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十届高考,芒部中学已将4659名优秀学子送入了本科院校,乌蒙山深处的孩子们得以走出去,探索更大的世界
芒部中学教学楼
文 | 《财经》记者 周缦卿 实习生 田璐铭
编辑 | 鲁伟
2022年暑假期间,王乔松再次回到芒部中学时,仍受到欢迎。他曾用遥遥领先的分数赢得同学们的惊讶与尊敬,高中三年的考试,他每次都是年级第一。两年前的高考中,他比第二名多了58分,被北京大学录取。在芒部中学的师生眼中,王乔松是这所偏远公立高中无可争议的“明星”。
芒部中学位于云南省昭通市镇雄县,地处乌蒙山脉北部,是云南、贵州、四川三省交接之处。镇雄县有着千年贫困历史,直到2020的最后一刻才摘掉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芒部中学距县城约30公里,从县城前往这所学校唯一的公共交通是14路公交车,车辆要在山间公路上行驶一个多小时才能抵达。
镇雄县在过去极为“贫困”“闭塞”,一度被形容为“教育基础薄弱”“教育质量低下”,在此背景下,芒部中学的成绩引发关注。
2022年6月,芒部中学有1061名学生参加高考,本科上线率达到77.38%,一本录取人数为211人。取得如此战绩的背景是,学校2010年才开设高中班,过去十届高考,将4659名优秀学子送入了本科院校。
芒部中学现有专任教师488人。其中,市级骨干教师3人,县级骨干教师 149人,校级骨干教师260人。
芒部中学在建校30多年的历史中,获得颇多荣誉:2015年是镇雄县完中类学校综合考核第一名;2018年成为云省唯一的农村一级三等完中;2022年1月升级为云南省一级三等高完中;先后获得“四星级示范学校”“高考突出贡献奖”“云南省文明校园”等106个奖项。
一所群山环绕下的年轻高中,其成功突围的秘诀是什么?
芒部中学校门口
再穷不能穷教育
2020年高考,王乔松以691分的成绩被北京大学医学部录取,不同于在县城学习、重点培养的“优等生”,王乔松考上大学前的12年教育全部在芒部镇完成。
镇雄县政府官网显示,芒部镇总人口56781人,汉、彝、苗三个民族聚居于此。镇上主要街道随着芒部中学招生规模的扩大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商家,分布着理发店、餐饮店、住宿、KTV等等。镇雄县现为国家乡村振兴重点帮扶县,总人口171万,是云南省第一人口大县,2020年人均地区生产总值仅为15076元,位居全省倒数。
王乔松的家位于芒部镇三滴水村,距镇政府5公里,距镇雄县城39公里,村里共有6476人,其中农业人口总数为6461人。
2022年7月,《财经》记者到访时,王乔松的家已从半山腰的土屋搬到了山下的砖瓦平房。
王乔松在三滴水的老家
王乔松回忆,有段时间上学,他需要先沿着一条由人硬生生走出来的,两脚宽蜿蜒小路下山,再翻过一座山才能到达学校。
王乔松小学六年就读于三滴水小学,学校建在山顶。2008年-2014年,王乔松在此就读时,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课表上有英语课,但却没有英语老师,偶尔由语文老师或数学老师“客串”,而数学老师六年换了六个,只有语文老师一直坚持上课。
王乔松的父母长期在外打工,他一直由爷爷奶奶抚养。王乔松高中寝室室友胡灿表示,他几乎不会熬夜学习,都是准时睡觉。“他很有天赋,有些题目就是会做。”胡灿透露,甚至有些题目老师都不太会,“但他一下子就能做出来”。
得益于2012年由教育部、国家发改委、国务院扶贫办等五部门联合实施的国家扶贫定向招生专项计划,高考成绩出来之后,王乔松被北京大学医学部录取。
“一战成名”的王乔松拿到了由芒部中学和镇政府提供的20万元奖金,芒部中学还为此放了一场盛大的烟花来庆祝。
几乎所有在芒部镇居民都还记得两年前的那场持续了一两个小时的烟花,这让王乔松成了当地的“明星”。一位彼时读高二的学生回忆称,放烟花的那天上午,班主任停了两节课,“让我们去‘瞻仰’王乔松”。不只是学生,很多镇上居民也来凑热闹,近百人观摩过王乔松手中的北京大学录取通知书。
