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为志、杨承熹、吴泽海/文 曾为志/图
月波场，原属宜宾市叙州区（原宜宾县）月波乡，后并入泥溪镇，是一座建在府河（岷江此段的称呼）边上，因水运而兴又因水运而衰的古老场镇。
月波，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传说，当年黄庭坚从今宜宾市沿水路到今乐山市途中，夜宿此地。时值农历八月的一天晚上，风清月明，他看到月光洒在鳞波荡漾的江面上，心中有感，于是书写下“月波”二字。
后人将之凿刻在江边岸壁上，始有“月波场”之名。由于年深日久，字迹风化，如今这二字已没有了踪迹。
如今的月波场。（航拍图片）
传说是否属实，已无从考证，但可知的是，月波在明代已是重要的交通枢纽，朝廷在这里设立驿站，因此也被称为月波驿。后因连年战乱，场镇荒废。
清代后，南方各省移民先后迁徙至此，他们从原籍带来的文化，让这座古老的场镇重焕生机，月波狮灯就是其中杰出的代表。
府河第一狮灯，场镇繁华的缩影
四川的狮灯源自南狮，是在清代移民活动中，由南方各省移民传入的。月波狮灯也不例外，是粤籍客家人于雍乾时期从故乡带入月波的。
清代中叶以来，岷江中下游水运不断发展，月波作为重要交通枢纽的地位日趋显著。
从上游乐山、犍为一带下来的商船，经过一天的航行，傍晚时正好到达月波停靠过夜。从下游宜宾逆流而上的商船，晚上也要在此停靠。
于是，月波狮灯伴随着南来北往的客商，随着场镇的繁荣而兴起，在清末民国初达到鼎盛，后来发展出一种新的形式——袍哥狮灯。
一支由民间艺人组成的队伍，在月波吴家祠堂里，耍起了古老的狮灯。
袍哥狮灯，是由月波袍哥内部的狮灯会组织的，故名。
袍哥，亦称哥老会，民国初年政局混乱，兵荒马乱，袍哥组织趁势坐大，成为举足轻重的地方势力。
据当地老人回忆，当时的月波乡所保甲只负责收税，其他的社会关系事务一概由当地袍哥处理，其重要程度可见一斑。
月波袍哥也称四维社，民国时期，袍哥在宜宾县分布着仁、礼、义3个堂口。仁字旗是袍哥的大堂口，堂口设在宜宾县蕨溪镇，月波是分社，总舵把子是吴自华，他是县政协委员、上校团长吴楷风的父亲。
过去，纤夫拉纤，不着片绺。一日，下游上来的纤夫看见几个女子在河边洗衣服，便言语调戏。
妇女们向场上的袍哥哭诉，袍哥们当即和纤夫们大打一场，并扣住盐船。
为平息事端，五通桥盐帮专程派人前来赔礼，并承诺：今后盐帮纤夫经过月波场，必须穿上裤子。一时间，此事成为府河沿岸的“特例”，可见当时月波袍哥势力之强大。
袍哥狮灯正如当时势力强盛的袍哥一般，气势宏大是其最重要的特征，时称“府河第一狮灯”。
月波狮灯表演中。
袍哥狮灯出演时，一般由36盏灯体高5尺的四方排灯先行出场，灯面上书写着“祥瑞安康”等大字。待到排灯各就其位后，再由百面彩旗簇拥着光彩夺目的金毛狮子亮相。
伴随着狮子的，还有两个头戴笑和尚面具、身着僧袍的“笑头儿和尚”，一人手持文帚，一人手拿绣球。
此外，还有一个扮相滑稽的幺姑儿（当地指媒婆，狮灯中插科打诨的人物）。此刻，鼓、钹、锣等众乐器齐鸣，一时鼓乐喧阗。
按照传统，狮灯出灯时，先要举行祭奠仪式。
摆上祭品，上香焚纸，所有成员一应参与祭拜：一是纪念祖师爷，二为拜祭狮王。
祭奠礼毕后，开始“采茶”活动。“采茶”也叫“唱山歌”，这种形式与四川其他地区在狮灯出演前由狮灯领队吟诵赞彩词类似。不同的是以唱代说，参与“采茶”的人也不限狮灯成员，场镇一带能唱几句的都可以参加。
唱颂时，须斟上一杯滚烫的热茶，唱词则不拘一格，既有因循的旧词，也有艺人们突发奇想的新作，尤其出众的新词则会在当地传唱下去。“采茶”由于参与度高，妙趣横生，往往持续时间很长。
