升到初中了。那次她见到父亲时是一句泪水涟涟中的严厉追问：爸爸你不要我们了吗？
那个早晨，父亲帮她拎行李，一路送到车前。她还记得车启动时，父亲还站在路边，不断在重复一句话，慢慢开，别超速。跑两百公里就停下来休息一下。那时她有个念头一闪：老爸变得像老妈一样啰唆了。人真是不经老啊！卓婉玉向父亲挥挥手，说，爸，回去吧。但是父亲不走，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答说很快、很快就回来了。这是父亲每次外出时的承诺。尽管他几乎每次都不能兑现诺言，但能力卓越、勇敢无畏的父亲总能战胜各种困难，平安回家。车走出去几十米远了，她还能从后视镜里看到父亲目送她远行的身影。太阳在父亲身后，给父亲勾勒出一个仿佛镶了金边的轮廓。现在回想起来，那越拉越长的目光，有多重的父爱被她随意挥洒，有多深的眷念无人知晓。而在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刻，身边却没有一个亲人。夏日朝阳里的父亲，为什么只空留一个模糊温暖的面庞和熟悉坚实的身影，就猝然转身，不再回头？
坏蛋都抓到了，爸爸却倒下了。童年的故事里从没有这样的结局。
卓婉玉本来准备了一篇悼文，要在父亲的墓前细诉一年来的忏悔和怀念。在她平静下来后，她不打算念它了。父亲，您就是一座无言的山峰，永远耸立在所有爱戴您的人心中。爸爸，人这一生，做自己愿意做的事，行大爱履职责，重然诺轻生死。“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爸爸，您值了。
墓碑耸立，那就是不倒的父亲。卓婉玉最后带着女儿杨颖一起磕了三个头。她的额头触碰到墓碑前的石板时，她感到一头扑进了父亲厚实的胸膛。就像小时候父亲出差回到家里时，她欢叫一声“爸爸”飞扑过去那样。
肖佳一直由女婿杨先书和包阿姨搀扶着，她带来一束白玫瑰，默默地放在卓世民的墓碑前。她抚摸着墓碑上卓世民的照片，喃喃说：“老卓，我总算来到你的村庄啦。当年你说过要带我回来看你战斗过的地方……却一个人先跑回来了……老卓，你一身的病，一生的难，从不告诉我们。老卓啊，你好辛苦，你好狠心……老卓，你欠我呀……”
杨先书单独给卓世民跪下，他一直想为岳父写一首祭奠的长诗。但他写了一年了，还是没有完成，因为所有的字、词、句，以及一个诗人升天入地追寻的韵律、节奏、哲思、意象、象征、隐喻，在诗笺上都显得苍白无力，毫无诗意。他在磕头时说了声：
爸爸，天国里也需要英雄。
《太阳转身》实拍图
家人祭扫完毕，兰高荣站在了墓碑前。他先给卓世民点了一支烟，放在墓碑上，然后又拿出一瓶茅台，沿着坟头倒了半瓶，剩下的自己喝下一大口，沉默了半晌才说：
“老伙计，来陪你喝一口。我这个搭档……对不住你啊！”
这一年来，兰高荣一直活在自责中。那天在抓捕魏老虎一伙时，他看到了“刺青哥”正冲向卓世民，如果他枪法精湛，如果他动作再麻利一些，如果他没有怕打枪的阴影……他想，他有机会在“刺青哥”踢向卓世民那一脚前将他一枪撂倒。医生说卓世民突发的心肌梗死可能跟“剧烈运动、外在撞击、紧张情绪”等因素有关。兰高荣问过普大卫，说，要是你当时在场，能不能阻挡那一脚？普大卫说，兰局，当时的情形瞬息万变，对方是个年轻人，他从车后绕到车头，也就只需五六秒时间；而您从驾驶副座爬到驾驶室那一头下车，再移动到车头，举枪、瞄准、射击，就是一个身手敏捷的年轻刑警，至少也得花十来秒钟吧。兰局，您提醒我师父那一声喊，已经救了他命了。更不用说您果断打出的那一枪，我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做到。兰局，你和我师父这场抓捕，都可写进教材了。
部下的话一点也不能宽慰兰高荣一颗负罪的心。他大病一场，差不多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痊愈后也不去网球场上了。再没有谁和他为一个球争得脸红脖子粗，这球还打得有什么劲？徒有悲伤而已。
桑吉老师也来了。桑吉老师这一年里完成了写卓世民传奇一生的书。她把书带来了，发给在场的每一个人。然后留下一本，一页一页地撕下，烧在卓世民的坟前。她相信卓世民读到这些文字，九泉之下也会为自己感到骄傲。
接下来站在墓碑前的是卓世民“生死不管”的老战友曹前宽。他也带酒来了，不是一瓶，而是一桶。他摆开两只土碗，满满斟上，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酒碗里。
“卓连长，我晓得，我家的苞谷酒你最喜欢喝。以后我年年都给你酿一桶酒，我们两兄弟慢慢喝。我们村的公路修通了，我说要给大哥立块功德碑，可你坚决不干。现在功德碑立成了墓碑，我的心痛得紧啊大哥……房子我也盖起来了，还给你留着一块宅基地哩。说好的要在南山村一起闲闲散散养老，喝口苞谷酒，摆把老龙门阵，说说我们生死不管的卓连长……”
侬建光夫妇和侬阳阳恭恭敬敬地跪在卓世民的墓碑前，话不多说，只是一叩再叩。侬建光看着墓碑上卓世民穿警服的免冠照片，没有想到这位退休在家的老大爹、侬阳阳的救命恩人原来如此威风凛凛。他冲口而出：“卓大爹，你就是我们家的布洛陀！”韦小香哭着说：“不是布洛陀，卓大爹是帮我们找回太阳的人。”侬阳阳已经上小学了，她看看爸爸，再望望妈妈，说：“卓爷爷是带我回家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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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稳丨《太阳转身》丨人民文学出版社
稿件初审：薛子俊
稿件复审：王 薇
稿件终审：王秋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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