直到两年后,《财经》记者和王乔松走在芒部镇的街道时,学校附近奶茶店的老板娘仍一眼认出了他,她自豪地说:“王乔松的妈妈和女朋友我都认识。”
在考上北京大学后,王乔松用奖金帮助家里在县城购了房。此前,王乔松家是建档的贫困户,镇雄县政府官网2020年7月发布的资料显示,芒部镇建档立卡贫困户有22084人。相关资料显示,镇雄县全县脱贫人口收入主要来源于传统种植业、养殖业、劳务输出三大项,收入不稳定,因病、因灾、因学返贫风险较大。
尽管镇雄县一直与“贫困”联系在一起,但芒部中学对学生毫不吝啬,该校推出的“奖学金”非常吸引人,这也是该校获得优秀学生的重要方式。
芒部中学2022年招生简章披露,该校目前有“国家助学金”“建档立卡生活补助”“困难学生免学费”“中石油、中国扶贫基金会旭航项目助学”“助力翱翔基金会”“春蕾计划”“滋蕙计划”“E万行动孤儿助学金”等多种奖学金模式。此外,芒部中学对成绩好的学生还有优惠政策,其中,中考555分以上考到芒部中学就读的学生,免收三年学费、书费、住宿费,每年发放3000元生活补助。高中毕业生如果被前十名大学录取的,芒部中学与县政府发放等额奖学金。
芒部中学在当地脱贫攻坚战役中已经起到了“教育发展脱贫”的实际作用。
不只是老师
在芒部中学,6点30分是一条严格的晨读时间线,晚一分钟踏进教室便是迟到,有男同学拼着最后30秒,“一口气上五楼”。
之后早操、早餐、早读,再是上午四节课、下午三节课、晚自习,直至晚上10点50分下课,这是一张每天重复的时间表。
李家军是芒部中学优秀班主任,也是学校高中部创建时的第一批老师。2006年,他考入山东的枣庄学院,毕业后回到芒部教书。李家军说,他不赞成把人当成机器似的去学习。午休时间,李家军时不时要去查寝,看看学生是否在睡觉,“读书重在效率,除了读书,也应该有其他的业余活动,这样才能成为一个健全的人”。
李家军敬佩著名教育改革家魏书生,他多次提及魏书生的格言和教育方法。班级气氛压抑时,李家军会取消班会课,改为户外运动。“我告诉大家,心情实在不好,对着天空大声地吼两声。”李家军说。
“但归根结底,你要给学生树立榜样。”李家军说,他几乎从未缺席早上6点30分的晨读。2021年临近高考时,李家军的妻子生完二胎正在“坐月子”,但他每天还是坚持来校监督晨读,早上5点多起床,从家开一个多小时车,在6点30分之前赶到教室,晚上查完寝室,再开车回家。那年高考,李家军班级73名学生,只有2人未考上本科。
一天之计在于晨,李家军经常借晨读给学生们说些鼓励的话,或者直接在黑板上写几句励志格言,比如“青春不是拿来挥霍,是用来激情澎湃的”,这些话语都是李家军空闲时在网上搜索再抄到一个小本子上,“每天去班级前,我就看看,记下几句给学生打气”。
在芒部中学担任英语老师的任永科是芒部镇芒部村人。任永科本科读的是云南农业大学英语专业,他曾经婉拒镇雄县人民检察院的翻译工作。“我更希望当一名老师。我希望能鼓励更多的孩子上高中,农村太穷了,希望通过读书带领他们走出去。”
任永科在芒部中学教书已12年了。他对《财经》记者说,很多学生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他们缺少父爱和母爱,这导致他们容易情绪化,且负面情绪较多。
镇雄县政府官网的一份资料显示,芒部镇的劳动力人口近3万人,而外出务工人员有近2万人。
“在这里不仅是当老师,还要充当家长的角色。”任永科说,在2022年9月举办的师德师风学习教育专题讲座中,芒部中学提出,教育就像母亲孕育生命,班主任最可贵的品质之一就是人性,是对学生深深的爱,如父母的亲昵温存同睿智的严厉和严格要求结合的那种爱。
此外,任永科为学生建立了一人一档的管理办法,了解学生家庭情况、生活需求、心理状态,“这样找学生谈话时,更有针对性”。
多名学生对《财经》记者表示,尽管芒部中学有着非常严格的作息时间表,但该校在严苛之外,经常透露着温情。“上学时有的老师和班主任真的就像父母那样关爱自己,看见谁的鞋子坏了,主动掏钱给同学去买,没事就带我们去街上吃碗米线改善伙食。”一名同学称,要是谁家里面困难,父母这两天没钱,跟老师借点生活费也没问题,而且有时候老师不会要你还。
但如果遇到影响学习的事情——谈恋爱、不写作业、课间聚集吹牛、抽烟、打游戏、打架等等,“跟老师再熟也没用”。
