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翟星理
编辑 | 刘海川
一
“如果人生有四季,28岁前,我的人生都是春天。”
49岁的吴九昆把电影《一代宗师》中的这句台词稍作改动,套用在自己身上。28岁前的吴九昆身体处于巅峰状态,单手转24圈,单膝转18圈。他是中国霹雳舞界的领军人物。
这是1998年夏天的一个晚上,28岁的吴九昆在福建一家酒吧驻场表演霹雳舞。一个客人是企业老板,已经醉了。表演完毕,他喊住吴九昆,让他再跳一支舞,给100元小费,跳完干一瓶啤酒,再送两个花篮——花篮可以拿到前台抽提成。
吴九昆照做了。他连本带利欠了20多万元外债,在酒吧表演一晚的收入有两三百元,全是小费和提成。不出意外,3年后他就能还清外债,回江西新余老家继续做他的霹雳舞王,“东山再起,把失去的一切都赢回来”——包括因为他破产而和他分手的女朋友。
吴九昆记不清他给这个老板又跳了几支舞,他自己也醉了。第二天,酒吧的服务员告诉他,他是倒着从舞台上摔下来的。右腿胫骨骨折,左腿半月板撕裂。医生说,最好的结果是能正常走路,“跳舞?不可能的。”
他人生的春天从这一刻结束。当然,一切厄运都有征兆,只是他没有相信。
1996年,江西省新余市最成功的霹雳舞演员吴九昆在广州投资的文化传媒公司破产。当时,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能够度过难关。他是新余市生意最火爆的“冰与火”歌舞厅的老板,还经营着新余市区第一家音像店,生意红火的时候新余市半数音响是从他店里卖出去的。他的歌舞厅场场火爆,高朋满座。
最早提醒他的是一路支持他跳霹雳舞的二姐,随后是母亲。她们也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吴九昆遭遇了一场骗局:常年在新余的吴九昆在广州投资20多万,合伙人一分钱不出,不让他参与决策,也不分红,做着法律上打擦边球的业务,谁会愿意做这样匪夷所思的投资?最要命的是,20多万的投资款,有十几万是吴九昆从亲友处借来的,他自己的积蓄都在歌舞厅和音像店上。
吴九昆无条件地信任他的合伙人,“我知道世界上有坏人,但他们绝对不是。哪里有那么多坏人?”为此,他和家人决裂。
不久,家人的担忧成了现实。合伙人带回来公司破产的消息,一脸苦相地对吴九昆声称,他的投资款已经花光了,一分钱没赚到。
最先来追债的是他女友的家人和他的一个亲姐姐。时隔23年,吴九昆仍然觉得那时候他“孤傲又自卑,我就说行,我马上还你们。”他把投资十几万元、生意一直火爆的歌舞厅以四万多元的价格急售,还给她们。
借钱的亲朋都来讨债。音像店没钱进货,撑到1998年也倒闭了。吴九昆远走福建跳舞赚钱,临走前心绪难平:“以前我生意好,不需要借钱,他们硬把钱放我这吃利息。”
没人来送他。他的徒弟们怕他借钱,一见面先说家里困难。其实吴九昆并没有找他们借钱的打算,只想和圈里人吃饭聊天,与霹雳舞江湖告别。
二
迷上霹雳舞之前,吴九昆的兴趣全在武侠小说上,他疯狂地迷恋乔峰,“怒极反笑,他才是一个男人的极致。”
而在现实世界中,早产儿吴九昆15岁时身高还不到1.5米,被男同学欺负得抬不起头。
那是1985年,刚刚平反不久的父亲去世,他失去现实世界中的所有庇护。他们关系颇为微妙,1970年,吴九昆出生时,父亲曾考虑把他卖掉。他有1个哥哥4个姐姐。
