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金瓶梅》,性的问题似乎永远是一个辩争的焦点。「蜂蝶留名,杏梅争色」,莺莺燕燕与争风吃醋构成了该书的情节主线。
人们也似乎永远难以理解:作者何以在社会长卷上涂抹下如此不堪且众多的肉欲画面,留之难忍,弃之不能。
读者和理论家们的平和心态往往会被那无遮无拦的文字搅动得一团紊乱,种种色色的批评便随之而至:或曰「暴露」,或曰「欣赏」。
这部「第一奇书」往往被不同的理论剪裁成文学的碎片,不同的观点便借助这些散金碎玉实行着理论的撞击。
许多精当的见解在这撞击中产生,这是不容怀疑的,却又是不完整的。
评说《金瓶梅》,又必须先从整体上把握全书。
一部长篇小说的创作意旨或者作者的命笔大意,常要由其主要情节体现出来,常常涵括在其情节进程和叙事逻辑之中,因而有必要对《金瓶梅》这部小说的情节进程作一剖析。
也正是通过这种剖析,我们看到了纵欲,更看到了死亡;看到了世风的浇漓,也看到了生命的惩戒;看到《金瓶梅》在写性写欲的表层文意之下,底蕴着悲天悯人的思考,底蕴着对生命价值和生存意义的思考,底蕴着一种哲人的悲哀。
《金瓶梅》是一部哀书。
《金瓶梅》作者所铺展和渲染的社会画卷是一种末世景象。在这里,人们很难看到正义与邪恶、忠诚与鬼诈、善良与残忍的搏斗,而是奸邪之士、鬼诈伎俩、残忍行为的压倒的胜利。
这类的例子简直多得不胜枚举:
内阁大臣的贪赃枉法和卖官鬻爵。
知府与县令的营私舞弊。
提刑所的草菅人命。
元帅府的藏污纳垢。
然则造恶与行凶又不再仅仅是统治阶级的特权,那小城里的豪绅,市井上的帮闲,行院中的架儿无不加入造恶与行凶的浩浩荡荡的行列。
《金瓶梅词话》
这是一个漆黑一团的社会,这个社会中活跃着的是那黑暗中的动物。
第三回,我们看到浮浪子弟西门庆盯住了小生意人武大的媳妇,去寻卖茶水的王婆帮忙,王婆笑哈哈道:
「大官人却又慌了。老身这条计,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八九着,大官人占用。」
这位王婆应该是身居下层了,却有着最阴损狠辣的心思。她详细地向西门庆口授「十件挨光计」,如层层剥茧,讲得津津有味,应该是最上乘实践意义的寻花拈草的理论了,毋怪西门庆「听了大喜」,高叫「绝品好妙计」!值得我们思考的却是:什么力量使这位饱经沧凉的底层老妇人变得如此可恶?
更出乎读者意料之外的,是西门庆在如法施行时,每一道程序上,都得到潘金莲的主动配合,十件挨光计件件应验不爽,以至于我们会自然地想到原来无须任何「挨光」之计,两人便会「脱衣解带,同枕共欢」。
人们会说这原是一种特例,王婆子本是「积年通殷勤,做媒婆,做卖婆,做牙婆」的老手,潘金莲也自有其淫乱的履历。
然从书中所写,我们又可看出其并非一种特例:
仵作团头何九掩盖武大之死真相,仅仅为了十两银子;乞丐侯林儿在陈经济受辱时挺身而出,原是要图他白净净身子。
书中有无所不为的男仆女仆,有无恶不作的捣子光棍,就是较少那充满正义精神的形象。我们且看作者如何塑写「清官」的形象吧。
东平府尹陈文昭,「极是个清廉的官」,作者用一篇骈文来专写他的优秀品行,末句为「正直清廉民父母,贤良方正号青天」。
正是他发现了武松的冤情,要提审西门庆等一干人,主持公道,然而当蔡太师的「紧要密书」来到,这位清廉官便改弦易张了,作者写道:
这陈文昭原系大理寺寺正,升东平府府尹,又系蔡太师门生,又见杨提督乃是朝廷面前说得话的官,以此人情两尽了,只把武松免死,问了个脊杖四十,刺配两千里充军。
陈文昭毕竟还是位存着善念的官员,他没有把武松置于死地,但我们看到,清官也不过如此了。
在作者笔下,社会的溃烂和政权的腐朽是那样的相得益彰,庙堂的倾轧和市井的嚣杂是那样的上下呼应。
《金瓶梅》把数百年前国人那世纪末的心态写得毫发毕现,绝无隐曲,这时节的情爱取向,便大潮般地涌向毁灭的彼岸─放纵。
开卷第一回,写潘金莲见了「身材凛凛,相貌堂堂」的武松,「强如拾了金宝一般欢喜」,端茶劝酒,「顿羹顿饭,欢天喜地服事武松」,这一切,不是尽嫂嫂的一片热诚,却是包藏无尽的肉欲,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烘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闲话来说。
一反王婆子的「十件挨光计」,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女性对男子的捕捉,潘氏先是言语撩拨,后来便偎偎捏捏,用更露骨的话挑逗武松,作出更明显的勾引之态,若非武松这样一个作者特意塑造的超凡脱俗的英雄,谁又能禁持得住呢?
