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建
日子进入腊月,似乎过得飞快。年关渐近,村里人置办年货的大戏也就更闹猛了。男人打年糕、吊酒,女人做冻米糖、蒸红豆发糕,忙得不亦乐乎,似乎连空气里都弥漫着除夕夜临近的喜气。然而村里迎年节最具仪式感的就是杀年猪,那猪上断头台的凄厉嚎叫,就是这场年终大戏进入高潮的号角。猪一哀嚎,村里人便兴奋起来,尤其是小孩,会成群结队地跑去看热闹,还不忘带上自家的大黄狗。因为他们知道,看杀年猪不仅能饱眼福,还能蹭吃蹭喝,比看什么都过瘾。
CFP供图。
在农村,杀年猪是农户一年中的大事,要让事情办得风光利索,必定要请一位好的杀猪师傅主持完成,而小黑队长就是这样的一把好手。
小黑是我插队时村里的小队长,他个头不高,长得墩实,因为皮肤黑,大家叫他小黑队长。小黑干农活是人中翘楚,没有什么活能难倒他的。就说春天下水田犁地抄田,那牛拉的犁耙上没几个人能站得住脚。小黑立在上面驾驭自如,那根竹梢鞭呼啸着指东打西、任何不听话的蛮牛都会被他指挥得服服帖帖。
农活技术好、又有手艺能赚外快,自然赢得大姑娘的青睐,小黑屋里的老婆自然貌美如花。他家女人是山脚沿江街上的,长得就比山里人水灵:乌黑的刘海、鹅颈脖子、雪白的肌肤。小黑队长婚后很宠这位新嫁娘,从不让她干重活累活。最多上山采采茶,回家养养猪。小两口恩爱得很。
在我们这儿的十里八乡,要说到杀猪,人们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小黑队长,每当逢年过节,连山那边的村庄都要请他去操刀。在我们山坞一带,杀猪有很多讲究,最忌讳的是杀不死猪还让它挣脱逃跑了,血还洒了一路,这要给东家带来血光之灾的,不吉利。发生这种丑事屠夫就要倒霉了。一,东家要他赔钱。二,同行中他会抬不起头,再也没脸混下去。而小黑队长一出场,情况就立马两样了。任何凶悍的猪只要一见到他,便会自怯三分。他锁喉岀手只需一刀,不可能再补第二刀,更不可能见血了还能让猪反杀逃之夭夭。
杀年猪的日子一般定在腊月十五左右,考究的人家还要请算命先生算一卦,看看生辰八字和杀猪的日子犯不犯冲。毕竟对庄户人家来说,这是一年中的大事。年关日渐临近,村口黄大伯家就请小黑队长给他杀年猪,而且还要靠前几天预定。
因为要盖新房,黄大伯抓猪苗迟了点,等出栏已跨年,足足有三、四百斤。杀猪那一天,他老婆清晨就带着女娃上山采来了大篷大篷的松树枝,翠绿清香的松树枝是用来盛放新鲜猪肉和铺桌面的。流水席上的雨棚也搭起来了,今晚曾经帮助建房的众乡亲和本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都要入席。灶头间里摆满了豆腐 、红薯粉条、大鲤鱼、萝卜、白菜……今天晚上掌勺师傅要煎、炒、溜、蒸、煮一起上。
下午,新屋外场上摆好了杀猪的长条案凳、褪猪毛的大木桶,闪亮的刀具也一字排开,烫猪毛的开水早已烧得咕噜咕噜冒热气呢……一切准备停当,小黑队长刚从另一家完工过来,这会儿要出场了。
黄大伯家的大肥猪,养得时间太长了,肚子都快拖到了地面,把腿都压短了,走路一步三摇,够威风的。但它知道死期已到(一天前猪就被禁食了),躲在猪圈里嚎叫着不肯出来,谁进去撞谁个趔趄,无人敢近身。