那时,他敏感脆弱,自尊而不得。
准确地说,改变他命运的契机是一部美国歌舞电影。1984年,《Breakin’》上映,讲述了两个街头黑人舞蹈家在朋友的支持和鼓励下冲破传统舞蹈偏见,在舞蹈比赛中脱颖而出的故事。1987年,这部电影在中国大陆公映,译名《霹雳舞》。正是这部电影,在中国掀起了风靡1980年代末的模仿、学习霹雳舞的热潮。
一位霹雳舞爱好者在回忆文章中描述道:“从北京上海到普通的小县城,时髦的年轻人只干一件事:跳霹雳舞。歌厅、街头、学校操场、县城小公园,他们无处不在。”汾阳霹雳舞小王子贾樟柯、哈尔滨高二学生孙红雷、北京杂技团学员沙宝亮等人当时都是霹雳舞发烧友。
1980年代,改革开放刚刚开始,一切都是崭新的。作为西方世界的外来文化,霹雳舞剧烈地冲击着兴奋又小心翼翼的人们,无论是在民间还是官方评价里,它一度合理,也一度尴尬。
1988年,《霹雳舞》在新余上映,一张票2元。吴九昆的二姐给了他一张电影票。一阵激昂的打击乐之后,名叫“马达”的主角太空步倒滑入画。
31年之后的2019年6月,驼背的吴九昆上身陷在沙发里,两条伤腿放在茶几下面,他回想到当时的场景,双手下意识地做了一个霹雳舞“传电”的动作,“我确定我窒息了,空气都凝固了,那个画面好像永远定格在那里。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奇幻的动作,天呐!”
电影胶片在新余城区停留了十几天,随后被送到新余周边的县城放映。吴九昆跟着这盘电影胶片,逃票、扒运煤火车跑遍新余周边县市乡镇和工矿企业的露天放映场。大部分时候,他看这部电影也要逃票。为了不被抓到,他躲在荧幕后面看,画面反着。
影像像刀片一样刻画着他的记忆。《霹雳舞》上映期间,他一共看了67遍,笔记本记满4本。后来他参加霹雳舞比赛得奖,声名渐起,他根据这4本笔记整理出一本中国当代霹雳舞入门教材,送给一个慕名而来的福建徒弟。
4本原始笔记,和他多年搜集的霹雳舞演出服装、青年时代写的几本诗歌,在他打工还债时被母亲全部当做废品卖掉了。
当时国内没有教授霹雳舞的机构,专业舞蹈院校也没有设置霹雳舞课程,吴九昆和所有人一样,一切靠自学。
这4本笔记成为他日后行走霹雳舞江湖的秘籍。他记下了这部电影里出现的每一个霹雳舞动作的分解姿势。但习得过程并没有什么秘密,他唯一要克服的,只是长时间的重复带来的枯燥,“一个简单的滑步,练了两年才会控制方向,正滑、倒滑、侧滑。”
一招半式足以震惊“坏孩子们”。1988年,吴九昆读高三,课间走了几下太空步,同为业余爱好者的“坏孩子们”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叫来全班围观,他们半恐吓半命令地要求正在找借口脱身的吴九昆认真跳一段。跳到一半,隔壁班的同学被欢呼声吸引来,一百多人围着他喝彩。
那天晚上,一个围观的同学把吴九昆拉到他家,他父亲是画家,家里有一台三洋牌录音机。吴九昆在同学家看到费翔和猛士迪斯科的磁带,绊着曲子跳了他学会的所有动作,包括业余爱好者很难掌握的电流舞——他把双臂传电的舞姿分解成从左手指尖触电依次到右手指尖送电的12个连贯动作。
一起跟来的同学视他为“大神”,“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表演,活到十八岁,第一次赢得别人的尊重,我也有尊严了。”忆及此处,吴九昆神情悲凉。