《卜键详解<金瓶梅>》视频版封面
在潘金莲眼中,武松是一个伟岸男子,她也只取其伟岸雄健,原不论其品格和勇毅的。而在西门庆眼中,潘金莲则是个性感的女人,他亦同样只着眼于其容貌娇好,意态风流。
第二回如此描述他二人的相见:
这个人(西门庆)被叉杆打在头上,便立住了脚待要发作时,回过脸来看,却不想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
但见他黑赛鸦翎的鬓儿,翠湾湾的新月的眉儿,清冷冷杏子眼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软浓浓的白面脐肚儿,窄多多尖趫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
这哪儿还是猝然相会时的印象,分明添加了观察者充满肉欲的联想,才会有如此仔细,才会透过那重重迭迭的衣饰,看到其最隐秘处。要之,这是色情狂眼中的女人。
西门庆有「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觑风情的贼眼」,他每每用这双贼眼去女人身上觑睃和搜寻,他看孟玉楼,是「模样儿不肥不瘦,身段儿不短不长。面上稀稀有几点微麻,生的天然俏丽;裙下一对金莲小脚,果然周正堪怜」。
他看李瓶儿,是「留心已久,虽故庄上见了一面,不曾细玩其详。于是对面见了一面:人生的甚是白净,五短身材,瓜子面皮,生的细弯弯两道眉儿。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
他看王六儿,是「两弯眉画远山,一对眼如秋水,檀口轻开,勾引得蜂狂蝶乱;纤腰拘束,暗带着月意风情。若非偷期崔氏女,定然闻瑟卓文君」。而且是「目摇心荡,不能定止」。
他看林太太,是「头上戴着金丝翠叶冠儿,身穿白绫宽袖袄儿,沉香色遍地金妆花段子鹤氅,大红宫锦宽襕裙子,老鸦白绫高底扣花鞋儿。就是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深闺内的菩萨」。
这就是《金瓶梅》的主人公西门庆,他用一双永无厌足的色眼去打量身边的每一个女性,稍有姿色,便会成为他追逐的对象。
他的征服之路充满着胜利的里程碑:官宦家的千金,妓院中的名娼,小生意人的浑家,结拜兄弟的妻子,家资颇丰的寡妇,前妻的陪房,组成了他令人艳羡的妻妾的队伍;招宣府遗孀林太太,伙计之妻王六儿和贲四家的,奶子如意儿,丫鬟春梅、迎春、兰香,都是他可以随时临幸的情妇;更有那行院中的妓女:李桂姐、郑爱月儿、吴银儿、董娇儿……都在供奉着他的寻欢作乐。
妇女成了被侮辱和伤害的群体。可我们又会充满震惊地发现:在接受西门庆的性蹂躏和性施虐时,几乎每一个妇女形象(包括大家主母、仆妇、歌妓、使女),都呈现出一种由衷的欣喜。
卡通版人物 · 西门庆
封建礼教的篱笆从来都是拘钳细民百姓、苍头嫠妇的,而在这纲纪不张的末世景况中,它终于被性的洪水冲决了。
道德的旗帜在滚滚如春潮的性欲辉映下暗淡了,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这非但不意味着文明的进步,更剥夺了弱小的善良者最后的防身武器。
一切正义与非正义的罪限都消逝了,一切都打混成一片,模糊成一团了。
利己主义和市侩主义成为最有号召力的信条,一个民族从整体上堕落了。
这样,世界便不再分为男人的和女人的,社会亦不再分为上流的和下流的,正直便不再为人们景仰,邪恶也不再令人们唾弃。
男人在造恶,女人也在造恶,我们看潘金莲谋害亲夫,看李瓶儿谋害亲夫,看吴月娘的绝情绝义,看孟玉楼的赚人的手段,哪里有丝毫女性的软弱和慈悲?
上流社会在造恶,下层百姓也在造恶,我们看郓哥儿的仗义,是为了报复,且要图三杯酒吃;秋菊的告状,更多有泄愤的目的。
心灵纯洁、无私无畏的人物,应是很少了。
这样,西门庆和女人们的关系,便不再仅仅是征服与被征服、蹂躏和被蹂躏的单向的连接,而演变为一种相互作用的合力。
他征服了一个个女性,而同时这些女性也征服了他;他蹂躏了一个个女性,而同时也不免被蹂躏的下场。
他像一只饥饿的野狼扑食着艳女秀色,他周围的那帮欲火中烧、情渴如狂的女性也如猛虎般扑向他,分食着他的精髓和血肉。
这当然不是半斤八两的对应,却是可以从书中拈取到成例的。第七十九回,西门庆在数日间已与贲四娘子、林太太、潘金莲、来爵儿媳妇、王六儿连续行房,就中林太太和王六儿都绝非易与之辈,搞得疲惫不堪,深夜归家,「欲火烧身、淫心荡意」的潘金莲却放不过他─因问西门庆:「和尚药在那里放着哩?」推了半日,推醒了,西门庆酪子里骂道:
「怪小淫妇,只顾问怎的,你又教达达摆布你,你达今日懒待动旦。药在我袖中金穿心盒儿内,你拿来吃了,有本事品弄的他起来,是你造化。」
那妇人便去袖中摸出穿心盒来,打开里面,只剩下三四丸药儿。这妇人取过烧酒壶来,斟了一钟酒,自己吃了一丸,还剩下三粒,恐怕力不效,千不合,万不合,拿烧酒都送到西门庆口内。
醉了人晓的甚么,合着眼只顾吃下去。那消一盏热茶时,药力发作起来……那管中之精,猛然一股,邈将出来,犹水银之泻筒中相似。
这不分明是性施虐和性蹂躏么?更甚的场面还在后面─讨将药来,越发弄的虚阳举发,麈柄如铁,昼夜不倒。潘金莲晚夕不知好歹,还……掇弄,死而复苏者数次。
尽管我们对西门庆满怀着憎恶,读到这报应不爽的场面,还是觉得太残忍了。
书中的男主人公是位玩弄女性的好手,可最终的他,不仅毫无疑义地被女性玩弄了,而且在女性的更残酷的玩弄中丧失了生命。
卡通版人物 · 潘金莲
女主人公潘金莲的确有玩弄男性的癖好,她与书童,与陈经济,与王潮儿的苟且之举,都较多地带有玩弄的和性饥渴的色彩,与其说把他们当做情人,不若说是把他们当做进行性交的工具,这在书中是被反复证明了的。
玩弄男性的女子在书中又岂止潘金莲一人,如春梅,如林太太,不都是一例的吗?
