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画梅马史寒芳有意 择膏粱贾存周无缘
如海入住的梨香院原是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庭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供仆从出入。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可至荣国公夫人正房。史老夫人每日与荣国公夫人往来闲话,吃饭喝茶,十分方便。如海早听母训,道京城不比苏州,豪门深似海,人多口杂。故此每日安分守己,尽量不去后院。只在梨香院自己房内闲坐,待贾政无事时便同去梦坡斋读书论文,喝茶下棋,倒也十分乐业。
那史老夫人却是个有心计的,暗思如海日后终究是要走仕途一道,林家出身虽好,奈何支庶不盛,且父辈都已过世。日后如海若要做官,少不得及早结交些官宦名流,以备将来仕途平坦。故此便求贾母。这贾母也是个热心的,又喜欢如海少年聪慧,为人持重,便将他引荐给代化和贾敬。代化见了如海,也有怜才之意,遂逐渐将些官场故交引见给他。这如海虽是年少未经世故,一派书生气,但为人聪明伶俐,风雅识趣,且待人坦诚,故此京城一干达官贵人渐次都与他相熟要好起来。
如海入了荣国府,方知侯门深似海此言不虚。原来那林家虽也是侯爵出身,身家富贵,但支庶不盛,为人清高,故此姻亲故旧不多,势力便不甚广。林峰晚年归乡,姑苏繁华怎比京城富贵,且林家家风尚简不尚奢,衣食用度皆以小巧朴拙为美,故此家中排场讲究比荣宁二府相去甚远。如今见贾家如此人多嘴杂礼仪繁琐,颇为不惯。奈何母亲执意居此待考,且要他习学适应京都官宦生活以便日后入仕,只得暂且隐忍。虽也有往来客套敷衍,却尽量避免与那些纨绔子弟的热闹应酬,一般只在梨香院起居,再就是与贾政谈笑。贾母等人不知他性好孤僻,只道他年轻腼腆,苦读好学。
贾家三兄弟中,贾敬居长,其实只比贾赦大几个月而已。但三兄弟中独他没有官职,因他不肯捐官,一心考科举,可惜三踏槐黄,未得一第。但他铁心要考,代化也只得由他。这贾敬虽也读书,却与贾政如海不同,每日只是闭门苦读,不理世事。妻子史氏为人亦甚孤僻,自生了贾珍之后便一直称病,每日也是闭门养静,兼好修道,闲时画两笔画儿,聊作消遣。若身子健旺时,便邀一干道姑道婆一并来家讲道,大笔银子捐给道观。众人皆称这两口子都是怪人。代化夫人已于年前过世,此后家务一直由如夫人安姨娘执掌。
贾赦外务繁忙,常不在家。荣国府家务一概由霍氏料理。这霍氏虽是王爷庶出,但为人端雅聪慧,口齿简断,家务料理井井有条。史老夫人也曾见过,与如海也提过。这位郡主细瘦身材,容长脸儿,大眼睛。平日文静沉默,透着高贵。笑起来也是淡淡的。她人品正派,赏罚分明,家下人等都信服尊敬。即便对待贾母,她也是有话直说,决没吹吹拍拍,委屈求宠的姿态。可是越如此,贾母越喜欢她。
但只是这霍氏为人刚硬要强,偏那贾赦也是个倔强的,因是长子,自幼为代善看重,故此养成个自大的习气。虽娶了郡主,但自思凭你娘家如何,到底现在是我的媳妇,何况又是庶出,自然一概该听我的。
偏那霍氏觉着凡事抬不过一个理去,不合理合礼的事,就是不对。这贾赦自死了父亲,无人管束,又袭了爵,自觉已是一家之长,便要处处自作主张。他屋里原本也有两个姨娘,如今因嫌这霍氏太过庄重乏味,便又趁着外放,背了母亲和妻子,先后纳了两个妾。霍氏便不悦,道先前大爷屋里那两个是自幼伺候他的,由父母做主与了他,虽已死了一个,后来自己又已带来一个一并服侍大爷,模样性情都是好的,且都还年轻,虽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好在两个姨娘也都还年轻,如今父丧孝服未满,就急着纳妾,成何体统?故此禀明了贾母,那贾母闻听也是大怒,但两个妾都是民间买来的女孩子,无法退婚,只得接纳进来。依着贾母本意,要将贾赦打一顿才罢, 但一来贾赦已经袭爵, 不可夺他面子, 二来, 贾赦娶妻之事乃是由父母做主, 并不遂心, 故此贾母对长子也颇有愧惜之心, 最后只将贾赦大骂一顿了事.
