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电影中的声音，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请出电影《情圣》的录音指导章嘉老师，小小科普下电影声音设计的门道。作为录音侠的她，过往曾参与了电影《煎饼侠》《恶棍天使》《唐人街探案》《泰囧》等一众票仓喜剧片。
章嘉老师同时在电影学院教授电影录音课程，采访中问到她有关《情圣》的问题，她的回答通常能以小见大举一反三。超级涨姿势。
本文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从前期设计、配音和后期制作三方面谈电影《情圣》的声音设计，第二部分从硬件、软件和行业三方面谈电影声音的工作流程。
电影《情圣》剧照
《情圣》的声音设计
a前期设计篇
影视工业网：你和董旭老师都有挂声音设计，怎么分工的？
章嘉：一部电影后期开始的时候，也就是说拿到定剪画面的时候，我会首先按照待定或确定的上映日期来做一个倒推出来的时间计划表，然后才是各部门分头开展工作。一部电影的声音后期工作会细化成几个部分，我一般会负责对白和动效，他负责环境和效果。我同时会做配音导演，他会做预混，然后一同在终混时把控最终的声音质量。
影视工业网：《情圣》的声音设计怎么操作的？
章嘉：我和董旭老师一般会把一部电影的声音设计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对于这部影片的整体的声音风格和色彩的设定。一部分是对于更为具体的声音元素的设计。其实我俩这么多年做电影声音总结了一个经验就是，我们看到定剪画面时得到的感受往往和最初看到剧本时相去甚远。这并不是说拍摄时对剧本有多大改动，而是在摄影美术剪辑特效表演介入到了故事中时，得到的这个电影画面所给你提供的声音创作支点与光看剧本是完全不同的。甚至你会发现原本某场戏你计划中设计的声音元素在呈现出的画面中是具有违和感的。或者你原本很得意的一个声音设计随着整场戏被剪掉而不复存在了。
所以开机前围读剧本阶段，我俩一般只会对整体的声音风格和色彩做出设定，而在拿到定剪画面之后才会根据画面所提供的支点来进行每场戏的具体声音设计。《情圣》的声音设计过程也很特殊，董旭他既是导演，同时也是声音指导。所以从最初的剧本开发阶段就已经潜移默化让声音设计参与进来了，他的导演身份对于这些声音的设计，在最终影片中的完成度会更加有把控。
《情圣》这部戏是一个都市题材的喜剧，声音设计必然会从喜感这个角度考虑。比如里面有个段落肖瀚在脸上盘苹果，他从yoyo那里拿到一个苹果，这个苹果实际上也是一个符号，有禁果的寓意，同时也是他在这部戏里，跟yoyo之间唯一的信物，并且肩负喜剧元素的担当，也是后面紧接着的另一个艾木吃苹果这个包袱的铺垫。所以在设计他盘苹果声音的时候，就不能仅仅从声音的真实性方面加以考虑，而是如何让这个声音听起来更具喜感。声音的这种喜感是肖瀚对于苹果的珍视程度的一种外化，但又不能夸张到听起来不真实可信，这之间会有一个度。于是在处理这个声音的时候，我们强调了肖瀚脸部的油腻感，感觉像在给苹果打油。
电影《情圣》剧照
还有一场戏艾木写给玛丽莲一封信，之前的一场戏已经传递了艾木紧张的情绪，所以递信的时候，艾木是从一个位置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态挪到了玛丽莲的身边，不敢看她，然后就这样，把信“挪”给玛丽莲。在他移动过程中，我们并没有像常规那样去处理他的脚步声，而是突出了他的皮鞋跟地面之间摩擦的声音。把这个东西夸张出来即是对他紧张情绪的外化，同时也非常有喜感。
再比如水床，这个水床的声音细节很多，里面包含了很多与水相关的各种声音素材，从不同的侧重点去强化这个水床，我记得一直到混录的最后一天我们还在修改这个水床的声音，尝试其他的可能性。可以说这个水床的声音是极其不真实而且极其夸张的，但在这里，这个声音就像一个启动观众笑声的开关，这个点让观众记忆深刻。
影视工业网：《情圣》的声音设计上走了什么样的风格？