“采茶”过后，就是狮灯出灯。月波狮灯属于“地浪子狮灯”，招式变幻多端，有闭眼、扇耳、瘙痒、登高、腾跃、打掌子、后坐腿等20多种动作，扮相为一狮二僧一幺姑儿，这种狮灯中有两个“笑头儿和尚”的扮相，在四川绝无仅有。
二僧执道具逗弄狮子，狮子则故意肇事反击，幺姑儿在一旁搬弄挑逗、插科打诨。
众成员互相配合，逐一上演狮舞朝拜、绣球增辉、抱住翻滚、鲤鱼越足、金狮朝凤、叠罗汉、滚绣球、雄狮登高等24套招式。
月波袍哥狮灯表演形式丰富，除传统狮灯技艺外，还糅合了川剧、谐剧、武术、舞蹈等元素，其中板凳拳尤为独特。
据传，板凳拳是太平天国石达开残部刘教古在清末传入月波，后由弟子——月波场的陈文定和犍为新民镇的王麻子发扬光大。
该拳法主要流行于民国时期，以板凳作为武器，拳法柔中带刚，共计78式，是当时岷江中下游重要的民间武术类别，为习武人家所钟爱。
月波的袍哥狮灯将板凳拳成功地融入狮灯中，极大地丰富了月波狮灯的表演形式。
这种尚武精神，也适应了当时险峻的社会环境。
据月波场的吴泽海先生讲，1929年，月波狮灯前往宜宾县城比赛参演，一行人拔得头筹。
回家途中，在邓头溪遇到一伙土匪打劫。狮队在袍哥大爷吴自华与教头吴节璋的带领下，大败土匪。从此，月波袍哥狮灯更是声名远扬。
狮阵，也是狮灯表演的主要内容。
旧时的月波狮阵内容繁多，摆阵的道具多是日常用品，如板凳摆阵、桌子摆阵、对联摆阵等，还有主家说四言八句，狮员猜谜底的形式。
月波狮阵生动活泼，极具乡俚风情。吴泽海在童年时见过一个狮阵：主家摆出一张四方木桌，上面放上3样物品：豆瓣酱、白线和一碗白饭。狮员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是灵巧的幺姑儿猜出了谜底，其实就是住在场镇上的“范鏾匠”（鏾xiàn，阉割之意）。
月波狮灯平时有人婚丧嫁娶均可出灯，每逢重要佳节时排场尤其浩大，如春节、元宵、东岳庙会、七月初七等。
正月十五的元宵节，俗称闹大年，这一天的狮灯最为盛大。
天刚刚亮，狮灯与龙灯就开始出灯。到了晚上，月波场镇上每家每户都在家门口点起檐灯。那时的月波场，灯火辉煌，人声沸腾。
元宵狮灯要表演全部24套招式，结束时已经是第二天天亮。
其次，要数正月十八的东岳庙会，持续10-15天。周边各县数万信众、商家齐聚月波，狮灯要大办3场：
头场是朝贺庙会开始，中场娱乐大众，尾场是庆祝庙会圆满收场。
值得一提的是，月波的七月初七与别处不同，当地客家人称七月初七为鬼节，这一天出狮灯，七月半为闹鬼节，当天要用木杆穿上橙子（柚子）做成橙子龙舞龙，据说这一独特的风俗源自广东老家。
60岁的王仕发表演在一只脚踏空的板凳上倒立。
移民文化产物，与场镇兴废共命运
小小的月波，为何会孕育出“冠绝府河”的月波狮灯？
月波历史悠久，流经此处的羊公溪古称浞（zhuó）溪。
嘉庆《宜宾县志》记载：“浞溪，有阿浞者居其傍，故名。今月波驿是。”从“阿浞”可以看出，这里很早就有僚人部落活动。
到了明代，月波成为重要的驿站。明代官员曹学佺曾经夜宿月波驿，并在《蜀中广记》中留下一篇诗文：“余以壬子暮秋宿此驿，书怀作云：月波来夜宿，月色似波明。遇景一相凑，观空聊复情。寒蝉吟似懒，水鸟去何轻。借问渝州路，还家近几程。”
到了清代，月波已经发展成为岷江中下游的货贸集散中心。沐川、犍为、宜宾一带的大宗货物，都在月波交易。
民国时，月波最大的马帮头子何健，名下有3队马帮，马匹上百。
到清末民国初，月波形成了四宫（南华宫、万寿宫、禹王宫、川圣宫）九庙（东岳庙、娘娘庙、飞山庙、肖公庙、土地庙、古皇庙等）五码头（姜码头、上码头、下码头、糖房码头、旱码头）的格局，拥有38家商号，财力雄厚，人烟稠密。
这是月波狮灯诞生的重要背景。
民国时，月波袍哥狮灯由堂口在蕨溪镇的仁字堂直接组织，负责人是总管内务的大管事费燃。
由于袍哥经营着当时最为重要的姜糖茶叶等商品，旗下的狮灯会资金充足，能够组织起一支专业的狮灯队伍。
