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海马,世人想起的多半是那种会用来泡酒的生物。它还没有手掌大,尾巴是蜷曲的,长着尖尖的嘴巴,呆萌得有点可爱。
但神话中的海马却是另一种生物。它真的是生活在海里的马!清代皇室专属图书《海错图》里就有介绍。看起来这种海兽样子和陆上的马差不多,背上的鬃毛却变成了鱼一样的背鳍,嘴也很象鱼嘴,有四脚,但似乎退化成了鳍,也可能是没在水里不见了。然而这种海马最显眼的特点是,在它的腋下和腹股沟里,呼呼地冒着火焰。作者聂璜写道:“海马之年久者,身上有火焰斑。其游泳于海也,止露头,上半身每露火焰,艇人多能见之。”
《海错图》上的海马
这样的生物想来大部份现代人都会将其归于古人的胡思乱想,单就在海里冒火这项,碳基生物似乎都达不到。然而,这似乎并不是臆想天开。因为就是在《海错图》后面就记载了一些海中冒火事件。描述更为活灵活现,
专门描述这事件的专图叫“鲎、蟹、龟、鳖、螺、蚌、蚶、蛤、鱼、虾负火”。其实指的就是海洋生物的发光现象。作者称,在夜里的海滩,渔民们朝发着火光的海面奔去,多半会有渔获。而船浆有时甚至会把海水拔得“火光喷射”,看来这是种常见的自然现象。其实按照科学的解释来说,这是因为海里有一些发光细菌或发光的藻类植物。这些细菌和植物或与动物共生,或者单独生存于水体中,因此发出光来。在传统文化中,叫这种不散放热量的光为“阴火”。
负火图
由此看来,海中生火并不是妄言,也并不神秘,那么海马是否可能是真实的存在?
很有这可能,有种说法,也就是陆上有什么,海里也会有什么。既然陆上和海里都有狮象虎豹狗,那多一种海马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海错图》接着说道:“渔人网中得海马或海猪,并称不吉……其身皆油,不堪食。”
这里提到的“海猪”很容易也被看成传说动物。但我们其实都知道“猪”的别名就是“豚”。它其实就是大家都熟悉的海豚。
由是看来,海马其实应该就是和海豹、海狮差不多的海生哺乳动物。甚至就是它们中的一类,只是改了名称。然而神话就是自这些模糊地带出现的。无论古今中外,都有神秘的海马传说。
当代博物学者张贤亮认为,海马可能就是海豹
因为尽管马是陆生动物,但人们却总爱把它的起源地定在海里,就象希腊神话中著名的海王波塞冬,他同时也是骏马之王。因为不但世间第一头骏马就是其造物,就连他的血脉也有很多就是著名的神马。如上文提到的那匹飞马珀珈索斯,其实就是波塞冬和美杜莎之子。其实美杜莎本来也是个美丽单纯的姑娘,却不幸遇上了禽兽不如的海王,被其霸王硬上弓。最后被逼成了魔怪。而波塞冬埋在其体内的种子,在母亲被斩首后才出世,就是珀珈索斯。
同样倒霉的还有波塞冬的姐姐农神得墨忒尔。不过在荒淫无度的希腊众神眼中,异性就是异性,没有其他限定词。于是得墨忒尔被波塞冬这个变态弟弟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逼不得已只好变成了一头小母马,指望逃过一劫。没想到波塞冬一看,正中下怀。他变成一头公马,与母马生下了神马阿瑞翁。值得一提的还有为他拉战车的海怪正是马头鱼尾的造型。它的名字正是“海马”,有时候也会充当波塞东的坐骑。大概率星矢他们爆打的北太平洋将军就是这家伙。
希腊神话中的海马
后来,这种海马也被放在欧洲建筑的屋脊上起防火之用,这点与中国异曲同工。在八百年前波斯学者图西的《造物的奇迹》中也提到红海上有巨大的海马,上半身是马,下半身是鱼,被人们当码头使用。船从它的耳朵开进去被带着穿越红海两岸。
由于在西方有这么高的知名度,挟强势文化之威,世人大多会将海马的起源定在国外。但事实上,中国同样很早就把马与大海,哦,不,应该是水,联系了起来。这原因应该是古人将骏马神化成雏龙。当然宝马应该出于水中。
前面已经提到过,伏羲时代有身负宇宙之图,跃出黄河的龙马,它很明显也是一只水马。而这并不是孤例。《太平广记》记载,景谷县在唐李渊武德五年三月出现过一匹“龙马”,白色,身长九尺,龙身马首,鳞甲五色,头有两角,在水面上走了百来步后就没入水中了。等到了唐玄宗的开元二十九年夏五月,官吏王乾贞在北海(山东)一个叫“马会恩”的百姓家中发现一匹龙马。这马浑身黑色,两肋生鳞,鬃毛和尾毛都象龙鬣,叫声如同鸣笛。马会恩解释是他将自己家的母马放在淄水河(今小清河)中洗浴,却忽然有孕,生下此马。唐玄宗认为这是诸神赐下的吉兆,于是让人画出龙马图形,遍赐中外,广为传播。