章嘉：电影声音设计根据不同的电影，会有不同的风格。《情圣》在喜剧电影中它属于偏重于写实的。我跟董旭老师探讨过这个问题，如果说把《情圣》里面所有的喜剧桥段抽离出来的话，那么它是非常写实落地的一部电影。这就意味着在声音设计上它具有写实性的一面。我们做过很多现代都市题材的喜剧电影，每一部在声音设计上都不尽相同。
比如说《分手大师》，在《分》这部戏里，几乎每一个声音元素都是被夸张处理过的，你会发现夸张后的声音与你所看到的画面才是配套的。也不同于《煎饼侠》，在《煎》这部戏里我们刻意的追求了一种声音的金属感来突出这个侠字。更不同于《唐人街探案》，《唐》带有强烈的地域色彩，光这一点上创作空间就已经很大了。声音不像画面那么直观，它是一种潜在的情绪表达，我所说的这些风格化的处理前提是不能让观众听起来觉得唐突。那么再回到《情圣》，它的声音风格更趋从于我们所处的这个客观的都市环境，就像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一个小故事。
影视工业网：《泰囧》的时候，董老师说笑声是会传染的。走实去设计，会不会限制了笑点的传播，或者说会不会有这种麻烦？
章嘉：对，这是徐峥导演发明的一个观点，后来董旭老师在《泰囧》采访时也说到过。简言之就是观众在看电影的时候，笑声就像病毒，具有传染性，一人的笑声有可能引发大规模的扩散。基于这个观点，我们在处理声音的时候，反倒要注意声音是否太过饱和，影响了笑声“病毒”的传播。之前各个部门制作声音的时候，都会尽量把声音做到丰满完善不遗漏，那么在混录的时候，往往会做大量的减法。《情圣》混录的时候也是如此。另外就是喜剧电影中对白是需要被刻意突出的，每一句词，尤其是带包袱的台词，要让观众听得清清楚楚，而不能过分追求画面景别与声音景别之间的合理关系。
电影《情圣》剧照
b配音篇
影视工业网：这部电影同期声使用的多吗？
章嘉：《情圣》同期声的使用率大概在30%，以目前的商业电影制作来说，这算一个正常的比例了。现如今商业片制作中，制作周期，包括拍摄场景，多机拍摄，场面调度，大量特效各个方面都越来越复杂，对同期声的重视程度反而越来越低，前期的控制力度得不到保障。尤其像城市题材的戏，声音条件会受到非常大影响。这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我们也经常可以听到美国商业片中大量不太合格的同期声的使用，也许是制作时间短，也许是演员忙的无法配音，质量不好也就那么用了。中国电影这样的情况也不少。我和董旭老师在对白质量上算要求比较高的，尽量不去凑合用质量不好的同期声。
现在的前期录音，一部分工作是完成录制参考声，后期配音时候，我们能够知道演员在讲什么。
影视工业网：那后期配音部分怎样进行的？
章嘉：基本所有我做声音指导的戏，同时也会做这部戏的配音导演。这些年做得戏除了《分手大师》和《恶棍天使》的配音导演不是我，其他都是。一部戏对白质量的好坏不仅仅取决于配音这一个环节，同期声剪辑，配音，ADR编辑，对白预混，终混所有的环节都做好才会得到一个让观众听起来毫无违和感的对白。有时我们在看电影的时候觉得某人的台词不像，不贴脸，我会去分辨它是由于配的不好造成的还是混得不好造成的。所以在对待自己的戏的时候，我会盯紧整个电影制作中关于对白的每一个环节，而不是盯紧配音这一件事。
记得当时《煎饼侠》上映之后，有同行问同期声使用率是不是特别高？我说大概就是百分之二十三十的样子。他说不可能啊，里面有很多的同期声，我说那些都不是，都是配音。尤其是电影《奔爱》，我们做了里面由管虎导演执导的那个短片，主角是几个土耳其的小孩，都是非职业演员，当时又不可能回土耳其配音，费了很大劲才在北京找到了几个讲土耳其语的成年人，也都是非职业演员。我也一样让同期和配音部分的衔接做到了天衣无缝。导演之前剪辑的时候一直在听同期声，配音的时候他也不在，混完以后他特别满意，因为他分辨不出来哪些是配过的。这些年我们做的这些戏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主要演员一定是自己回来配音，我要从根本上先解决不贴脸这件事，然后再去考虑表演情绪，技术方面的其他问题。也是因为合作的演员们都很优秀，他们演得好同时也非常擅长配音。