小黑队长进去了,他手上握着个大弯钩呢,还没等大肥猪眨个眼,那弯钩已扎进了它的嘴腔,一把提,那猪就跟着黑队长出来了。也不用绳子绑,三个壮汉跟在后面 ,一个拽尾巴、二个抓后腿,一声吆喝,借猪挣扎之力,把猪放倒在杀猪凳上。
猪叫得更响亮了,那声音几乎要震破人的耳膜。黑队长一个马步蹲,左手如同铁铸一般死死压住猪头,右手已把柳叶尖刀拿在手里。那把刀精钢打造,锃亮,足有四指宽,比别人家的杀猪刀长一截,血槽也深。人们还没看清楚时,他已把刀从猪脖子凹处一刀捅了进去,接着翻腕一剜。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堪称完美。
血像泉水一样喷涌出来了,人们忙用早就准备好的木盆接住(今晚的猪血炖粉条豆腐就全靠它了)。
褪猪毛,各地方法不同,有吹气、火燎多种。我们这一带是用水烫。死猪撂进木桶里,前来帮忙的婆娘们把一盆盆烧滚的水往里倒。白气蒸腾中,黑队长和几个蛮汉用木杠翻猪身,让猪的各个部位都烫到,重点是猪头、猪脊背,猪爪。先把猪鬃毛刮下(可以买钱),再把猪嘴巴、猪舌头上的厚皮膜扒掉(冷了就扒不下了),再用刀背把烫开的猪爪外壳敲掉。刮猪毛是力气活,有专门的刀具,猪头和猪爪上面的粗毛比较麻烦,不过可以留给来帮厨的女人们对付。
换了几桶水,经过一番拾掇,刚才还乌漆毛糟的大肥猪变得干干净净,胴体白得晃眼。几个人过秤后合力把它在门扇上挂起来,接下来就是开膛破肚。黑队长手持利刃剖开猪肚皮,猪下水哗地淌了下来,然后割下了猪尿泡(戳破了糟心),扔给孩子们玩去了。接着取下了板油,卸下了猪头,然后顺着脊梁骨劈成两大架。
拆解肉考验的是杀猪师傅的刀功,黑队长的拆骨刀熟练地在猪的骨骼关节间游走,借助巧力,不伤刀刃,猪的前后腿、里脊肉、大小排、五花、梅花肉,在他刀下条条块块分解得清清爽爽,看得让人舒服;猪肺、猪肝、猪腰、猪心拿到后厨洗净炒菜去了。条肉不用腌,只需抹上盐巴、花椒,在房梁上挂起来就不会坏,几个月后就是很好吃的风肉了。
黑队长在屋外场地上忙碌,后厨也不含糊,刀案锅勺也叮叮铛铛响起来了。客堂间、雨棚下的长桌上摆好了食具,客人也一拨拨赶来。女人们在厨房当下手,男人们都大咧咧席上坐起来了。肥肉大骨头汤、老豆腐粉条炖猪血,红烧狗肉(黄家顺手把狗也宰了)、青椒炒肝腰……一盆盆热菜端上席,新吊的烧酒也在海碗里洒开了。辛苦一年,黄家借杀年猪之机犒劳大家,“刨猪汤”,东北人又叫“杀猪菜”开宴了,男人们趁此准备大醉一场。
掌灯时分到了,灯火通明的酒桌上宾客推杯换盏、酒酣耳热。黑队长此时擦净了刀具放入皮囊,便要告辞。黄家也不挽留,知道他的规矩:不是不嗜酒,而是娇妻在家等着他。于是递上一付猪大肠和两瓶好酒以做屠资,说了好些感谢的话才放他出门。
下雪了,黑队长背着屠具,提上猪大肠和两瓶酒,哼着小曲向家里走去。腊月的雪花模糊了视线,但家里窗户那盏灯火却是明亮的。他知道女人已炒好了菜,烫热了酒 ,正在等待他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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