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姬传

剧作者与演员的关系

 剧本从执笔者在辛勤伏案的构思中写好后,由登场演员在观众面前表演出来,经过不断演出,不断修改,有的得到观众拥护,成为保留节目,有的因为不受欢迎,就束之高阁,无人问津。这里的甘苦得失,只有身历其境的“案头人与场上人”才说得清楚。

 梅先生就这方面谈了一些体会,他说:剧作者与表演者,应该说是最亲密的战友,但双方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写剧本的对于结构,词采、音律、格局……方面是当行,但未必全面通晓表演(包括歌唱、音乐、动作),而演员能够刻画人物,体现剧本精神,也未必有一定的文学修养。

 像过去“三庆班”的老艺人卢胜奎先生,写了连台轴子《三国》戏三十六本,汪笑侬、欧阳予倩先生等演的新戏大半是自编、自排、自演,他们是案头人兼场上人,当然最为理想。但在旧社会里,演员受文化程度的限制,这种例子是并不多见的。

梅兰芳先生的精神是刚正不阿吗(为什么现在烂剧)(1)

齐如山与梅兰芳、罗瘿公

 所以剧作者与演员的关系,必须是截长补短,互相发挥,才能产生站得住脚的戏,一些流传有绪的保留节目,并不是一开头就那么紧凑精炼的,那是通过许多名演员在舞台实践中不断修改加工,才逐渐完善定型的。

古本、善本的抉择取舍

 梅先生指出:古本也可能是善本,善本却不一定是古本,要善于辨别粗精、抉择取舍。今年七月间,他在述说《漫谈运用戏曲资料与培养下一代》时,也对这方面作了分析,我和朱家溍同志曾把他的话记录下来。

 他是这样讲的:“关于刊行戏曲剧本,十年来也取得了空前的成绩。郑振铎同志主持影印的《古本戏曲丛刊》已经出版了四集,现在还继续选印。这是演员、编剧和研究版本校勘的珍贵资料。还有京剧和其他剧种,各种选集、汇编不胜枚举。北京市编辑出版的《京剧汇编》对于京剧传统剧目搜罗丰富,都是演员们的家藏本,并且除了讹音错字外,不加修改,保存了原来面貌,有些还是名演员的准纲准词,非常可贵的。我建议今后还可以多刊行一些标准的演出本。”

梅兰芳先生的精神是刚正不阿吗(为什么现在烂剧)(2)

梅兰芳、朱桂芳之《西施》

 “印行老本子有它一定的价值,但老本子不一定是最标准的演出本,举个例子来说:《京剧汇编》里的《青石山》我看了‘卖符’一场,就知道这是一个老本子,但不是最好的演出本。我曾看过名丑罗寿山先生扮演《青石山》的王老道,‘卖符’一场,语言生动幽默,并且每次演出,都有准纲准词,决不随便‘抓哏’,内外行都认为他演得好,当然,这是由于罗先生的冷隽神情和幽默台词密切配合起来,才能收到这样效果的。以后王长林先生等都宗这一派,现在戏校教员罗文奎是罗寿山先生的侄儿,他从前在我的剧团里和名武旦朱桂芳合演《青石山》,就是根据他伯父这一派,所以罗文奎肚里的本子,应该说是‘卖符’的标准演出本,但他家里未必有写在纸上的本子,这种情况是很普遍的。”

 “我的本子,和我演出的台词,也不尽同,有的并且出入很大。例如我家里的抄本《霸王别姬》,是我和杨小楼先生合作时期,演了多次以后的一个修改本,到一九三六年我们在天津合灌《别姬》唱片时,又和这个本子不样了。常唱的戏,在实践中逐渐修改提高,所以时刻有变动,但这些变动往往没有写到纸上去。一直到解放后,中国戏剧家协会编印我的剧本选集,由几位同志组成一个小组,特为此事在演出时录音,从录音写到纸上,经过仔细核对磨勘,才有了《别姬》的演出本。”