中国神话中的“龙马”其实也是一种海马
从这可以看出,“龙马”的出现是有很强政治目的的。但它很可能从其他传说中汲取了灵感。象在之前的《大唐西域记》中就提到,西域屈支国有个大龙池。池里的龙经常变成马形与普通马交合,生下后代。而稍晚的杜环的《经行记》也提到西海有龙会与凡马交合而生神驹。有意思的是,这里的“西海”其实也就是希腊神话中波塞冬掌管的地中海。而这个故事明显正是阿拉伯马的起源神话,而后发展出了“西方小白龙”的传说。
《隋书》上则记载青海湖中有一小山,当地民俗在冬天当水把山下通路淹没前,牧民会把母马赶到山上,等开春时水面退开这些马儿再下来。这时已经怀孕了。生下的马驹就被称为“龙种”,也叫“青海骢”,成为了吐谷浑骑兵的战马。这几乎就是大龙池与西海故事的中国版,与“汉日天种”故事也有某种联系。由是可见水马与天马其实是同源的。在《营造法式》图像中就有它俩,都是身缠火焰,头上生角的骏马,区别只是一个身有翼,一个身生鳞。
《营造法式》中的天马与海马
不过因为龙马长得太象龙了,很多时候它会被与麒麟混淆。但纯粹马形的海马也是有的,比如在《山海经》中,就记载着一种“水马”。它生活在北次一经的“求如山”中。样子与普通的马相似,但前腿长有花纹,尾巴象牛,也就是没有普通马那样蓬松的长尾,只在末端有缨状长毛,叫声象人在呼喊“喔哇”。因此那一带的水域也被称为“渥洼”。在史书中也记载北方有一种特别的“文马”,也就是身上有花纹的马,当时这是上贡皇帝的异兽。但没有提它是否会游泳。《汉书》里称渥洼水里的天马曾经在汉武帝太始二年被进贡,正好汉武帝得到了一头白麟,所以分别铸成“麟趾金”和“马蹄金”分赐群臣,纪念这事。这两种金在最近出土的海昏侯墓中都有发现。
《山海经》中还记载过一种北方异兽叫“騊駼”。说它生于北海之中,样子就是青色的马。很多人认为这也是水马。但这里的“北海”可能指的就是北方的旷野,并不一定就是北方的大海。然而騊駼却有可能就是现在蒙古马的祖先,也是北方好马的代表。
《山海经》中的水马
在三国时代,正是曹魏第三位皇帝曹芳在位时,在北方的官办牧场,有人目击了水马的存在。它浑身白色,出入河中,经常在夜间抵近牧场边缘鸣叫。人们发现了它的蹄印,大如斛斗。不过当时是将其当成一种妖怪,这其实是与曹魏当时的政治形势相关。因为就是在曹芳在位时,司马懿篡权为后世成立晋朝打下了基础。可怜的曹芳后来被废,连个帝号都没弄到,成了“齐王”。这水马可能就是当时人的影射。《宋书.符瑞志》就说:“泽马,王者劳来百姓则至。”
从这些记载上看,海马,或者说是水马、泽马,更象是种两栖生物(不是现代生物学定义的那种两栖生物),既可以在海中生存,也可以上陆地行走。而另外有一些记录似乎说明,这种马不仅仅生活在北方,在南方也有发现。在晋朝,那时云南昆明还叫“晋宁郡”,就有人发现,在滇池中有奇怪的马匹,它们经常踏水嬉戏,玩累了就没入水中。因此,当地人认为这是神马。于是赶来家马与它们交配,生下马来,可日行五百里——虽然比千里马打了个对折,但还算不错。于是以产地而名之为“滇池驹”。
这不是个简单的传说,而有很深的背景在里面。因为细究“神马”出现有记载的时间,正是在东晋时期。当时,北方游牧民族入侵,晋室衣冠南渡,偏居一隅。很多人梦寐以求的都是收复北方失地。但自古南方都缺少马匹。由于古代马匹在军事上的重要作用,这后果不仅仅是无法收复失地,进而还会威胁南方的安全。相对而言,云贵高原却是少有的南方养马基地。生产的马虽然不以速度见长,但依然有很重要的使用价值。所以很有可能就是北方的水马传说流传到当地了。
云南抚仙湖,传说有水马出没
然而有些传说并不会随着时代变迁而消失,可能会继续发展。等晋朝灭亡后,南方依然有很多水马传说流传,甚至传到了近代。《中国神秘动物全书》提到,在玉溪市抚仙湖(云南第三大第一深湖)中,有人经常目睹象马一样的神兽出现,其体长三米,背上有红色斑点。其最早的确切出现时间是在1778年,《江川县志》有载,在1859年再次有记载。而后直到1939年后也有人目睹。只是现在还没有专业的机构研究。