《金瓶梅》中所描绘的明代中晚期的社会景况就是如此可怖!礼崩乐坏,在没有足够的思想和理论准备的情况下或只能造成巨大的社会灾难,人们丧失了最起码的道德准则,丧失了那微弱的对理想的追求,还能拥有什么呢?
弱小者像虫蚁般生活,很少有团结,很少有反抗,如豆的目光常只聚焦在微屑的利益之上,其情感是那么卑微和可怜。
书中描写了众多的行业不同下层人物,如僧道、尼姑、医生、媒婆、裁缝、丫鬟、伙计、船夫、工匠、歌女、娼妓、乞丐……三教九流,几乎无不涉及,可考察他(她)们行止德行能有几个正经人呢?
我们看到的,是他们在利用一切的机会阿谀奉迎,利用一切的机会损人利己,他们制造的社会灾难与蔡太师、西门庆有着程度的不同,却也同样是在制造社会灾难。
从某种意义上去理解,不也正是由他们组成蔡太师、西门庆者流的社会基础吗?
《金瓶梅》是一部以写性行为为主要情节的书,它浓墨渲染了世纪末的情爱取向─放纵,它用大量笔墨写了大人物们的放纵:
翟总管的托人觅妾、周制置的花钱买妾,蔡御史的宿娼,安郎中的狎妓,都与西门庆绝无二致;还用不少篇章写了地方士绅们的放纵:张大户家的淫乱,王招宣府的淫乱,云离守总兵寨的淫乱,张二官家的淫乱,都与西门宅院的淫乱声息相应。
书中还不时涉及到下等人在情欲上的放纵:虞候张胜的包占娼妓,竟是在他小舅子开的店中;仆人来旺被冤打成招,刺配徐州,返回时想的只是盗拐主人的娘子和银器;
温葵轩一介穷儒,却是「有名的温屁股,一日没屁股也成不得」,宋得作「养老不归宗女婿」,倒把丈母娘在「山野空地」上「奸服一度」,而且是其丈母主动提出。
设若这些人有了西门庆的权势和财富,又如何呢?
作为艺术典型,西门庆是不朽的。作者塑写了这个具有个性特色的色情狂形象,又赋予他复杂的性格内涵和情感内涵,又把他置于整个时代和社会的大背景上。
「一国之人皆欲狂」呵!正是在这样的与主人公思想和行为相协调的大背景上,作者层层渲染,色上着色,「依山点石,借海扬波」(张竹坡〈金瓶梅寓意说〉),摹写出一幅末世的生活画卷,摹写了这世纪末的情爱放纵的取向。
我们常痛愤封建礼教的「存天理,灭人欲」给旧时代人们,尤其是青年男女带来的灾难,这在许多古典文学作品中有着令人惊心动魄的反映。
《金瓶梅》反映的则是事物的另一面─灼热情欲失去了理性的羁束,汇聚成波澜壮阔的狂潮,于是,另一种灾难便降临了。
封建时代的统治者及其子民们似乎永远不能从容对待性的问题。
性的禁锢和性的放纵,有时是交替地施展着影响,更多的则是双重的降临,人们不得不忍受着双重的灾难。
这看来绝无共同之处的两种瘟疫,实质上相处得又是那么和谐─试想,一个色情泛滥、肉欲横流的世界,同一个遏止爱恋、灭绝情欲的世界,不正是同一个世界吗?