吴泽海回忆说，那时的狮灯，狮身上编有金丝，狮头上装饰着银饰和五色彩线。足以证明当时月波袍哥狮灯的盛况。
月波狮灯的兴起，还与当地特殊的移民文化密不可分。
康熙、雍正时期，湖南、湖北移民先期到达此处，开垦荒地。雍正、乾隆时期，广东客家人又迁徙至此。
客家人带来了经济作物烟草，他们励精图治，经济上逐渐占了上风，从湖广人手中买来田地，最终落地生根。
今月波坝上九成以上的居民，原籍主要源自广东兴宁和五华，尤以吴、毛、黄、张、古等姓居多，都是客家人。月波狮灯由他们带入，其突出的“笑头儿和尚”与狮子互相协作的表演形式，与今天闽粤狮舞极为相似。
以吴氏为首的月波客家人，利用便利的水陆交通积累财富，修建了多处规模宏大、结构繁复的客家民居和祠堂庙宇。
客家人素来以尊重传统文化而闻名，月波狮灯的兴起，离不开月波客家人。
民国时的月波仁字堂舵把子吴自华，出自月波吴氏，正是在他的支持下，袍哥狮灯会得以发扬光大。
吴泽海说，他的父亲、当时仁字堂红旗二管事吴家椿，更是直接参与了狮灯会的组建与运行。
60岁的王仕发表演在板凳上倒立。
传承与保护，或将落幕的绝唱
而今，水运衰落后的月波场，逐渐变得默默无闻。
曾经繁盛一时的袍哥狮灯，早已成为往日云烟。但文化传承的脚步，始终没有停歇。
正是一年季夏，一支由民间艺人组成的队伍，在月波吴家祠堂里，又耍起了古老的狮灯，恍惚间是历史影子的一瞥。
吴高香，75岁；陈永超，61岁；陈安华，52岁；毛从炳，72岁；王桂华，63岁；朱自旭，62岁；王仕发，60岁。
从左到右：吴高香，75岁；陈永超，61岁；陈安华，52岁；毛从炳，72岁；王桂华，63岁；朱自旭，62岁；王仕发，60岁。
这是一份现在还活跃在月波场和犍为县新民镇一带的狮子灯队伍的成员名单。
扮演“笑头儿和尚”的吴高香，今年已经75岁。虽然身手仍十分矫健，腾挪跳跃不逊壮年，但一场45分钟的完整演出下来，脸上那黄豆大的汗珠，仍然清楚地写满了劳累疲倦。
60岁的王仕发，是这支狮灯队伍的领头。他13岁跟随伯父学习武术，擅长板凳拳，在狮灯中扮演“孙悟空”。
现在的狮灯和过去已经不太一样。“笑头儿和尚”由以前的两个变成了一个，幺姑儿也消失了，多出了一个“孙悟空”的扮相。
传统的月波狮灯里没有“孙悟空”，这是王仕发为吸引观众，结合队伍成员特点加入的一个角色。
月波狮灯“一狮二僧一幺姑儿”的扮相，如今只剩“一狮一僧”，增加了“孙悟空”扮相。
“采茶”活动也消失了，因为没得几个人能唱山歌了。61岁的陈永超是这支队伍里最能唱山歌的人，他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唱流行歌去了，加上脱离了传统的劳动，山歌就更没得人唱了。
狮灯仍然保留了出灯前的祭奠、部分阵法、板凳拳等精髓，整个演出包含武术、杂技、舞蹈、音乐、谐剧等元素。乐器还是传统的锣、鼓、马锣子、钹等。
经过200年的变化，月波场的狮子和原乡广东的狮子差异很大，体型较小，可爱乖巧，表演时幽默诙谐。
王仕发目前最大的担心是：这是一支平均年龄63.6岁的舞狮队伍，很多动作都不敢做或做不出来了；舞狮需要一定的武术功底，年轻人学武术的少，愿意学耍狮灯的更少，因为挣不了钱。
狮灯挣钱，主要靠过年过节的表演，演出机会少，收益不足以维持日常的训练和购买服装道具。
表演中，王仕发扮演的“孙悟空”在板凳上倒立时，不慎头着地摔了下来。为追求完美，他不顾观众的劝阻，非要把这个动作做完，做好。
“我是学过功夫的人，没得事。”王仕发不好意思地摸了下脑壳。
他执著完成每一个动作的决心，一如他想要把月波狮灯传承和保护下去的决心一样，坚毅，果敢。
（作者单位：成都信息工程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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