靠教育走出大山
胡灿回忆,小时候读书条件艰苦,中午吃的是从家里带去的土豆或者饭团,每天放学回家,最紧要的事情是趁天黑前背着竹篓上山砍柴、割猪草、喂牲畜。“晚上洗漱完,就9点多了,这时还写啥作业啊,睡吧。我小学很少写过作业。”胡灿回忆,在求学途中,父母和他说的最多的一句鼓励他的话就是:好好读书。
而任永科和李家军等老师们当年的求学经历更为艰苦。李家军的家在镇雄县坪上镇,20世纪90年代,他的父亲外务工受了伤,丧失了劳动能力,家庭也因此失去了经济支柱,“那时家里穷得都没有通电,晚上点油灯,学费是亲戚七拼八凑”。
任永科回忆,当年他读书时,不只是他的家庭,整个镇雄县都处于极度贫困中,村民的收入基本来自种玉米和土豆,以及饲养牲畜,牛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牛耕完自家的地,还要去另一家耕地,帮主人挣个三五元钱。
镇雄县政府印发的《镇雄县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二O三五远景目标纲要》显示,2015年,高中阶段教育毛入学率为62.76%,2020年上升到91.6%。
乌蒙山脉下的孩子,想走出去看看更大的世界,高考仍然是最好的途径,李家军和任永科都希望村里更多人上大学。
2010年,芒部中学成立高中部时,仅有两栋楼,两个班级143人,到了2022年,芒部中学的教学楼、实验楼、办公楼超过十栋,还兴建了室内体育馆和标准的400米橡胶操场,高一年级的招生也达到1100人。
2022年高考,芒部中学参考学生1061人(录取最高分539.2分,控制线为445.7分),一本上线211人(其中600分以上11人),二本上线610人,本科上线率77.38%。“低进高出、高进优出”,已成为芒部中学高中教育的标志性名片。
在走访芒部中学时,《财经》记者注意到整个校园的公共区域没有垃圾桶,走到教室或者办公室才能丢垃圾,这或许能窥见这所学校的管理风格。一位老师对此评价称:“公共区域不放垃圾桶,这种做法是有点极端,但校园反而更整洁了。”
芒部中学副校长尹春艳毕业于云南师范大学,是第一批被招进来的老师。尹春艳对《财经》记者介绍,创建高中部时,校园环境脏乱差,学生打架群殴事件较多,有的在校老师的心思也不在教书育人,校内弥漫着打麻将、赌博的风气。
因此,新任校长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整顿校风”。直至今日,芒部中学还沿袭着对学生行为习惯的规矩教育周。新生开学时,班主任要在学生思想、个人的行为规范,比如叠被子、讲卫生、尊师重教、孝敬父母等方面作宣讲,结束时每个班级进行考试,达不到平均分数,继续再教育一周。
尹春燕一直记得,自己家庭条件苦,上大学贷了款,毕业时还背着2万多元的债。“2010年,教师工资1750元,校长提出帮我把贷款先还了,我是有点震惊的,非亲非故嘛。”后来有其他学校向尹春燕抛来橄榄枝,她选择留在芒部中学。
芒部中学的崛起也吸引着其他乡镇,甚至是县城的学生前来就读。一位目前就读于中国石油大学的学生即来自镇雄县的场坝镇。他向《财经》记者称,原本他的中考成绩可以去老牌的镇雄一中或者城南中学就读,且进城路程不过半小时,但2018年芒部中学一本上线102人,而再往前一年,这个数字是47人。“这算‘一炮打响’,在镇雄大家都知道芒部中学了,加上那会我想离家里远点,去芒部要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我就来了。”
不仅是高考成果令人瞩目,2021年,芒部中学入选全国青少年校园足球特色学校名单,同年入选第二届云南省文明校园候选公示名单。
2022年8月,由中国航空学会主办的第六届全国青少年无人机大赛在江西省赣州市南康区举行,经过市级、省级的选拔赛,芒部中学代表了云南省参加旋翼赛物流搬运赛(初中组)的比赛,并在该赛中获得了一等奖。
在中国下一代教育基金会主办的2021-2022学年第二届少年硅谷——全国青少年人工智能教育成果展示大赛-开源硬件应用设计挑战赛中,芒部中学亦拿下两个一等奖,三个二等奖。