在那表现性禁锢的社会灾难的古典作品中,我们惯常可见:禁锢之墙并不是无法逾越的。
热烈的情爱之火常常会烧毁礼教的锁链,两颗被压抑的心碰撞在一起时,也常常会迸射出绚烂的精神的弧光─「一见钟情」「隔墙酬韵」「月下佳期」,《西厢记》所提供的恋爱模式正是诸多活泼泼的具体实例的文学提炼,这些场面被绘制得如此美丽清纯,以至于莺莺小姐抱着被子自动上门的私合,以至于她与张生做爱过程中那具体而微的性动作和性体验,都让我们觉得自然、圣洁。
《西厢记》插图
《金瓶梅》中那洒满卷帙的性场面的描绘,亦不乏精美之处,情山欲海中那男男女女的愉悦,也并非全是令人恶心的,如该书卷首〈欣欣子序〉中所言:
观其高堂大厦,云窗雾阁,何深沉也;金屏绣褥,何美丽也;鬓云斜亸,春酥满胸,何婵娟也;雄凤雌凰迭舞,何殷勤也;锦衣玉食,何侈费也;佳人才子,嘲风咏月,何绸缪也;鸡舌含香,唾圆流玉,何溢度也;一双玉腕绾复绾,两只金莲颠倒颠,何猛浪也。
书中此类「美丽」「婵娟」「溢度」「猛浪」之处所在多多,也有「一见钟情」,也有「隔墙密约」,也有「月下佳期」,然则所有这些出现在《金瓶梅》中,都不约而同地变了味儿。
再也没有了「倒枕捶床」的相思,再也没有了铭心刻骨的爱恋,没有情感的折磨和理想的光华,剩下的便只有赤裸裸的肉欲,便只有急切的性交的要求。
在前一节中我已节引了西门庆与潘金莲、李瓶儿初次相见的情形,是所谓的「一见钟情」了,可这位「张生的庞儿,潘安的貌儿」的主人公,却是想的「好一个雌儿,怎能勾得手」?却是「安心设计,图谋这妇人」。
更为典型的是他与同僚何千户娘子蓝氏的初次相见─
这西门庆不见则已,一见魂飞天外,魄丧九霄,未曾体交,精魄先失。应该说,唯有色情狂才会如此吧!
第十三回,集中写西门庆与李瓶儿的「隔墙密约」,且看作者用何等笔墨─
且不说花子虚在院里吃酒,单表西门庆推醉到家,走到潘金莲房里,刚脱了衣裳,就往前边花园里去坐,单等李瓶儿那边请他。良久,只听那边赶狗关门。
少顷,只见丫鬟迎春,黑影影里扒着墙,推叫猫,看见西门庆坐在亭子上,递了话。这西门庆掇过一张桌凳踏着,暗暗扒过墙来。这边已安下梯子。
若说这里,倒也是「眼意心期」,非常急切了,却没有妙美的意境,─这是一个淫棍爬过墙去奸污朋友之妻呵,奸情与恋情是无法相比的,两个于是并肩迭股,交杯换盏,饮酒做一处。迎春旁边斟酒,绣春旁边拿菜儿。
吃得酒浓时,锦帐中香熏鸳被,设放珊枕,两个丫鬟抬上酒桌,拽上门去了。两人上床交欢。这交欢自此便绵绵不绝,两家间的高墙成为其奸情的见证。
「两个隔墙酬和,窃玉偷香」,却是以花子虚(西门庆的朋友,李瓶儿之夫)的生命为代价的。
《金瓶梅》插图
西门庆死后,潘金莲与陈经济再没有了惧怕,「日逐白日偷寒,黄昏送暖,或倚肩嘲笑,或并坐调情,掐打揪挦,通无忌惮」。
也就在夏月的一个夜晚,妇人灯光下染了十指春葱,令春梅拿凳子放在天井内,铺着凉簟衾枕纳凉。
约有更阑时分,但见朱户无声,玉绳低转,牵牛织女二星隔在天河两岸;又忽闻一阵花香,几点萤火。
妇人手拈纨扇,正伏枕而待。春梅把角门虚掩。正是,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原来经济约定摇木槿花为号,就知他来了。妇人见花枝摇影,知是他来,便在院内咳嗽接应。
若把此处三人姓名易为莺莺、红娘、张生,这自然便是《西厢记‧赖简》一折的场景描写。
而作者叙说的却是最让人恶心的淫纵─乱伦和群奸。「两人就在院内凳上,赤身露体,席枕交欢」。
莺莺的兰简题诗,原本是那样的清澈沁人,韵致无尽,此处却被「粗鲁」地拿来为奸情写照。
谁能说作者不是有意识地以强烈的对比手法,传达他那冷峻的批判呢!