三
在朋友圈里声名鹊起的他依然胆怯。
1988年高中毕业前夕,吴九昆的同学凑了两元钱报名费,瞒着他在临近新余市的分宜县报名参加分宜县首届迪斯科霹雳舞大奖赛。当时,他们每天的生活费是两毛钱,可以吃一顿早餐。
吴九昆不去,他怕输,怕丢脸,怕被围观。同学逼他还报名费。他盘算着,他10天不吃早餐才能攒够这笔巨款,就跟着6个同学逃票坐火车去了分宜县。
比赛场地在分宜县文化馆的办公大院里,没有舞台,水泥地上扯了几条星光灯带,灯带上系着东倒西歪的气球,墙上挂着一条红底白字的赛事横幅。
窒息的感觉再次出现。他自己编排了一套3分钟的霹雳舞,模仿《霹雳舞》中的“马达”云步侧滑出场,正滑慢跑,做一套完整的云中漫步。接着是他的招牌动作,双膝跪地,背躺在地上,模仿拉绳动作,完全靠腰腹力量从躺姿把身体拉成立姿。过渡动作是霹雳舞中最简单的地板扫腿,而后又是展现腰腹力量和高难度体姿控制的毛毛虫动作,最后的退场动作是边倒滑出场边朝观众挥手。
跳到后半段,他感到“严重缺氧,我一直在屏气,头晕,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一定要跳完,一定不能丢脸。”赛前,他预感到这种情况,把这套动作在一个月内练了700多遍。
他倚在两面红砖墙的夹角中,张着嘴喘气,身体慢慢瘫软,坐在地上起不来,他没有听到观众席上的任何声音。
事实上,观众掌声如雷,他最终的名次是亚军,奖金30元。冠军名叫陆鸣,父亲是当地一个领导。后来吴九昆流浪十年还清外债回到新余,陆鸣还去拜访过他。
越来越多的爱好者慕名来拜师。这多少让他产生了虚荣感。他找到了尊严所依托的方式。这个极有希望考上大学的高中生最终成了一名落榜生,被家人扫地出门。
他的二姐问他的打算,他想以霹雳舞为业养活自己。二姐不再坚持,在新余火车站附近租下一套两居室,让吴九昆专心练舞。
新余第一个盈利性质的歌舞团将他招致麾下,一场表演给他7元酬劳。他和追随者们成立一支霹雳舞队,取名“冰与火”,在新余城中心的火车站附近活动。
表演和练习组成他的全部生活。他攻克了霹雳舞技术动作“三大件”:单手转、单膝转、风车转(托马斯背旋)。在他的巅峰时期,他的单手转可以做到24圈,单膝转18圈。他见过最厉害的一个挑战者,单手转到4圈半。
1980年代末,在中国霹雳舞的黄金年代,他频繁参加各地的霹雳舞比赛,拿过海南天涯杯霹雳舞大赛的冠军。他跟着歌舞团四处演出,广东、福建两个民间霹雳舞最活跃的省份,演出商用吴九昆的名字买票。巨型海报上,他经受过市场考验的头衔是“中国十大霹雳舞高手之一”。
四
“我一辈子都活在那个年代。如果你经历过1980年代,我相信你会和我一样,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那里。”吴九昆说。
除了“冰与火”,新余还有三支霹雳舞队,分别叫太阳神、震动、闪电。四支队伍有各自的活动区域,从地理范围看,冰与火位于新余市正中心。起初,四支队伍各自活动,相安无事。后来,四个队长的徒弟们越来越多,新余市没有专业的霹雳舞活动场地,他们在室外公共场合相遇,斗舞不可避免。
江湖就是这样形成的。徒弟败了,同门不服,选出功力更高的师兄弟,与战胜的一方约好时间地点,非要把本队的面子讨回来。斗舞逐渐升级,徒弟之间互有胜负,谁都不服谁,只能让队长上阵。
