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还在那里。
——若泽•萨拉马戈
我记得雨把地面镀成一面镜子。有车驶过,倏然在镜子上画出波纹。那是海浪拍岸的声音。窨井盖咯噔一下,几滴水汇入地下世界。然后,一切凝固了。仿佛刚才下的不是雨,而是定影液——或许这就是我们记忆的方式。任由阳光把镜子照得愈来愈明亮吧。让一切变作一团炫目的虚无。让焰火隐入浓稠的夜。
我记得另一天,夏日的云拒绝变成雨。它们聚集汇拢,沉沉地压向地面。傍晚五点,马路两侧路灯亮起,一对对眼睛准备见证“今天下起了云”的奇迹。摩天高楼习惯的事,人们还是第一次经历。云终于落到地上时,平铺开来竟有及腰的高度。父母让孩子骑到他们肩上,欣赏这场脚踏实地的海市蜃楼。
我记得一个陷入沉思的金发男孩,他左手撑着头,右手拿着叉子,全然不理会桌上的咖喱蛋包饭,而是把头转向暗处,好像有什么即将从阴影处显现。咖喱酱汁悄无声息地侵入蛋包饭底部,浸淫在酱汁里的米粒数量成为时间的尺度。男孩如此年轻,沉思的瞬间又如此绵长,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否穿透了某种时间的罅隙,想起上辈子或另一个维度里的生活。比如,想起他曾是草原上奔跑的羊,想起他曾跌入一片花丛中的情景。用羊的眼睛看,那近乎一幅抽象表现主义的画作,粉红色的花瓣像颜料般泼洒在翠绿色背景上。一首春之交响。
我记得ABC MART的霓虹灯把大楼外墙映照成一片海。夜晚之海吞没白天的所有喧嚣,格式化出一块块正方形的深蓝色寂静。窗户的磨砂玻璃背后,鞋盒砌出抽象的形。MART里意外的ART。
我记得远处大吊车的剪影,在深蓝与金黄之间,上演天幕中的皮影戏。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根长臂,四个指挥家同时出手。这个城市到底要听谁的?
我记得雨中一辆与火车并肩而行的跑车。我透过火车车窗凝视飞速旋转的车轮。起初分明逆时针转动的车轮,看得久了,又感觉好像在顺时针旋转。恍惚之中,只有不断被车轮裹挟而起、甩向空中的雨滴,才显得真实。
我记得在博物馆里看见一条H&M的裙子,它本身与在H&M里的那条裙子没有什么两样——或者说,唯一的区别就是它在博物馆里。博物馆里的那条H&M裙子旁没有价格标签,而是有一块展签。展签上标着作品名《这条裙子》(The Dress),而在通常预留给作品介绍的区域里,印着一长排感叹号“!”。我没有数究竟有多少个感叹号。
我记得游泳池外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阳光灿烂,玻璃的反射把室外的一切叠印在室内的游泳池上。一个戴着红色鸭舌帽的小男孩摇摇晃晃地行于水上,像神迹。
我记得一个女孩坐在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她的额头、鼻梁、右眼、肘部和腰部都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其余部分则藏进完全的黑暗中。“她就是那样的女孩。”当时心里这么想。
我记得深夜的一片草地。暗黄色的路灯照亮其中一块,像凭空出现的舞台。