世纪末的大多数追求,是享乐,其享乐的方式是种种不一的,然其中最重要的一种形式便是淫纵,我们看西门庆宅中的大宴小宴,总离不了妓女佐酒,总离不了席间的猥狎,席散后又往往把注意力移到床上,借着酒力进行最荒唐的肉欲的游戏。
西门庆与众多的女性,潘金莲与陈经济,春梅与陈经济,莫不如此。
两情之间的愉悦,两性之间的吸引,不再有苦恋和等待,不再有高尚和纯洁,最神圣的情感被最庸俗和卑污的念头挤得无影无踪了。书中写到的性关系,大都显得非常随意:
潘金莲勾搭上歌童,只因他「容貌也标致的紧」;西门庆偶然撞上来爵儿媳妇,便「解衣褪裤,就按在床沿子上」。
而小小年纪的琴童,把与主母的通奸当成趣事在同伴中炫耀;女仆惠元在受主子蹂躏时也是一百个情愿,「一面就递 舌头在西门庆口中」。
专一的爱情和女性的尊严都很少存在了,我们在书中读到的,是兄弟和嫂嫂的通奸─王六儿与二捣鬼,女婿和丈母的乱伦─潘金莲与陈经济、宋得与周氏;是主人和仆妇,主母与家仆,仆人与婢女的胡搞;是无穷无尽的、没完没了的淫纵。
他们与她们─很难说清谁是主动谁是被动─以淫纵为享乐。
绘画 · 宋惠莲
曾有人把宋惠莲作为一个反抗的形象。她对西门庆的谴责,「你原来就是个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原也是很尖锐的。
但整体分析,她又能算个什么样的反抗者呢?她「性明敏,善机变,会妆饰,龙江虎浪,就是嘲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
她与西门庆的鬼混很难说是情感的联系,却因「一匹翠蓝四季团花兼喜相逢段子」便「往山子底下成事」,却是不断地索要「衣服、汗巾、首饰、香菜之类」和「花翠胭粉」,却是为了不干重活,「坐在穿廊下一张椅儿上,口里嗑瓜子儿」。
一句话,是为了享受。而且为了更长远的享受,她的确也在打着做西门庆第七个老婆的算盘。
第十九回,写李瓶儿招赘蒋竹山两月左右,便后悔不已了。究其原因,是因为蒋竹山在性生活上不能使她满足。于是欢情化为乌有,憎恶与日俱增,蒋竹山为讨好她购置的淫器如景东人事、美女相思套之类亦于事无补,李瓶儿开始用最刻毒的语言讥骂她的丈夫:
你本虾鳝,腰里无力,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戏弄老娘家。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腊枪头,死王八。
从这里可看出,她的招赘丈夫,实际是要买一台性交机器而已,一旦不如意,马上就要翻脸反目。
她开始「一心只想西门庆」,想在西门庆手里经历过的「暴风骤风」。这位现丈夫,她是决意弃之,且唯恐不速了。
当她如愿以偿地嫁到西门庆宅院,成为「六娘」的时候,「汉子一连三夜不进她房来」,她便要寻自尽。后来她得到了西门庆的宽大,也只因说了一句话─「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
这是李瓶儿的肺腑之言,也是西门庆最爱听的话,「自这一句话,把西门庆欢喜无尽,即丢了鞭子」。李瓶儿和西门庆,正是在性放纵中寻觅享受和欢乐。
种种欲望在这末世景象中都各显千秋了,官欲、权欲、物欲、钱欲……种种色色的欲望构成了喧嚣拥挤的当时社会。
人成了欲望的可怜的载体:为了当官,情愿去做干儿义子;为了权利,可以违背自己的天良;为了钱财,可以瞒天过海、背主弃恩、杀人越货等等。
然则所有这些欲望,又似乎都要同肉欲携手,都以肉欲为集中体现,潘金莲的杀夫,苗青的杀主,甚或玉簪儿的滋事争宠,都是由于性欲的原因。这就是耗损。
纵欲式的享乐,必然伴随着血髓的耗损,必然伴随着生命的耗损,必然由单个的耗损演为民族的沦亡。
《全本详注金瓶梅词话》
翻开《金瓶梅》,触目而来的是一个又一个淫纵场面的描绘,其字里行间,又都透出两个可怖的字眼─死亡。
作者在开篇处引了北宋卓田的【眼儿媚】〈题苏小楼〉: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面,打成心性,却为花柔?请看项籍并刘季,一似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他以项羽、刘邦的尽人皆知的情事作为入话,为的是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了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染黄泉,……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他的丢了泼天价产业,惊动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
这是作者的立意吗?当然不是。但作者就是这样引出了他的故事,他把自己对生命价值的思考装入一个平庸之极的风情故事的框架中开始了自己的写作。还是让我们循着其情节的进程,来一番梳理和考索吧。
开卷第一回,作者即展示了一个结构奇特的家庭─武大的家。「为人懦弱、模样猥衰」的武大,美貌风骚的潘金莲,十二岁的前窝之女迎儿,还有时常来「与金莲厮会」的张大户。
这位张大户在潘金莲做他使女时便奸污了她,也因此添了许多病症:「第一腰便添痛,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
这当然由纵欲得来,作者未用细墨,只写他不思悔改,终有一日,便得了「阴寒病症,呜呼哀哉死了」。
武大一家被主家驱逐出来了,这时「身材凛凛,相貌堂堂」的武松来到清河且做了都头,潘金莲把柔情蜜意去笼络这位兄弟,被斥责一通,不想却结识了西门庆,这时武松因公事离开,武大得到风声后去捉奸,却因此丢掉了生命。