队长对胜负看得极重,不仅仅因为事关荣誉,“在新余你都不是最厉害的,出去怎么混?”1988年秋天的一天,他们从下午斗到晚上,吴九昆事后把它比作聚贤庄乔峰大战群雄。
那场斗舞是四个队长事先约好的,地点在新余市中心的金三角花园。四支队伍一共来了200多人。下午是徒弟们斗,四大门派杀得昏天暗地,难分胜负。动感激昂的电子打击乐吸引来市民。到了傍晚,金三角花园中央的小广场已经被市民围得水泄不通,人数难以计算。
当时,国内霹雳舞正处于自发发展阶段,以东北、北京为代表的北派霹雳舞爱好者大多有武术、杂技功底,舞蹈风格以硬桥硬马、善用独门大招见长,还有意识地融入北方哑剧的元素,台风劲爆刚猛,观赏性极强。以广东、福建为代表的南派霹雳舞更重视柔姿动作的训练,擅长动作创新,重视配合音乐。
新余霹雳舞处在南北过渡地带,练习者风格各异,吴九昆攻克北派擅长的霹雳舞“三大件”之后,又发明了鹰姿舞、闪电步、打枪舞,并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用双卡录音机在磁带上剪辑配乐,自称“技术流”。
傍晚,四大门派的队长先后登场,代表新余市霹雳舞最高水平的恶斗进入白热化。吴九昆的队员集资买了一台当年售价200多元的燕舞牌收录放三用双卡录音机,还带模仿舞台效果的彩色闪灯。胜负已分,吴九昆的战利品是其他队长的表演服。
天色完全黑下来,水泄不通的围观者制造出巨大的声浪。路过的卡车司机打开车灯为吴九昆照明,请他再跳一曲。
本该享受胜利的时刻被一个远道而来的挑战者推迟了。临近新余市的樟树县(后改设为樟树市)一位高手刚赶到金三角花园,斗舞已经结束,他没有看到吴九昆的表演,执意挑战。
他在霹雳舞江湖的喝号是“樟树第一杀手”,打遍樟树县的大招是单手转、单膝转。他单膝能转4圈半,《霹雳舞》中“马达”也只不过转到这个圈数。膝转是霹雳舞的代表动作,身体与地面平行,单膝触地,身体依靠惯性旋转,行话“燕子”,难度极高。
吴九昆有理由感到骄傲,他以众人见证的方式用单膝转18圈的表演成为无可争议的新余霹雳舞王。那是他身体机能和表演状态的巅峰。
他怀念那个年代,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大家都佩服有本事的人。落败者爽快地交出表演服装,再不挑战,而是以切磋交流的名义与吴九昆频繁走动。
1990年代初,吴九昆在新余市盘下两层楼,楼上开“冰与火”歌舞厅,楼下卖音响。1993年到1996年,吴九昆的生意好到需要请社会人员驻场维持秩序。他不缺朋友,不缺钱。家族终于认可他,远近亲友把钱放在他店里吃利息。他谈了一个女朋友。
五
他怀念的年代塑造了他的性格。具体而言,他不设防,愿意相信任何人。他的声乐老师、歌舞团老兄弟在吴九昆出资之后,迟迟没有兑现共同出资的承诺,他们一遍遍强调家庭困难,“我能怎么办呢?随他们去吧,他们也不容易,都指望这个公司翻身呢。”
即便按照今天的标准看,这样的合作形式仍然让人感到匪夷所思。尤其让人难以理解之处在于,吴九昆去广州考察过公司的经营,发现主营业务是收招聘报名费,在打法律上的擦边球。但他仍然选择相信他的合伙人。
1996年,合伙人把破产的消息带回新余。他们回来之前,吴九昆已经得到消息,他们带回来的唯一资产是几套昂贵的电子设备。他们告诉吴九昆,公司一分钱没赚到,也没留下任何资产。吴九昆反而怀疑自己得到的消息有误。
