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正悠闲地坐在书圣故里的河沿喝着咖啡,享受着极为难得的“偷得浮生半日闲”。
不远处,一条乌篷船欸乃而来。白衣胜雪的姑娘坐在船头,欣喜地用手机打量着这座有着2500年历史的城市。一头飘逸的长发,在风中散成一首诗。
“今年是《大众电影》百花奖创办60周年,我们正在制作一部关于百花奖的电视片”,电话那头,央视电影频道的导演说:“我们跟刘晓庆已经联系上了,希望能采访到她”。
说起《大众电影》百花奖,我是熟知的。该奖由《大众电影》杂志社主办,每年评选一届,通过杂志印发选票,由读者和电影观众投票,产生最佳故事片、最佳男女演员、最佳男女配角等奖项。它反映了广大观众对电影的评价和喜好,因而被称为“群众奖”,也是观众心目中对当年度电影的最高褒奖。
“能……为您做点什么呢?”我被这段开场白弄得着实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目前刘晓庆正客居绍兴,而由于疫情的原因,我们又无法离京,所以想请你代为完成这次采访”。
没有任何犹豫,我一口就答应下来了。顺利地完成一次人物采访,对于有着20多年职业经验的我来说,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当然,如此爽快地接下这个任务,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这次的采访对象,是刘晓庆!
那可是我少年时期的女神,一个创造了中国电影无数“第一”的传奇——她参演了新中国第一部武打戏《神秘的大佛》和第一部喜剧片《瞧这一家子》。她是第一个与香港导演合作的内地女演员,也是第一个出自传的中国女明星;她是第一个连续三次获得百花奖最佳女主角的演员,也是第一个出自传的明星;她是第一个登上春晚的女性主持人,也是第一个女性独立制片人……
《原野》花金子的性感、《垂帘听政》慈禧的毒辣、《无情的情人》那梅琴措的野性、《芙蓉镇》胡玉音的人性、《春桃》春桃的自强自立……最好的年纪,最对的时间,与刘晓庆的“遇见”,美好得不像样。
坦率地说,直到今天,刘晓庆依然是我心目中中国最好的电影演员!
采访定在两天之后,地点在柯桥瓜渚湖边的一幢商住楼里。
我心急火燎地回家,把书柜里的《大众电影》杂志一股脑儿地翻了出来。我一直是个电影迷,又有点搞收藏的小爱好,所以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大众电影》杂志基本上都收齐了。这本当年最著名的电影杂志里,刘晓庆的照片、动态、言论、轶事……铺天盖地。
中国电影盛世和刚刚冒头的娱乐消费潮里,刘晓庆是绝对的主角!那时候,去商店买个镜子,背面印的是刘晓庆;买个相框,里面预置的照片也是刘晓庆;印有刘晓庆照片的挂历,基本销量都能超过20万本。这么说吧,把现在90后认识的女明星都加一起,也比不上她当年的咖位,更别提对中国电影的贡献了。
我选了两本,想着采访那天带去,请刘晓庆签个名。一本是1981年第12期,封底是刘晓庆,《潜网》的剧照;另一本是1985年第10期,封面,剧照来自《无情的情人》。
随后的两天时间里,我根本无心工作,脑子里全是影片中刘晓庆一颦一笑的模样。我甚至怀疑这个采访机会到底是不是真的,逮着谁就跟谁说:“告诉你,我要去采访刘晓庆”,简直都魔怔了。
采访日在幸福与煎熬参半的等待中很快来到。
我们比预约的采访时间提早了一个多小时到达,看环境、定场地、架机位、布灯光,忙得不亦乐乎。等现场刚刚布置得差不多,刘晓庆也适时地出现了。
粉色格子衬衣,下摆处随意地打了个松松的结,白色运动裤和白色球鞋,一双雁眼宛如邻家女孩,加上完全没有走样依然清瘦的身材,刘晓庆看起来干净利落、单纯美好。这个少女味十足的模样,让我大吃一惊——1979年她主演的《小花》上映的时候,我才幼儿园毕业。现在我已经迈过半百的门槛了,沟沟壑壑,银发半头,而她,似乎依然停留在青春逼人的“何翠姑时代”。