我记得一个空荡荡的旅馆房间。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穿梭于窗户、镜子、及透光的和式推拉门间,最后跌落在榻榻米上。几缕写意的光之笔触。四叠半的房间里空无一人,不知是谁已经离开还是有谁即将到来。暂时,它是四叠半的只有蝉鸣声的空荡荡。
我记得市集上的一张海报。风把一张俗常的烈焰红唇的脸吹成了五官被折叠扭曲的奇异肖像画。风是艺术家。
我记得五个煎饺以同样弯曲的姿势若即若离地挨着,像在子宫里蜷起身体的五胞胎。没有办法把它们吃掉。
我记得一个少女把头裹在半透明的白色窗帘里。她走到房间中央,闭着眼,像在感受阳光的温度,又像在排演一场关于自我、孤独及外部世界的戏剧。并没有风,但感觉有。
我记得一个在铁塔下招徕生意的男人。我说这个铁塔那么丑不想上去。他说你只有登上这么丑的铁塔才可以不看见它。他是对的。
我记得在酒店房间正对镜子的餐桌前吃一块奶酪吐司。我用手机拍了一张有两块吐司的照片,把焦点定在了镜子里的那块上。
我记得某天醒来看见一个无头的女人。她站在床尾的长凳上,双手舞动,口中念着不知是什么文字的咒语。白色睡衣上有一行行蓝色字幕。我记得这时候我才真的醒来。
我记得一个路人,在雨后的街道上用刚从便利店买来的盐,在一个纺锤形水塘边添了几笔。水塘变成了一个小提琴。
我记得三个穿着统一藏青色制服的大叔,彼此保持着两米距离匀速前进。每当要转弯时,领头的大叔便做出转动方向盘的姿势,身体朝一侧倾斜,就好像他正在驾驶一辆隐形的车。
我记得货架上整齐排列着五个模特儿头。每一个都微微前倾,像在闻前一个的后颈。最后一个模特儿头上蒙着白布。
我记得一张海报。与约翰•列侬那张著名的“WAR IS OVER(IF YOU WANT IT)”(战争已结束(如果你想要的话))几乎一模一样,只是“OVER”一词被删去,留下一片空白。
我记得直角形的框架和扶梯在墙上投射出弯曲的影子。墙是弯曲的。
我记得一辆白色跑车,车身上的雪融化了一半。看起来像整辆车在融化。
我记得一大群鱼齐刷刷地朝同一个方向游去,唯有一条朝另一个方向。
我记得一栋大楼用黄色霓虹灯管勾勒出线条和形状。直到走近后才发现大楼并不存在,它只存在于黄色霓虹灯管的想象里。
我记得一个深蓝色的夜,细密的雨连接天地。十字路口,交通灯闪烁,一次次把雨线切断。公寓楼上,深夜的蓝撞向卧室里的粉,窗框处晕出一抹红色。分不清是雨还是钟发出滴答声。
我记得某个清晨,在对面公寓一扇半透明的窗前,一位大叔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两臂久久地悬在空中,像被仍在不断袭来的倦意定格。
我记得清晨的阳光像很多根丝线从窗帘的缝隙间伸进来紧紧抓牢地毯。拨弄这些粗细有别的丝线,可以奏出不同的乐音。阳光强烈时,它们绷得更紧。一个高八度的清晨。
我记得一杯打翻的草莓奶昔在铺着瓷砖的地上流出一个倒转的惊叹号。奶昔的支流渗入四块瓷砖的交界处,划出一个粉色的十字。
我记得深夜路过一间装修一新的店铺。红色招牌位上还没有字,橱窗还是空的,亮闪闪的铁门没有丝毫锈迹。像节日到来之前的那几天。像一篇一个字都还没有写的小说。
我记得手机里一张莫名其妙的照片。很多个叠印的、不同颜色和粗细的荧光“C”在明与暗的交界处闪出光芒。是我不经意间碰到拍摄键,还是手机有了自己的意志?