原来当日贾母娘家长嫂故去, 怜惜侄女年幼丧母, 便时常接她来贾府居住. 这位小姐生在腊月,乳名便唤作寒芳, 年纪只比贾政大一岁多。她自幼丧母, 与父亲颇有隔阂, 倒与荣国府姑母亲密有如母女.偏她素性豪爽, 喜好舞文弄墨谈古论今,故此只与贾家兄弟玩耍,一起写作吟诗,一起玩官兵捉贼。姊妹中只有贾敏跟她要好,只是贾敏年纪太小。这寒芳自幼雅好丹青,见贾敏生得玉雪可爱,便常拿果子零食哄她坐好不动,以供自己写生。画了贾敏,又画赦政两兄弟,继而又画丫鬟婆子取乐,倒也颇传神。上下人等都喜与寒芳说笑玩耍。贾家兄妹与史寒芳堪称青梅竹马,胜似同胞。
尤其那贾政自幼敦厚纯孝,且酷喜读书,故此父母极爱。更兼为人方正良善,与史家姐姐甚是合得来。每每玩耍时,所有新奇花样都是寒芳出主意,贾政听命卖苦力,贾敏作道具,有时和丫鬟们扮八仙过海或是西游记里的故事。又每每都有贾赦来捣乱搅局,或是在画画时扔块石头打翻颜料弄脏寒芳衣服,或是在扮作妖怪时吓哭贾敏,或是在捉迷藏时推贾政一跟头,而结局也总是贾政安抚寒芳和贾敏姐妹。寒芳深以为恨,骂贾赦:“那么大个子,老来欺负我们,算什么本事?”
后来贾赦大了,渐渐也觉欺负他们无甚趣味,也学着和睦相处。寒芳却始终不喜,经贾政求情,有时也带贾赦同顽,不过总分派他一些跑龙套的反面角色,什么官兵捉贼里的小贼,或是华容道上的曹操之类。贾赦竟也十分得趣,不过见贾政老能得到与寒芳同伙的角色,心内大是不平。
那寒芳见兄弟之中,唯贾政人品最为出众,且又性情温和,行事寡言而多思,无论自己如何任性治气,总是言听计从,从无拂逆,不似贾赦等人言语冲撞时有冒犯。即便自己闹得过分,他也只是好言相劝伏低做小,故此渐有芳心暗许之意。因她比贾政年纪略大,已知人事,故此无人时便与贾政贾敏扮《西厢记》故事取乐。那贾敏不过四五岁年纪,让她扮红娘她便扮去,台词都是跟着姐姐学舌。那贾政初时也觉有趣,后来年纪渐长,已觉不妥,便玩得少了。寒芳便多是叫他坐着给她画,贾政或是读书或是饮茶或是着棋,或是教贾敏写字,寒芳皆能片刻之间几笔挥就,形神兼备。她自幼聪敏过人, 贾家表兄弟皆有意于她, 她也心下了然.只可惜贾政年纪尚幼, 且贾敬贾赦皆未娶, 不可能先给他提亲. 故此寒芳一心只待贾政长到议婚之年.虽然自己已到及笄之年, 却在长辈跟前依旧撒娇作痴做不懂人事的小儿情状, 每日只好与贾敏一处游戏憨玩, 意在拖延自己的亲事.