一般情况下，配音的时候我会要求导演必须在场，尤其是像徐峥大鹏刘江这种演员出身的导演，他们自己有很多方法去调动演员的情绪，我从他们身上学习到了很多技巧。《情圣》因为后期时间太紧张了，配音的时候混录和调色的工作都在同时进行，所以两位导演基本都不在。那么配音之前我跟他们对每一句需要配音的台词做了详细的沟通。
电影《情圣》剧照
影视工业网：不同的人物，配音的方式不同。就比方小沈阳，你们展现他角色的部分，你怎么把小沈阳和这个角色，从声音上有一个定位？
章嘉：跟小沈阳是第二次合作了，去年是《唐人街探案》。小沈阳是一个全国观众都熟悉和喜爱的演员，大家对他的声音也非常熟悉。他有自己说话的方式和特点，也有东北人与生俱来的幽默感。《情圣》这部戏里，小沈阳演一个花心的酒吧老板，不是大家熟悉的那个“不差钱”的小饭店服务员。基于角色设定的不同，我认为定位的并不是声音，而是角色形象的塑造，这跟前期的表演直接相关。在剧本阶段两位导演考虑到中国南北文化的差异，所以里面的喜剧元素尽量不靠语言类包袱造喜感，而大量靠情节的幽默。小沈阳在塑造这个角色的时候也并没有去发挥他之前小品语言的优势，而是把自己真正的放在了人物中。所以在后期配音的时候，我并没有让他做太多的二度创作，而是让他尽量还原同期声，还原最真实的表演。
c后期篇
影视工业网：我们声音这边后期花了多长时间？
章嘉：对于《情圣》这部戏来说，有些不太寻常的状况发生，就是我们从原来的元宵节档期提到了12月30号，提前了将近两个月。本来是比较正常的制作时间，结果变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整个声音制作时间缩短到了二十多天。就是说从定剪到混录完成只有这么短的时间。所以在后期的分工上，就无法像之前一样了，很多工作是错乱着花插着进行的，不光是声音部门内部，花插着进行的还有作曲，特效，调色，歌曲创作，包括字幕校对，特效回插后的画面纠错，配音，预混，混录，所有这些工作全部搅合在一起了，在这二十多天的时间里，完全没有次第的进行了下来。那段时间现在回想起来特别像一伙儿高度团结在一起的人在丛林里打怪，谁也不知道怪从哪儿来，来几只，只能是谁看见了谁就赶紧打，打完一个算一个。幸运的是，大家出色的解决了所有的麻烦，都没有阵亡。
电影《情圣》剧组成员
所以《情圣》这部戏的后期时间，是我跟董旭老师工作这么多年碰到的最短的一个后期制作时间。短到我跟他开玩笑，这要是换别的导演的话，可能我就退钱不干了。但是面对这两个导演，钱又退不出去，所以只能是硬着头皮干。实际上常规这样题材的一个戏，它的声音制作时间，应该是在两个月左右，甚至更长。后来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们把预混的时间去掉了，直接进终混了，有什么先混什么。在这个过程中，配音、声音编辑，作曲的音乐，包括里面的那些歌曲，都还没全部完成，我印象中有几本连音乐的小样都没有给我，画面特效也没有，晓飞导演那边还一边调色一边各种回插特效纠错调整字幕。在最后混录完成交片的夜里，我们怀着紧张的心情把最终全部完成的画面和声音第一次套在一起看了一遍，每个人心里都在祈祷：千万别出什么幺蛾子。还好，一切OK。这种工作方式我这是第一次遇到，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影视工业网：其实声音工作，应该不是定剪才开始的吧？
章嘉：在现在看到的上映画面之前，还剪过另一个版本，同期声剪辑这块，是从那版定剪时开始的，但几天之后两个导演对剪的第一个版本就不满意了，知道他们要再剪，所有声音工作就全部停下来了。那时候还不知道要提档，所以等他们再剪一版也还是有时间的，后来这个版本定剪之后，所有人看完都很满意，到这个时候声音才正式开始工作，然后就提档了。
声音设计的流程
a硬件篇
影视工业网：大家都很少聊设备，您在录音设备的选择上，会有一些不同吗？或者你自己偏好喜欢使用什么样的设备？
章嘉：首先我不是一个设备控，但幸运的是我身边有设备控，他们替我完成了很多设备选型的工作，当我有某种在设备上的新的需求的时候我会寻求他们的建议。前期录音这块我们的设备就是比较主流的那种，Aaton录音机，莱克的无线话筒，416，816，60，70这些都是森海塞尔的指向性话筒，都属于比较常规的配置，我家那台Aaton录音机有一次董旭老师粗略的算了一下，从《杀生》开始到现在一直在用，已经录了十几部戏了。