一个女人的变老,与年龄无关,与职业无关,与家庭无关,只与她的心态有关。有的人历经无数春夏秋冬,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但她好像被岁月遗忘了一样,老去的只是年龄,不老的却是气质和神韵,无非就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看开看淡而已。
刘晓庆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在税案风波后选择逃亡时,都不忘和跟踪监视她的办案人员上演“老鼠戏猫”的戏码——“我们时而把车开得飞快,远远地甩下他们,让他们一路闯着红灯跟上来;时而在飞驰的时候突然停车去逛商场买东西,让他们几辆车刹不住跑到前面再大幅度地拐回来。有时候我们突然去爬山。我们都早有准备穿了运动鞋,而他们猝不及防穿着皮鞋紧跟我们,鞋底和鞋帮都分家了”。
这个女人,身陷囹圄还记得重中之重是保护好身体——“小小的只有几平方的监室当然不能跑步,也看不到时间,我就数步子,每天早晨跑8000步。我跑步的时候,其他几个号友都得贴在墙上,这样我可以在四方块的面积里跑两个对角。我每天冲凉水澡,哪怕是北风凌冽大雪纷飞,除了生理期,一天都不间断。”
这个女人,出狱后重操旧业站在闪光灯下,最小的角色也坦然承接——“只要给我钱,我什么角色都演。从一天50元,没台词只是打酱油的群众演员,到有两三句台词、一天300元的龙套,再到主要配角,我都尽心尽力地去演。”
……
陪伴她走来的美人,有的已殊途,有的已迟暮,只有刘晓庆依然像一股清流,心中满是阅历,但眼里依旧闪耀光芒。
谁说现在不是她最好的时光?
热情地和我们每一位工作人员打完招呼,刘晓庆开始指导我们对现场的布置做了一些细小的调整。弄完后,我递上了带来的两本《大众电影》。
和预期的一样,刘晓庆有些激动:“你们太有心了,居然还有这样的准备!”她指挥我们开机,拍摄了在杂志上龙飞凤舞地签名的画面,“这镜头多好啊,很难得,央视就可以用。”
两本旧杂志一下子拉近了我们和刘晓庆的距离,也预示着接下来的采访应该能顺风顺水。
“第一次知道百花奖是什么时候?”我的提问直奔主题。
“那是1962年第一届百花奖颁奖,由谢晋导演、祝希娟和王心刚等主演的《红色娘子军》囊括了最佳故事片奖、最佳导演奖、最佳女演员奖和最佳男配角奖”,刘晓庆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甜蜜,“那时我还是一名学生,觉得这部电影实在太震撼了,所以立志以后也一定要拍出这种水准的电影来。巧的是,后来我拍电影,第一部戏就是跟王心刚合作。”
“由于种种原因,百花奖在举办了两届之后,停办了近20年,1980年重新举办,这一届您大放异彩,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吗?”
“1980年第三届百花奖,我以《瞧这一家子》获得最佳配角奖。同时,《小花》获最佳女主角第二名,《婚礼》获最佳女主角第三名。这个成绩看似不错,但说句实在话,我还是心有不甘,因为我认为,这一届的最佳女主角也应该是我,所以当时备受打击”,刘晓庆毫不避讳,虽然今天的她谈起这件事早已云淡风轻:“不过后来我也相通了,正是这次挫折让我明白,自己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我需要更加努力才能证明自己是个好演员,所以我后来演绎了好多完全不一样的角色,每一个角色都见证了我的不断成长,不断突破。”
“那时候觉得自己红了吗?”
“我们那个年代的演员没什么红的概念,最好的导演、最好的演员,下了戏该怎么生活还是怎么生活。《瞧这一家子》上映后,我依旧像往常那样出门逛街,突然会有人冲着我喊`把她打懵'。这是我们电影里的一句台词。片中,陈佩斯和方舒演一对,我和另一位厂里的工人演一对,当时大家都在公园里划船,有人掉水里了,怎么救人呢?我就在船上猛给下水救人的陈佩斯鼓劲:把他打懵……这应该是电影观众第一次看到这么夸张有趣的表演,所以就把它套在了我的生活里。”
“百花奖由观众通过《大众电影》杂志上刊登的选票推举产生,您还记得当年全名动员投票的盛况吗?”