那贾政见远近闺秀皆不及寒芳,也自暗存了一段痴想,只是自思年纪尚幼,功名未遂,且族中两个哥哥都未成家,自己也不好提。那寒芳每以言辞试探,贾政只得含糊其辞,意思是一切但凭父母做主,我是再无不肯的。故此,二人虽未真正互许终身,心内也确有白首之念。
待寒芳长成,已是京师闺秀中拔尖的人物,求亲者众。那史侯见自己女儿生得如此品貌, 自觉奇货可居, 便命夫人时常带女儿在京中官宦之家内眷中往来走动, 又时常将女儿画作赠与官眷为礼, 也是一番炫耀之意.故此这寒芳才十四五岁时便才名远播, 求亲说媒之人络绎不绝. 只是史侯选婿颇重门第, 寻常人家难入其目. 原来当日列侯之中,惟有保龄侯功高,且为太祖心腹,故独得世袭罔替之恩,不比八公虽爵位更高却有随代降等之忧,故此这史侯格外看重姑爷门第爵位。见自家妹子对寒芳疼爱有加, 便也有意将寒芳许配给荣国府的赦儿, 一来门第相当且贾赦身为长子定可袭爵, 二来彼此知根底, 婆婆又不会亏待. 无奈每每提及此事, 寒芳便面若冰霜, 似不肯从. 史侯也不便多提, 只想等寒芳再大两岁.
这边贾母亦有心纳寒芳为儿妇,正是近水楼台,亲上作亲。但看两个儿子,似乎都属意于寒芳,尤其是贾赦,明里暗里提了好几回。贾母便与代善商议,其实二子之中,贾政人品才学都胜过贾赦,且为人端方忠厚,堪与寒芳相配。然贾赦性情浮躁固执,自思是长子,日后必要袭爵,故此平时处处对兄弟趾高气扬。若是贾政娶了寒芳,日后定要受哥哥的闲气,况且寒芳之父为人势利,又兼寒芳人品出众不肯轻许,选婿时便极重门第,而贾政并无袭爵之望,暂时又无功名,只怕不能入岳父的眼。可是若要将寒芳许配贾赦,贾母又觉得有些委屈了这个侄女,并且那贾政虽然老实,纵使口无言语,心下只怕也难免抱怨父母偏心。
正踌躇不决,忽然东府里太太来访,与贾母商议为贾敬提亲之事。原来那贾敬偶然来荣国府见过一次寒芳,从此便心有所属,央告了母亲来找婶子商议。贾母想着敬哥儿人品不错,又是独子,日后必能袭爵,寒芳父亲必能答应。且就此也避免了荣国府兄弟阋墙之祸,且寒芳嫁到宁国府,依旧是贾家媳妇,肥水不流外人田,便禀明了代善,当即便答应玉成此事。史侯正为女儿终身大事悬心,忽见妹子主动替宁国府求亲, 实在是意外之喜.因听说那敬哥儿品貌略胜贾赦一筹, 且又是独子, 将来必要袭爵的, 当即便应了.宁国府到保龄侯府提亲,果然一说便成。
代善恰好此时与南安郡王交好,郡王便提议将次女许给贾赦为配,代善夫妇实是意外之喜,故此再不想寒芳之事。
再说那贾敬,原也是纨绔中出色的人物,虽自幼父母宠爱,却也知上进。除了读书习字,也好弓马拳棒,自思贾家以武职起家,不可丢弃了祖宗本色,故此在府内设了武场箭道,平日读书之余,便演习拳棒骑射。东府虽人丁不旺,却是长房,贾敬自为日后当继承祖荫,又要担族长之责,故此为人一向持重敦厚,从不与一般膏粱纨绔花天酒地,更不曾在女色上下过功夫。更兼为人心高气傲,寻常脂粉难入眼中,父母便也由着他,故此年已十八九,依然不曾娶亲。不料有道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那一日西府中婶子做寿, 贾敬在寿筵上便见到了史大姑娘寒芳. 他早听说这位史大姑娘是史侯独女, 与荣国府的弟弟妹妹们一同长大, 且是妙解丹青.此日见了, 才知是神仙一流的人品,当真是清艳无俦!
贾敬自回了宁国府, 心内就不曾放下那位史大妹妹. 他原是敦厚没心计的人, 心里搁不住事情, 便在母亲跟前流露了出来. 宁国公夫人心疼独养儿子, 觉得史侯门第与宁国府倒也相当, 便与代化商议了, 先往荣府来探贾母的口风. 原想着那史大姑娘人品出众, 荣府又有两位未娶的年轻爷们, 只怕未必肯帮宁府说合. 却不料贾母这边正在踌躇, 不想来了这个巧宗, 故此这亲事一说便成.