但此时国人的兴趣点早就从西南边陲转到更广阔的东部海洋了。那里的海马传说早在积极开拓海外贸易的两宋时代就多了起来。《广东通志》就说:“海马,色赤黄,高者八九尺,逸如飞龙。山食而宅海,盖龙种也。”一次目击发生在绍兴八年,广州西海边一个叫“上弓湾”的地方,在月夜里出现了一头马形海兽。它的蹄子和鬛毛都是红色的。这只海兽突然闯入了近海的村庄里,见人就撞。村民们聚众把它杀了。可没一会儿,天将破晓的时候,一只庞大的骑兵队出现在了半空中,黑鸦鸦的,人数只怕上万,一时气势汹汹,都说是来找马的。可就在这时,刚刚被杀死的那只怪兽尸体也消失不见了。这时路过的旅客中有一个聪明人。他考虑到这是件神异的事,赶快离开了这里。结果当地第二天就出现了巨大的海啸,整个村庄上百户人家都被淹没了。
神话中的海马
这次事件也似乎并不是空穴来风。因为绍兴八年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年份,那一年正好是马年,宋高宗赵构决定把都城从建业迁到杭州。这两地虽然与上弓湾远隔千里,但所谓“铜山西崩,洛钟东应”,很多事件其实是内在有关联的。历史的蝴蝶效应往往出人意表。
在这事件前很多年,当时建业还是南唐的国都。当时一个叫徐铉的官员在皇室藏书楼澄心阁里当值。但一段时间后,徐铉发现了件怪事。那就是每当他上班经过“飞虹桥”这个地方时,马就停下来不走了,哪怕把辔绳扯断,马鞍撕裂,打得它流血,也站着不动。徐铉不明所以,只好去问他的一个在杭州叫赞宁的和尚朋友。这位见多识广,就说:“在这桥下一定有海马骨,这东西用水火都无法毁坏,只有腐烂酒糟能破坏它。”于是徐铉拆开了飞虹桥,在那地方向下挖了一丈多,果然挖出一根巨兽骨头,上胫骨有五尺多长,膝盖以下长三尺,粗得象柱子一样。很明显这是种“镇物”,涉及到某种法术,只有将它完全摧毁才能消除影响。人们将它放入柴堆里烧了三天,结果全无变化。于是徐铉用腐坏的酒糟泡它,这才烂了。
这个故事用现代人的眼光看,缺失了一些东西,但很明显海马骨的作用是与桥梁连系在一起的。桥在骨在,桥毁骨毁。而“桥梁”也是中国古建中重要的存在。每一座房屋都有“架梁”。恐怕后世在屋脊上塑海马像,除了希望它负担一些防火,防滑作用外,还企图借助海马的神力保佑房屋稳固吧?而当时的人们认为海马正是广东的特产,在北宋宣和年间刊刻的中国现存最早以县为基层单位的全国行政区域图《九域守令图》上,广州南部的海面上就画有一只海马。
《九域守令图》上的海马
此时,海马更多见于艺术品上,唐代铜器有“海马葡萄纹”,元明清三代瓷器都有“海马纹”,飞奔的骏马身上挂着红色的火焰,腾跃于惊涛骇浪之间。而明清官服中,海马做为九品武官的补服出现。恐怕都是看中了它所具备的勇气和力量。
这样的企盼一直持续到了清代修造紫禁城,当时以海马为最低等级的屋脊兽,恐怕也正是以为安全是建筑的基础吧,而在康熙四十八年夏天,台湾西南的鹿耳门就曾捕获一条象马的大鱼,它脊上有鬃,长三、四丈,尾巴像狮子,腹下的四鳍象马的四足。
清中期海马纹碗
这是海马吗?不知道。但这是我目前能找到的有关海马的最晚近的记载。那一年也正是圆明园的开工时间。而就在之前十年,一个叫“聂璜”的画家创作完成《海错图》。里面就提到了海马,他还说海马骨有止血的作用,台湾人用这来做念珠,又说用海马骨击打狗或皂角就会立即破碎。但他没有亲眼见过海马,只有别人送他的一颗海马牙。
又过了几百年,慈禧老佛爷爱看的京剧《红鬃烈马》说的其实也是海马故事,其中以初唐名将薛仁贵为原型的主角薛平贵的坐骑就是一头生活在西海边上的海马,曾以吃人为生。民国著名京剧大师马连良的唱词中就有“西海岸,妖魔现,红鬃烈马把人餐。”这个“红鬃”明显来自宋以来的海马传说。
连环画《红鬃烈马》
到了今天,人们常识中的海马已经只是海龙科的小鱼,但到了2013年,徐克特效片《神都龙王》中居然又出现了一头“海马”,它是产于安南爱州的鲲神驹。这马陆行极慢却能在水中如履平地,曾经给予主角狄仁杰很大的帮助。这一构想灵感是不是得到了海马传说的影响呢?说不好。我们只知道大海中还有无穷的秘密等待着我们去发掘。也许海马的确还存在于世界的某一个角落等着我们去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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