“一月一本的《大众电影》,那个时候成了绝大多数中国人最热切的期盼和最有趣的陪伴。这是《大众电影》最好的时光,也是中国电影行业春潮萌动的时期,”刘晓庆眼光迷离,闪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每月10号是《大众电影》的发行日,北京、上海等地邮局门前都挤满了等待购买的人群。第三届百花奖评选,选票随《大众电影》发放,收回近140万张,远高于第一届的11.7万张和第二届的18万张。第四届百花奖收到的选票高达200万张。”
现在的观众简直无法理解当时这本杂志的炙手可热:在那个搞关系开后门才能订到一份《大众电影》的年代,200万张选票背后,可能站着十倍甚至百倍的人,他们以无比严肃和认真的态度才投出近乎神圣的一票。据《大众电影》刊载,有2000多名学生的上海化工专科学校只有4张选票,学生会于是印制了预选票,每10人一个小组,经过讨论填写一张。在公布预选结果并经过综合分析后,再由班级文娱干事讨论,最后才慎重地投出选票;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西昌县只订到一份《大众电影》,由彝族、藏族的5位县人民代表分头征求群众意见,然后坐在一起讨论填写;安徽有一位姓何的读者,一家七口开了两次家庭会议才填好唯一的选票……“请给我一张选票,我要和千百万人一起,行使这一份小小的,但是崇高的权利”,诗人邵燕祥专门为此写过一首诗《给我一张选票》。
“您曾经说过,自己是中国最好的演员,现在还这么认为吗?”
“这一句口无遮拦的回答,为我的事业道路设置了不知多少不可逾越的障碍,负面效应直到今天还被人津津乐道,时不时地拿出来当反面教材。那句口号实际上是我对自己的追求和愿望,但社会和观众的不明所以,逼迫我要完美再完美,卓越再卓越,永远超越自我,向巅峰进军。本来做到20分就可以,100分就了不起,但我要求自己做到1000分。每次拍戏,一个镜头我会事先设计十几种方案,再自我否定掉六七个。到了现场,我会先把剩下的三五个方案都演一遍给导演看,最后确定其中的一个。”
“您怎么定义演员这个职业?”
“演员,是一个吃苦的行业。《小花》里有一个我跪着抬担架上山的镜头,是在黄山拍的。拍摄之前,我在酒店的楼梯上已经练过几次了,膝盖肿痛得很厉害,但到了现场,没有人想到要事先去清理一下石阶上的石渣,也没有人想到要给我套个护膝什么的,我自己也没有这么想过。导演一喊开机,我一下子就跪下了,从山脚一路跪上去,皮开肉绽地出了好多血,”刘晓庆一脸正气:“这就是信念,我就觉得这是一名演员应该做到的。只要能拍好这个镜头,我多跪几次又怎么样,腿断了又怎么样呢?”
“在您的生命里,电影,意味着什么?”
“电影是我一生的理想,我的生命就是电影给的,所以我永远要有敬畏之心,永远要激情燃烧,永远要热泪盈眶”,刘晓庆把自己坐正,掷地有声地做了总结陈词:“中国电影从来没有忘记过我,无论我在高山还是在低谷,都一如往常地给我鼓励,给我机会。而我,也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刘晓庆从来没有辜负过电影,辜负过这个美好的时代。”
采访结束后,刘晓庆送了我们摄制组每人一本书,《人生不怕从头再来》,这是她在秦城监狱度过了422天的牢狱生活后写的回忆录,以随笔形式回忆了当年的种种往事以及东山再起的艰辛和乐观。满纸质朴的文字,是刘晓庆对昔日的挥手作别。在书的后记中,她这样写道:今天再大的事,到了明天就是小事;今年再大的事,到了明年就是故事;今生再大的事,到了来世就任人评说。
这就是刘晓庆,一个影响了中国电影几十年的优秀演员,一个在我心里“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见你”的传奇女子。她并没有活成所有女人想要的样子,她只是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也许她注定不会被很多人喜欢,但无论你是否喜欢她,她都注定要被时代所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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