我和董旭老师一直有一个观念，录音设备确实是一分钱一分货，选择高端的是必要的，但真正的保证声音品质的还是选择和使用它的那个人。每个录音师确实会有各自对设备的偏好，比如在同期录音这块我会坚持让前期录音师使用416和816录对白。并不是说其他适合前期录音的主流话筒不好，只是每一只话筒都有各自的特点，这些特点基于不同的演员，表现也不同。比如高频非常明亮的话筒，对一个高频成分非常多的演员来讲，也许就不是一件好事。到了后期环节还会有大量的工作是针对每个演员不同的音色进行处理，把每个字都处理得悦耳好听。所以在前期话筒选型上的这种偏好，只是基于我更在意的是灵敏度和信噪比，而把音色的控制放在了后期阶段。
电影《情圣》剧照
b软件篇
影视工业网：在做配音导演，或者声音后期过程中，您会用到什么样的软件？
章嘉：声音后期比较常规的软件，一个是ProTools，一个是Nuendo。Nuendo我觉得它的编辑功能更方便快捷人性化，Pro Tools是一款非常注重“混”的概念的软件，所以它在信号路由和混录的功能上非常强大。两款软件各有利弊，所以我们总会发现他们在不断升级中彼此也都在互相学习和改进。ProTools在中国大概是最主流的吧。
影视工业网：各种声音素材会特别多，你们怎么去管理音效库，包括怎么保障它的更新？
章嘉：其实音效库分两块，一块是买来的声音资料，外国录音师有组织有规模有计划的去录制的那种。还有就是每一部戏积累下来的声音资料。每个戏会有些与众不同的声音，尤其一些有中国特色的，外国人是录不到的。
每一部戏回来，我们会收集这些资料，把它们分门别类整理。我们会给它一些关键词注释，以便后期挑选。因为声音资料太庞大了，一个硬盘几个T，比如我要找“雨”，一个“雨”敲进去，可能成千上万的“雨”都来了。但我要什么样的雨，还要再搜它的关键词，比如说雨打在什么地方。把这些关键词搜出来，范围就会缩小很多，避免浪费时间。
电影《情圣》剧照
c行业篇
影视工业网：整个声音团队人员有哪些部门？或者是怎么构成的？
章嘉：声音部门分前期和后期。前期拍摄的时候，我们有录音组，有前期录音师，有第一话筒员，第二话筒员，录音助理，器材整备员，基上是这样的配置；后期这块我们按照部门来分工，包括同期声剪辑，环境声剪辑，效果声剪辑，特殊效果剪辑，Foley录音与制作，Foley编辑，ADR录音，ADR编辑，预混，终混。有些部门可以同时开展工作，也有些要按照一定顺序来完成。
影视工业网：从您做电影声音这个职业来说，会觉得整个行业有哪些痛点需要解决吗。
章嘉：一部电影的声音质量从某种意义上讲是靠时间堆砌出来的，前期如此，后期更是如此。但真正给到声音部门的时间却又很短，一个好的录音师遵从于自己的职业操守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工作，还要保证质量，那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剥削和透支自己，休息时间无法保证，还要让自己全力投入到工作中，这就变成了一个恶性循环。2011年之前，这种情况不多，但现在非常普遍了，也许是国内电影产业化带来的吧，希望这种现象是暂时的。
影视工业网：如果说新人从事这个行业，你会有一些什么样的经验之谈，或者说建议？
章嘉：我在学校给学生上课的时候总对他们说一句话，电影录音这个工作，是一个成才很晚的工作。我说的成才不是指有个戏署了录音指导的名字就算成功了，而是真的做到名符其实。它需要靠大量的工作积累，然后会有不断开窍的过程，然后再去积累，再去开窍。这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我也见过一些学生他会有非常好的想法，但没有过硬的技术手段，他很难实现他的想法。想法和手段，二者是缺一不可的。我也是从一个2001年电影学院录音系毕业的学生一步步走到今天，非常了解这个过程。所以我想告诉新入行或即将入行的声音工作者们，如果你确定选择这条道路，未来将会非常辛苦，但也会乐趣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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