吴九昆至今将那些愿意帮助陌生人又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的人称为“我们那个年代的人”。他游荡10年才还清这笔债。
他也继续为此付出着代价:一个舞蹈教师从四川到新余投奔吴九昆,不久便试图在吴九昆借钱投资的舞蹈培训学校取代他的位置,他向吴九昆借过几笔钱,又在朋友圈发布对吴九昆侮辱性的言论。活到49岁的吴九昆将之引为人生的奇耻大辱,把这个曾经跪在他面前忏悔,被拒绝之后又对他大打出手的人告上法庭。
“我就是被咬一下才会缩回去老实一阵子。以后再困难的人我也不会立即就帮助,要帮助也以匿名的形式。”他仍然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虽然有“坏人”,但好人更多。
但究竟什么样的人是好人?他也说不清楚,他风光时围在他身边,他落难后避之不及的徒弟们算不算好人。他也弄不明白,他赚钱如流水时来吃利息、他破产后率先来讨债的至亲能不能称为好人。人心至暗至深,他读不懂。
他反思过,但得到的结论往往是内省性质的——不是“坏人”太坏,而是自己不够幸运。音像店彻底倒闭的1998年,他去福建参加东南卫视的《银河之星打擂台》。这是一档后来被称为中国娱乐选秀节目鼻祖的电视节目,当年风靡全国,影响力辐射到港台和东南亚。
他做了四期擂主,在福建的知名度颇高,娱乐场所邀他驻场表演,每月的收入最低有六七千元。他算过,这样的收入水平能让他在三年内还清债务,如果运气好一点,还能攒一笔小钱回新余东山再起,把女朋友追回来。
但毁灭性的伤病让他在病床上躺到2000年。他已经30岁了,不仅失去了18岁那年通过霹雳舞得到的尊严,“甚至比以前都不如,不但被侮辱,还要赔债主的笑脸。”
从1998年受伤到2002年恢复行走能力,他被债主羞辱了整整4年。时间久了,他发现羞辱人也可以有很多种方式。出言不逊是最低级的一种,他早已免疫。让他无法忍受的一种方式是债主逢年过节就坐在家里不走,也不说话,盯着他,又瞄一眼饭桌,“意思就是说你没钱还债怎么有钱吃饭?我受不了,我风光的时候你们怎么求我帮你们的,现在我过年过节吃点好的我就有罪了?这不是我的钱买的,是妈妈和二姐省吃俭用给我买的。”
2002年,他带着家人凑的800元,一个人到浙江谋生。他在金华倒卖过义务的小商品,卖过羊肉串,做过广告装修工。生活动荡不堪,挣到一点钱就马上寄回家还债。
从2005年开始,他一直在工地上干活,先后做过小工、水电工,最终的归宿是室内涂料工。周围的工友都是为了生活拼命挣扎的人,他被淹没在苦情的丛林之中,看到生活的另外一种可能性。
六
工地上,吴九昆最好的朋友是一个比他小八岁的河南工友。他是吴九昆见过的最快乐的人,无忧无虑,每天晚上有吴九昆陪着喝点小酒就开心得不得了。
他体态敦实,吴九昆一直认为这是典型的心宽体胖。其实他家庭情况比吴九昆还困难,三十多岁还没谈过女朋友,相亲的对象都排斥他家糟糕的经济状况。
他带给吴九昆一种价值观上的震撼,“管他什么烦心事,睡一觉就好了。”虽然有避世的成分,但吴九昆看到他每天发自内心的快乐,“你说人这种生物,神不神奇?”
有的工友家里老人生病吃不起药,也有人老家的孩子交不起学费。人间让人恻隐的种种苦情,每天都发声在吴九昆身边,“但是他们反而比一般人更想得开。”
吴九昆很快就发现工地生活的特点,无论你以前做什么,来到这里,大家都能很快进入设定好的角色:赚血汗钱的家庭支柱,“都来到这了,再坏能坏到哪里去呢?”