期待拥抱更大的世界
芒部中学如今的规模和所获得的荣誉,在昭通市和镇雄县均屈指可数。但芒部中学想要进一步发展,仍面临现实问题。
目前芒部中学的高中部不到300名老师,但近几年每年招生人数破千,任永科和李家军不止一次同时担任两个班级的班主任。
芒部中学教务主任朱启智告诉《财经》记者,学校每年流失的老师大概在十人左右,大部分是因为孩子上学等家庭问题离开,“也有的是回原籍或者转行”。
尹春燕称,芒部中学的数学、物理、化学类的学科都很缺老师,她一度每周上30多节课。
老师唐超参与过好几年的高中招生。他说,在镇雄县,芒部中学已小有名气,“但阴雨绵绵的天气特别多,温度比县里低,这也是有些老师和学生不愿意来的原因”。
镇雄县的气候特点是春迟、夏短、秋早、冬长。2021年,年平均气温13℃,年降水量840.5毫米。
7月23日,在《财经》记者到访芒部中学的下午,这里本来晴朗的天气在半小时内转阴,一片朦胧的冷雾飘了过来盖住了教学楼,随后便下起了小雨。
天气突然变化,一片白雾中,芒部镇下起了雨
唐超表示,现在最大的困扰是以后有小孩了该怎么照顾。他1995年出生,女朋友在另一所乡镇学校工作,而房子像大部分老师一样买在了县城,为了日常教学方便,目前唐超在学校租房子住,“但以后结婚要孩子了怎么办?”
唐超表示,有时候学生会问他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但他说了之后发现学生难以体会。“如果不是因为考试,有的学生连镇雄县都没机会去,去过省会昆明的更少。”
一名在芒部镇长大,后来考上哈尔滨工业大学的学生是极少数高中时期走出过镇雄县的孩子,他在高中假期去过北京、成都、贵阳,感受到了外面的氛围,“虽然那些高楼大厦也没有什么,但回来之后确实觉得要好好读书,要走出去。”
不仅是学生,连老师们也少有走出云南的机会。芒部中学的老师们多数毕业于云南的昭通学院、曲靖师范学院、玉溪师范学院、铜仁学院等二本院校,大学毕业后即返乡任教。在一次饭桌上,一位老师看着在北京读书的学生们艳羡地说:“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北京。”
唐超是2019年到芒部中学工作,除了上学的云南省昭通市,他只去过成都、昆明、宜宾三个城市。“虽然对学生们来说,他们能接触的人中,老师就是最有文化,最有水平的人,但我觉得我的知识面太窄了,阅历不够丰富,满足不了学生对一个高素质的好老师的要求。”唐超感叹:“某些时刻也感到遗憾,没有在外多闯荡,多经历。”
在疫情出现之前,一些老师每年都有机会出去交流学习。尹春燕称,以前去过衡水、北京、青岛、南京等地,开了不少眼界,学习了一些方法,“还是希望有机会多出去交流”。
王乔松高考之前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昭通市,“还是因为考试去的”。北京大学开学时,他不知道机票的价格是浮动的,买得越迟就越贵,“提前一两天才买机票,得1000多元一张了”。
考上大学后,王乔松不再向家里要钱了。2021年秋季快开学时,王乔松发现银行卡只有3000多元了,但学费要7000元,“我特别要强。我妈问我有没有钱,我说有的,我要想办法去赚钱,把学费给交了”。
王乔松通过做家教,“三天做了11个小时,拿了1300元”,他还去做北京旅行的学生夏令营领队,一天能收入250元。
2022年暑假,王乔松回了老家,给一群孩子辅导作业,工作一个月,赚了1万元。“学费就有了。”在《财经》记者跟随王乔松从芒部镇回三滴村的老家时,他给奶奶买了喜欢吃的香蕉,他特意嘱咐记者不要询价,“看你说普通话,是外地人,可能报价高”。
对未来的打算,王乔松想着先考研,同时准备去考个教师资格证,“以后去当老师也挺好,但不会想留在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房价太高,相当于一辈子为房子打工了”。
对于王乔松以后想当老师的想法,芒部中学的老师们认为太屈才了。但王乔松认为,时代不同了,每个人有自己的活法,只要自己活得开心就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