武大非因纵欲而死,却是死于纵欲者的变态的狠毒。这位可怜的小人物第一次起来捍卫自己做人的尊严和做丈夫的权威(或也因有了一个孔武有力的弟弟的缘故),便遭到了最无情的打击,他的哀告和利诱都无济于事,终于被谋杀了。
他的死未能换取邻居们的同情,仅换得了皂隶李外传的一条命,这位「往来听气儿撰钱使」的皂隶死得倒痛快,武松也因此被刺配孟州。
与武大相比,同样与西门庆有夺妻之恨的花子虚,死得便大为复杂。
他自己本是个浮浪子弟,是西门庆的会中朋友,「眠花卧柳」「贪恋酒色」,也是个纵欲胡为的货色。
但他死的直接原因,却是被人蒙骗了财产,又遭妻子冷落辱骂,得病后李瓶儿又不给医治,捱延死去,「亡年二十四岁」。
谁应当对他的死承担责任呢?勾搭成奸的西门庆和李瓶儿自然是主要的,但也有他自身的原因。
花子虚死了,李瓶儿经历了一个闹剧般的婚姻插曲,也终于加入西门庆妻妾的行列,因前面已有了五位娘子,她只得屈居第六位。
西门庆的家产像雪球般愈滚愈大,他开始结交权贵,开始扩建园林,这又似乎用不完他那无尽的精力,他整日整夜地在妓院追欢买笑,包占了李桂姐,也因此醋意大发,大闹丽春院。
正在这时,男仆来旺儿新娶一媳妇,又被他瞧上了。
西门庆以他惯常的做法开始了行动,「一手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再让玉箫拿了一匹缎子去通消息,两人便以神奇的速度打得火热。
宋惠莲开始了她美意的旅程,「渐渐显露,打扮的比往日不同」。她由大灶升到小灶,开始对其他仆人大吆小喝,指指划划,渐而至处处靠在孟玉楼、李瓶儿一处,与潘金莲比试小脚之美,渐而至与陈经济眉来眼去,渐而至让西门庆听她的话行事,若非有一位更恶毒的潘五儿狠下杀手,惠莲怕要成为宋七儿了。
然而她悬梁自尽了,美意的生命旅程陡然折转向死亡,血也许洗涤了她灵魂和行为上的卑污。追随她到黄泉之路的还有她年迈的父亲。
绘画 · 花子虚
惠莲死了,应说西门庆还是颇有点遗憾的,但也很快就逝若烟云。西门大院中缺少了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失重的天平又趋于均衡。
对付惠莲时显得有些团结战斗精神的几位如夫人松了口气,相互间的勾心斗角又告开始,我们看到,在新的不平衡─李瓶儿生子─到来之前,她们相处得也还平静。
官哥儿出世了。在这样的欲海狂澜中,在妻妾们的争风吃醋的内帏斗争中,子息的存在,应说是难而又难的事了。
李瓶儿为使其儿子活下去且长大,忍辱负重,小心翼翼,耗费了无数的心血和泪水,她压抑着自己的肉欲,几乎变成了一只抱窝的母鸡,战战兢兢地陪着多难多灾的弱子。
而这时的西门庆,则是更加志得意满:他派仆人给蔡太师送上生辰担,恩赏为金吾卫副千户,「委差的在本处提刑所理刑」;
他结交了蔡状元和安进士,并为蔡太师府翟总管选购了小妾,又因蔡状元结交了本府巡按御史宋乔年;
他亲往东京为蔡京庆寿,又缘翟总管之力拜蔡太师为义父;他的性生活也更为放纵无忌,包占了王六儿、李桂姐,一位远来的胡僧又给他一包神力无穷、灵验无比的淫药,我们看到,西门庆是多么兴奋地到王六儿那里去「试验」。
就在这时候,官哥儿死了。
官哥儿仅活了一岁多一点儿,就在潘金莲训练的雪狮子(猫)撕咬下一命归天了。未几时,李瓶儿也在悲伤与绝望中恹恹病终。
西门庆似乎有一种真正的哀伤:「心中哀恸」,「两泪交流,放声大哭」,「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直到安葬后,「西门庆不忍遽舍,晚夕还来李瓶儿房中,要伴宿陪灵」,但就在这里,他又奸占了奶子如意儿,「两个搂抱,在被窝内不胜欢娱,云雨一处」。
作者运笔,实在老辣之至。
李瓶儿的死使西门庆悲伤,却不会使他减弱在色欲上的狂热,郑月儿来透消息了,文嫂去做牵头了,他的下一个目标瞄上了贵族世家的遗孀林太太,林的地位很能刺激他的占有欲,他们很快就打热成一团,西门庆在这位贵妇人……上也用香炙烧出一个疤痕,这是占有的标志─坐码子,西门庆的虚荣心和淫欲搅和在一起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也不会忘记老情人王六儿,也同时关心着妓院的明星和新秀(如郑爱香儿),还同潘金莲、春梅等玩着以生命为代价的性的游戏。他浑然不觉地走向生命的终点,头晕目眩,腰酸腿软,都未能引起他的悚惕,反之,他像是焕发了一种加倍的疯狂,更加频繁地行房事,终于有这么一天,死神拥抱了他。
到于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时分,相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捱到早辰巳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西门庆卒年三十三岁,他的宦途和产业似乎都在蒸蒸日上,他在欲望旅程上似乎还有更新的追求,六黄太尉的女儿和何千户娘子尚未到手,正当壮年的他却撒手归西了。
我们很理解西门庆在最后时刻的绝望的哭泣─他还有多少未竟的「事业」呵!
西门庆的死并没有给潘金莲带来更多的悲痛,比较起男主人公临终前的「哽哽咽咽」的叮嘱和托付,潘氏之悲情更显得浅落而短促。
绘画 · 陈经济
她也有着对未来的担忧,但更多的时候则像一只刚出笼的鸟儿在性放纵的天域中做着兴奋、焦急、不管不顾的飞翔。
她和女婿陈经济的奸情由遮遮盖盖走向半公开,由偷情走向群奸,由黑夜走向白昼,由收藏药材的库房走向夏风徐来的庭院,……对于潘金莲来说,这是一段多么惬意的光阴呵!