工友的这句反问,吴九昆思考过很久。他羡慕他们转眼就能忘记烦恼的本事,也意识到他们是被迫锻炼出对生活中的不如意熟视无睹的能力,这让他既感动又心酸。
进工地前几年,吴九昆认定自己和工友不算同类,他仍然幻想着能有星探发现他,能有慧眼识珠的导演找他拍霹雳舞电影。
他已经开始恢复练舞,小心翼翼地试探两条腿的承受极限。除了单膝转的功夫不复以往,他仍然将自己视为国内最精通霹雳舞的人之一。
二十一世纪初,街舞的概念在中国兴起。街舞的几大分支舞种都脱胎于霹雳舞,但都融入了新的元素。吴九昆的另外一个幻想,就是登上更大的舞台,让世人知道街舞的母体霹雳舞是什么样的。
从2005年到2012年,吴九昆没敢回家过年,他怕债主得知消息后登门打扰家人。
一个除夕夜,工地早已停工,附近的饭店都关门了,他去小卖铺买来一碗泡面,两根火腿肠,两个卤蛋,住10元一晚的旅店。窗外万家灯火通明,鞭炮声响起的时候二姐打来电话,他捂着泪流不止的眼睛说,工地上的钱太好赚了,过年工资翻倍。
“那些幻想一瞬间都不存在了”,吴九昆说,做什么大明星,做什么霹雳舞王,“做一个普通人,做平凡的人,有什么不好吗?有追梦少年,追梦青年,你听说过追梦中年吗?”
2009年,39岁的吴九昆彻底放下青年时代引领霹雳舞风潮的梦想。他感到从未体验过的轻松和快乐。工友把他在工地上跳霹雳舞的视频拍下来,他在粗糙的水泥地上伴着八十年代的配乐,露出纯真的笑容。他说,那是不带任何功利性的快乐。他不再执迷于炫技,而是更加注重舞蹈中的情感表达,他甚至开始在工余时间梳理中国霹雳舞自八十年代末的嬗变史,尝试从理论方面审视这一特殊舞种在中国现当代舞蹈中的历史地位和丰富和亚文化内涵。
当然,这一切出了工地没人知道。他完全融入工友们,和他们一起快乐哀伤,“我是做室内墙壁粉刷的工人吴九昆。”
七
但在一个以70后为主的国内霹雳舞爱好者的QQ群里,吴九昆在工地上跳舞的视频还是被人发现了。
一个自称叫韦德·罗布森的美国舞蹈演员来中国活动,听说吴九昆所在的QQ群,便发来一段自己跳舞的视频,“非常厉害,他以前是迈克尔·杰克逊的伴舞。”但吴九昆和群里的人都觉得,发这样的视频,有点像他们当年踢馆的意味。
群主坐不住了,把吴九昆在工地上跳霹雳舞的视频发给韦德·罗布森,对方的评价很高,并建议他把视频发布在互联网上。
一段名叫《感动和震撼外国舞蹈家的中国民工霹雳舞》的视频在网络上获得上千万的播放量。群里有人喊出复兴霹雳舞的口号。
2013年年初,娱乐节目的导演找来的时候,吴九昆已经连本带利还清外债,正准备从工地回新余。他拒绝了,追名逐利不是这个年龄该做的事情。他只剩下两个愿望,带妈妈和二姐游遍中国,再为复兴霹雳舞做一些事情。
导演打来电话,“吴九昆,多大的腕我都没求过人,这次我求你,为了霹雳舞。”年轻的导演允诺他带群里愿意来的朋友一起参加节目,录一段集体舞。QQ群里的70后跃跃欲试,吴九昆妥协了,他对拂人美意的道德指责向来毫无办法。
他先后参加过湖南卫视、浙江卫视、东方卫视的娱乐节目。央视新春走基层节目播出时,对他的介绍是“草根霹雳舞王”。
新余人知道吴九昆回来了。旧时的伙伴和对手找他吃饭。1988年分宜县首届霹雳舞迪斯科大奖赛的冠军陆铭在饭局上向吴九昆表达了敬意。他很早就放弃了霹雳舞,陆续开过几家小公司,做信息咨询业务,生活勉强过得去,现在是一个身材发福的中年人。
很多人事后才意识到,也许和天才式的才华一样,坚持也是某种与生俱来的禀赋。