这边厢贾敬听说婚事成就,大喜过望, 便忙忙地在府内大兴土木,在荟芳园内单辟出一块地方建了新房, 新房内单设了极精致的画室, 预备了罕有的名人字画真迹供新娘玩赏临摹,其中最为抢眼的便是一幅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又重金买下一幅宋学士秦太虚的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其中暗含了史氏芳名,挂在卧室以增雅趣. 又听闻史氏生于腊月, 最喜梅花, 故而在新房前后遍栽新奇异种名品, 以备新娘插瓶写生.
那寒芳得信许配宁国府,自又是一番哭闹不从, 奈何父亲主意已定, 只能忍气吞声. 自过门后, 任凭新姑爷打叠起千种温柔, 万般怜爱, 寒芳皆只淡然相对.人前也是寡言懒笑. 幸得过门一年便得一子,宁府上下视如珍宝,遂取名贾珍。那寒芳生子之后便推身子不适,长年独居一处,对幼子也不甚疼惜,只抛给乳母丫鬟照管,每日只是闭门静养打坐,或是画画, 或是读南华经。那代化夫妇原是温和宽厚之人,虽见媳妇为人乖僻,却因母凭子贵,并不来为难责备于她。
好在那贾敬却是个痴情男子, 见寒芳如此执拗, 并不灰心, 只是想方设法讨其欢心. 每每遇挫, 也曾不得已问寒芳. 寒芳只虚与委蛇, 道: “我史家世代书香,连女子也是读书识字的,我本有志要嫁个从科举出身的夫君,不想父亲一时糊涂,倒嫁给你这蒙祖荫庇没志向的。”
贾敬听了,便是不服气,道:“以我才智,考取功名又有何难?”遂盟誓道:“不得功名,誓不入你门。”从此便弃武从文,闭门苦读,寒芳见他一心读书,不来相扰,倒也正中下怀。
那贾敬苦读了好几年,不料考运不佳,每每名落孙山,后来荣国府叔父去世,两位堂弟一个袭爵,一个得官,家中也是儿女成行。只有自己依旧是一领青衿,守着一个有名无实的冷美人,因为自己苦读,妻子孤僻,独子也被丫头婆子惯得顽劣不堪。贾敬每思及此,心内也渐次地悔上来。可是誓言出口驷马难追,再不能在娇妻面前低头,越发叫她瞧不起,故此只能咬牙苦捱。
那贾政初闻寒芳嫁入宁府,也着实伤感了一阵子,然毕竟年幼,且是孝顺惯了的,并不敢有分毫不满显露在外,只不声不响大病了一场。贾母心内明白,却又不便明说,只好将些好言劝慰,又将自己身边一个得力的丫鬟,名唤素心的,派来伺候贾政,待他病愈,便与他做了屋里人。贾政病榻之上,自思婚事未谐,多半只因自己身无功名,又无袭爵之分,故此未入史家青目,遂发愿苦读,力搏一第,方不负此生。
病愈之后,便成日苦读不辍,代善夫妇见他如此好学上进,倒也欣喜。到了来年大比之期,便赴乡试。不料贾政苦读过度,身子有了亏空,临场染疾,竟至发挥失常,未能得中。
代善夫妇疼惜儿子,只抱怨时运不佳,劝他将养精神,待身子康复,神思大进,再考不迟。此时贾政已然一十七岁,贾母因见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家几个女儿都生得娇美温柔,且王家与贾家也素有往来姻亲,遂做主说定了王家二小姐给贾政为妻。这王家二小姐为人和蔼可亲,办事响快,倒与贾政端方肃穆之为人颇为不同,上下人缘极好。过门之后便生了长子贾珠,代善夫妇十分欢喜。
王家家风不令女儿读书识字,王氏虽贤美温柔,但于春花秋月等情趣风雅上,较之寒芳则颇有不及,更兼贾政为人方正木讷,彼此倒都给宾住了,以致新婚亦不能十分燕尔。贾政遵父母之命完婚,暗中时有不足之叹,婚后次日便回书房,依旧苦读不辍。好在王氏为人天真烂漫,并不计较。后来又生了儿子,便更不将儿女情长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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