 “名演员的演出本,好处是唱词上口响亮,对白紧凑顺适,场子安排得当,但也不是尽善尽美、完整无缺的。前年,我看到一本集光绪年间的抄本《长坂坡》,总的看来没有后来的演出本精炼,可是其中词句内容,也有比后来演出本高明的地方。例如糜夫人中箭一场,我当时根据王瑶卿先生的本子唱:‘随定难民往前进,不想中了箭雕翎,怕的是阿斗无有命……。’老本这几句是‘指望军中逃性命,谁知受伤步难行,勉强抱子来扎挣……’假使用幻灯打出台词,请观众来审定,谁都会说这几句唱词要比那个‘箭雕翎’类的水词好一些。这种例子在古本与名演员的演出本之间,可能还不是太个别的,所以剧本的校勘、甄别、鉴定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拿《长坂坡》来说,当年经过杨小楼、王瑶卿两位前辈大师的不断修改、加工、创造,直到今天还流行在舞台上,那肯定是比光绪年间的古本要精炼集中,但上述的几句唱词,就有恢复古本的必要。

梅兰芳先生的精神是刚正不阿吗(为什么现在烂剧)(3)

杨小楼、刘砚亭之《长坂坡》

修改台词的经验

 在关键性的地方,一句台词,甚至一个字的更动,都能起到提高剧本思想性、突出人物性格的作用。譬如《宇宙锋》“金殿装疯”一场,秦二世皇帝命武士架起刀门后,对赵女说:“再若疯癫,斩头来见。”赵女不怕杀头,还向他作坚决的斗争,梅先生以前唱的老词是:“哎呀呀,我也不知道这位皇帝老官有多大脸面,动不动就要斩头来见,你可知道,一个人的头,若是斩了下来,就长不上了。”这几句台词的涵义,是骂秦二世暴政害民,残杀无辜,但梅先生觉得劲头还不够,同时嫌太平直,也不像疯子的话。

 一九五四年筹备拍摄《宇宙锋》等影片时,他打算修改这句念白,这时,我的弟弟源来从上海来京,谈起在上海碰到一位戏曲教师郭圣与,他曾向老艺人德珺如学过《宇宙锋》,就背诵了金殿一场的台词,“就长不上了”郭圣与念作“他还能长得上啊。”梅先生听了拍手说“好”。几天后,恰好有一个晚会,他主动提出演《宇宙锋》他把念了四十年的这句老词,改为:“……你可知道,一个人的首级若是斩了下来,他还能长得上啊。”

 那天马彦祥同志和我坐在一起看戏,听到这一句,他对我说“这句改得比老词有力量,梅先生的意思是说,杀了一个赵女,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继续向皇帝斗争。但结尾‘啊’字的语气,带有问号的意味,不够清楚,这里要用斩钉截铁的肯定字眼。”当晚,就把这番话告诉了梅先生,他认为很对,就把“啊”字改为“噢”字。噢字是肯定语气,用在这里非常恰当。

梅兰芳先生的精神是刚正不阿吗(为什么现在烂剧)(4)

梅兰芳之《宇宙锋》

 《宇宙锋》“修本金殿”的台词,梅先生从四十年前就开始修改,例如老本中赵女对赵高说不愿改嫁的理由是“自古道嫁鸡随鸡转,又道是嫁狗随狗眠”,他当时觉得把女子比作“鸡狗”,实在太不像话,就请王瑶卿先生修改。王先生改作“嫁乞随乞转,嫁叟随叟眠”。从鸡狗改为乞丐和老头子,虽然提高了一步,但字面不录显豁,唱起来也不响亮。解放后才改为“想当初嫁儿身已从父愿,到如今还教儿争宠君前。”其他个别字句的修改,一直没有停过。

 一九五五年拍《宇宙锋》影片时,还把“随我到红罗帐倒凤颠鸾”改为“随我到红罗帐共话缠绵”。以后,梅先生在舞台上演出时第又把“红罗帐”三字改为“闺房内”才作为定本。但他认为德珺如先生口授的本子里那句念白的思想性,就比一向流行的演出本要高,而彦祥同志对一字的推敲,也是不可忽视的。

 从上面一系列的修改例子里,使我体会到梅先生广搜博采,扩展见闻,从比较分析中判断出古本与流行演出本的优缺点,择善而从。而“学无止境”的道理,也正说明了艺术需要不断钻研,精益求精,如果满足于眼前的一些成就而沾沾自喜,就会固步自封,往后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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