江湖已经不复存在,孕育江湖的特殊时代也不可能重现,但曾经参与其中的人特有的自命不凡,仍然让吴九昆感叹。
陆铭不知道,频频参加娱乐节目的确为吴九昆带来知名度,但他仍然缺钱。回到新余之后,他做过两份正经工作,第一份是卖棉花糖。
起初生意不好,二姐让他跳霹雳舞吸引客人。客人把他的棉花糖霹雳舞传到微博上,王思聪见了,也随手转发过。
他的第二份工作是舞蹈老师。早在吴九昆刚回到新余的2013年,已经有爱好者慕名来拜师。比吴九昆小23岁赵志青当年是学习汽修专业的大一学生,那年成为吴九昆的关门弟子。
不过,吴九昆收徒弟并不收钱,还要承担徒弟在新余的食宿,他经济压力很大。
江苏一位霹雳舞爱好者看到吴九昆的节目,从南京开车20多个小时到新余看望吴九昆。赵志青记得,看到吴九昆的寒酸样,40多岁的南京来客哭得像个孩子。
八
吴九昆想过复兴霹雳舞。他召集旧时的徒弟聚会,希望他们重拾霹雳舞,好带他们去参加节目。徒弟们早已各奔东西,有人是富有的地产商,也有人日夜守着杂货店糊口。应者寥寥。
散场后,吴九昆走在最前面。他听到身后的徒弟说,师父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这么不切实际。
他把希望寄托在新收的赵志青身上。赵志青拿过中国街舞联赛霹雳舞成人组冠军,接触上国内的街舞圈。他们对吴九昆的评价是“OG”,意为元老,公认他是街舞“OLD SCHOOL(传统流派)”代表人物之一。国家体育总局体操运动管理中心全国街舞执行委员会给过吴九昆一个头衔,“CBDA全国霹雳舞联盟会长”。
圈内的认可并没有为复兴霹雳舞带来有效的帮助,但他身边的朋友看到商机。
他借了一笔钱,在新余投资开办舞蹈培训学校。吴九昆始终没有透露这笔钱的数额,他怕新婚妻子忧虑。
妻子是二姐介绍的,他们谈了九天恋爱就领证了。他对妻子说过,如果舞蹈学校能盈利,他就带她和妈妈、二姐周游全国。但资助贫困高中生和孤寡老人的事,他没全对妻子说。
他不适合做生意。有家长向他讲述自家孩子家庭贫困但热爱舞蹈,他就免掉孩子的学费。其他股东颇有微辞,“哪怕你只收个水电费呢。生意不是慈善。”
股东们把动用关系打听到的情况告诉吴九昆,那个孩子的家庭算不上困难,家里有房有车,“比你吴九昆过得好多了,你知道吗?”到最后,他也没好意戳破那位家长。
他无法下狠心。2019年6月中旬的一个下午,在他的课堂上,一群不满十岁的孩子捣蛋,课上不下去。他发怒说,再调皮就扣掉你们的小星星。几分钟之后,课堂再次失控,他倚着舞房里的落地镜,抓着耳朵,神情无助。一个女孩子提醒他,该扣星星了。他楞了一下,“要不这次就先算了吧。”
培训学校开张之后,赵志青很少能见到师父了。偶尔在学校打个照面,他看到驼背愈发严重的吴九昆,说不出话来。
赵志青以吃宵夜的名义把师父约出来。49岁的师父对26岁的徒弟说,年近半百还背着债务,滋味不好受。如果学校能赚到一点小钱,他就带妻子和妈妈、二姐去旅游。他接了安徽卫视一档节目,正在构思编舞,但如果找不到让他满意的创意,他会推掉。无论是舞蹈还是生活,他都不想再回到过去了。
赵志青骑摩托车把师父送回家。小区门口是一条幽深的小巷。赵志青看见师父背影佝偻,一步步走入阴影。他们头顶的上方夜色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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