美意的生活之船并未航行多久,这一对颠倒作乐的男女也遇上了自己的克星─秋菊。
受侮辱和责打的秋菊执拗地进行着自己的监视和告发,一次不行两次、三次,终于达到了目的。
为虎作伥的春梅被驱出发卖,陈经济被众妇人打了一顿,赶离家门,未隔几日,「忧上加忧,闷上添闷」的潘金莲,也被老主顾王婆领出「聘嫁」,这已是变卖的同义词。
这时的王婆已非如当初那一副讨好作成的模样,她出语刻薄,绝无怜悯;这时的潘氏也远比当日老辣,她毫无愧悔地经受了这场命运的嘲弄和自尊心的考验,显得那样镇静─「次日依旧打扮乔眉乔眼,在帘下看人,无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画眼,就是弹琵琶」。
她又挂上了王婆的儿子王潮儿,闲中求乐,「摇的床子一片响声」。潘金莲的镇定自若,是无奈何,或也是她深知自身的价值和吸引力。
西门庆的前车之鉴绝不会吓退他的后继者,倒是西门庆爱妾的名声使更多的色情狂逐臭而来:湖州绸绢商何官人要花七十两银子买她,新任掌刑张二官「使了两个节级来,出到八十两上」,陈经济为能娶小丈母,「连夜兼程」往东京去取钱,这边周守备府已把价添到九十两,王婆子奇货可居,咬紧牙非一百两银子不可。
武松来了,一百两银子买了潘金莲,兑银子的那天,也就成了潘氏的忌日─
那妇人见势头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她口,就叫不出来了。……
武松恐怕她挣扎,先用油靴只顾踢她的肋肢,后用两只脚踏她两只胳膊,便道:「淫妇,自说你伶俐,不知你心怎么生着,我试看一看!」
一面用手去摊开她胸膊,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窿,那鲜血就邈出来。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
武松口噙着刀子,双手去斡开她胸膊,扑扢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后方一刀割下头来,血流满地。
与《水浒传》中武松杀嫂的同样场面比较,这里的文字加长了约一倍,显得更为真实具体,血腥扑面。在书中那长长的死亡者名单中,潘氏的死是最受痛苦且最为悲惨的,然却很难唤起读者的同情。
「谁知武二持刀杀,只道西门绑腿顽」。作者在这惨烈的死的画面上,迭印了死者平日的放荡,应是不无嘲谑的吧。
「世间一命还一命」,这宿命色彩很浓的格言自也有一番确当。潘氏始于害人,终于被戮,其间她的生命经历是复杂的,她的性格特点是多重显现的,却都与淫荡和放纵相关涉。
血潮并无法洗去她品格上的卑污,其残缺的尸身带给人们的则是无尽的思考─一个春花夏葩般艳丽的生命,因为什么走向这不光彩的早凋?
影视剧照 · 武松杀嫂
在全书接近尾声的后十回中,死神似乎变得更加焦灼和急不可待,它要归结这书中的生灵。
第九十二回,西门大姐自缢身亡,死于陈经济的虐待和侮辱;第九十三回,丫鬟元霄儿死了;第九十七回中又提及应伯爵之死;第九十九回,死神终于光顾了陈经济─
那经济光赤条身子,没处躲,搂着被。吃他拉被朝一边,向他身就扎了一刀子来,扎着软肋,鲜血就邈出来。这张胜见他挣扎,复又一刀去,攘着胸膛上,动弹不得了。一面采着头发,把头割下来。
这暴死的场面真与潘金莲死时相去无几。只不过潘氏死于凛凛正气的武松之手,陈经济则死在帅府虞候张胜刀下。
这个品格低下又最能忘恩负义的贵族子弟仅活了二十余岁,短短的一生经历了许多恓惶和败落:
携家逃难避祸,被逐出西门宅院,被光棍骗去家产,严州府的被拷打,竟至于与乞丐为伍,当道士面首,然一旦得意,便忘乎所以,便开始作恶。
作者如此写他的死,当是有其深意的吧。就是陈经济的死,也还引起几位女子真正的痛殇。
春梅「放声大哭」,葛翠屏「哭倒在地」,韩爱姐「昼夜只是哭泣」。情感是多么的复杂呵!
张胜被乱棍打死,他的姘头孙雪娥惊恐之下自缢身亡,其妻弟、临清码头的恶霸刘二也同样死于棍下。
周守备军务紧急,又赴外地,春梅在空旷的大庭院中又开始「欲火烧心」,她看上了活捉张胜的李安,派人去通消息,却把李安吓跑了。
她又与老家人周忠的儿子周义「眉来眼去」,暗自通情,打得一团火热。
正在这时,周守备战死沙场的消息传来,春梅料理了丧事,仍旧寻她的床笫之欢。
这时的她已被无度的淫欲消耗得骨瘦如柴,且仍贪淫不已,终于有这么一天,早辰晏起,不料他搂着周义在床上,一泄之后,鼻口皆出凉气,淫津流下一洼口,就呜呼哀哉,死在周义身上。亡年二十九岁。
她的「眉目清秀」的情人周义想到的只是盗物而逃,也给抓回打死。
这时的中国,已是「中原无主,四下荒乱,兵戈匝地,人民逃窜」,韩爱姐怀抱月琴,仓皇南进,而曾几何时尚莺歌燕舞的清河县,已是「男啼女哭,万户惊惶」,「一处之死尸骸骨,横三竖四;一攒攒折刀断剑,七断八截」。
一个民族,一个经历了末世的麻木和末世的欢乐的民族,从整体上沦亡了。
那众多的单一的死已不足以唤起民众的觉悟,已不足以赎回时代的罪愆,其只能以涓涓细流汇成波澜壮阔的血的大潮,荡涤这罪恶的社会。
民心的复苏和民族精神的重建,只有在这血潮洗涤后才可能获取。
这就是作者通过全部情节要告诉读者的:纵欲者最后的归宿─死亡;浑浑噩噩的民族不可避免的结局─沦亡。
卡通版 人物· 庞春梅
《金瓶梅》作为一部惊世骇俗的小说巨著,为何长时期遭受不公正的待遇?
因为它用大量的琐细之笔描写了性放纵的场面。
因为它过分真实地描写或曰体现了人类的丑陋,而使人们在惊惧之下不敢自视,也不会承认。
性活动的确要有一种限度,的确要有道德的制约,然人类对于这种限度的认识通常却只有两种途径:一是禁锢,一是放纵。
封建社会中充满着禁锢情感和遏止情欲的书,也较多存在着描摹性禁锢带给他人尤其是青年男女无数灾难和痛苦的书,就是较少《金瓶梅》这样的作品。
它浓墨濡写了性的放纵,更写出了放纵后的疲惫与耗损,写出了性施虐如何成为一种洪水猛兽,浇熄了生命之火,淹没了在爱河中嬉游的肆无忌惮的男女。
《金瓶梅》又是一篇市井文字。它用活泼泼的语言为那腾挪于小县小镇中的男男女女塑造形象,市井的嚣杂、闹热无时不从字里行间流淌出来。
庸人如云,如云的庸众有无尽的欢乐─「大」阴谋的成功,小骗术的胜利,得一笔外财,赚几分巧钱,都能给目光如豆的庸人巨大的欣喜;生男育女,婚丧嫁娶,迎朋会友,走亲串户,都能给生活枯燥的庸人短暂的忙碌和忙碌中的兴奋;甚或东家失窃,西邻遭火,聚讼殴斗,杀生害命,也会使庸众们在或愤激或平静的啾啾唧唧的议论中获得快慰……多么容易欢欣与陶醉的庸众呵!
我们看西门庆的贺生子、庆升官之类无数的大宴小宴,看其建店铺、扩园林之类无数次家产增值,看其娶妾狎妓、寻花拈柳之类无数次艳遇……
我们看潘金莲谋害亲夫的成功,看其笼络丈夫的卑劣手段,看其驯雪狮子行害官哥儿的绝活,看她在星月辉映下与陈经济的淫乱……
我们看宋惠莲嗑得满地瓜子皮儿的神态,看李瓶儿与乔大户结儿女
亲家时的心情,看李瓶儿乘乱窃得几个大元宝的麻利干脆,看春梅清明节遇旧日主母时透着骄奢的谦逊……所有这些,对当事人来讲应是很欢乐的了。
《金瓶梅》中始终洋溢着一种世俗的欢乐。然而,《金瓶梅》在写性写欲的表层之下,又底蕴着一种悲剧精神或曰是一种对生命的悲哀。
悲哀是人类所共有的一种情感。庸众有欢乐,自然也有悲哀。但哲人的悲哀与庸众的悲哀永远不在同一层次上。庸众为自身利益悲哀,哲人则为生命价值和生存意义悲哀。
笑笑生在书中也以同样琐细之笔摹绘了庸众的悲哀,描摹了那种种的世俗的痛苦:因财产之争带来的痛苦,因官位不稳带来的痛苦,因争风吃醋带来的痛苦。
这些痛苦常又与那些欢乐搅混成一团,总汇起来,则可见出作者对生命的思索和思索后的悲哀。这就是所谓的智慧的痛苦。
笑笑生有一种嘲谑笔墨,其往往借助那世俗的可怜的欢欣施行自己的嘲弄和调侃。
笑笑生更有一种自嘲精神,他是把自己作为人类的一成员,是代表着人类进行思想的和行为的反省!
他把那种种色色的庸众的欢乐与悲哀都用一种自嘲精神粘连起来,因而所有书中描写的欢乐和痛苦,都在自嘲精神的辉映下显得极其可怜。
所有的升迁与贬损,所有的死亡与新生,所有的对生命的依恋,对女色的追逐,对官职和财产的狂热,都因作品总体上对生命价值和生存意义的反思而富有哲理的意蕴。
张竹坡领悟到这一点,他细细剖析了作者那真诚的人生体验和对生命的思索,但时代使然,他又只能较多地把这些在理论上纳入旧的礼教精神和道德伦理的规范。
我们说《金瓶梅》有一种悲剧的底色,其着眼点主要不在于武大郎、花子虚、宋惠莲之死,不在于孙雪娥、秋菊、蒋竹山之受辱,不在于这般可怜的如虫如蚁之辈,而在于民族精神的陨落,道德大厦的崩坍,世风的浇漓,民心的庸烂,而在于那享受着荣华与骄纵的西门庆及其妻妾们的一生所展现的自然的和生命的惩戒!
《金瓶梅》全部情节所努力说明和最终体现的就是:纵欲与死亡。这不是一个陈腐的旧套,而是一个永远新鲜的、以生命的代价不断予以证实的人类生存的主题!
应该说,市井的娱乐性和伦理说教色彩淡化了作者对生命的悲悯,削弱了《金瓶梅》的悲剧震撼力。
《卜键详解<金瓶梅>》
文章作者单位:文化和旅游部清史纂修与研究中心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刊于《卜键<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本文所有注释部分请参看出版文本。转发请注明出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