我记得一个穿着白衬衫和红色格子呢外套的少年走在横道线上。他的脸涨得通红,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愤怒。右手扶在额头,脸上的表情介于痛苦与恼怒之间。擦身而过时,我看见他的指缝间有血滴下。
我记得一百片烤吐司,摆成一个10x10的矩阵。开头几排的吐司烤的时间较短,表面仍是本色;中间几排恰到好处,有微焦的痕迹;最后三排越来越过火,直到彻底焦黑。这色泽由浅入深的100片吐司是面包师傅的教学色卡。“为了演示这些烤得过火的吐司,每一片都得设定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面包师傅总结道。
我记得很多个黄黑相间的“正在施工”告示牌聚集在夜晚街道的一角,像在密谋。
我记得窗外路灯锐利的光线从酒店紫色丝绒窗帘的缝隙间射进来,像一幅被卢齐欧•封塔纳割破画布的油画。
我记得小号手正对着舞台吹奏,乐器与身体精确地呈九十度夹角。从正面看,整个小号仿佛被降维成了喇叭口的圆形平面及其下方调音管的一小截竖线。小号手的头完全被喇叭口遮住并取代——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我记得跟着主唱狂乱地摇头蹦跳的时候,他头顶的灯就会变得像一根根乌冬面。如果节奏足够狂放,一首歌足够拉出一整碗灯光乌冬面。
我记得三个嬉皮打扮的大叔坐在一片泥土裸露的工地中央废弃的沙发上,清晨的阳光从他们身后盖过来,薄薄的雾使这幕场景显得不那么真实。我闭上眼,再睁开眼——他们还在那里。
我记得一个黄昏,天空是淡粉色的,十几只麻雀错落地停在电线上。五线谱上的音符。
我记得客厅地板上交叉缠绕的电线。想到某种爱情。
我记得一个明晃晃的午后,玻璃窗在大楼墙面上文出半透明的金色梯形光影。一个女人走到两栋大楼间仿佛山谷一样的露台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之后开始哭泣。安静地哭,只是偶尔伸手抹去脸上的泪。随后她起身离开。
我记得一个穿着黑色波点睡衣的少女站在窗前,强烈的阳光把她的脸涂成一片雾状的炫目白色。这一瞬间,她仿佛活在一个由0和1组成的虚拟世界里。
我记得郊外森林里的一场焰火。火花把暗夜灼出一个个彩色的洞。伸向夜空的树枝被花火映亮,呈现出闪电的脉络,一时明,一时灭。
我记得一个女人侧身贴近一面镜子。从某个角度看,她好像有两个头、两条手臂、三条腿的怪物。中间那条腿比较粗。
我记得走道天花板上的一道亮光映射在橱窗玻璃上,正好蒙住了模特儿的眼睛。模特儿在这一刻仿佛活了起来:半弯的膝盖要跨出第一步,裙摆的褶皱飘动。
我记得某个午夜,一个穿着米色风衣和褐色球鞋的短发女人醉倒在路边转角一片紫红色的花丛中,头挣扎着转向左侧,右手还在拼命做出举杯的动作。正对着她的监控摄像头缄默不语。
我记得一个空气净化器的胶带封条组成一行行整齐的“艹”形。
我记得两排红色的花在白色半透明窗帘背后,像清晨送来的吻。
我记得盛夏的公园里,一切都绽出光彩。发光的假山,发光的树,发光的白色裙子和发光的湖。湖里的太阳像一个温泉蛋。
我记得酒店窗外一片巨大的停车场。白色格子整整齐齐地朝远处地平线绵延。如果把“每个停车位上是否有车”分别设定为“0”和“1”,那么整个停车场就是一个巨大的电子密码系统。当“0”和“1”的矩阵恰好与预设的密码吻合,会触发怎样的奇迹?
我记得一个躺在房间地毯上的女人。阳光透过格子窗帘在她脸上画出一串串泪。她笑着,像边哭边笑。
我记得楼下的电线杆上自从出现第一张贴纸后,有了越来越多的贴纸。像一条被反复文身的细长大腿。
我记得厨房水龙头里流出的自来水在咖啡勺上开出一朵透明的花。不断变形的花心的花。
我记得一间门面窄小的杂货店,名字叫“THE WORLD”。
我记得一些即将要开的花。欲放的花蕾在阳光下的投影是鼓胀的莲蓬头的形状。
我记得公园里有个女人为一个个氢气球编织灰白色、带有花纹的不透明棉质外套。穿上外套的气球看上去比实际上沉重得多,它们缓慢地升向天空时,感觉不可思议。
我记得演唱会结束后地面一片狼藉的样子。我因此忘了那是什么演唱会。
我记得美术馆储物箱的钥匙上挂着一双时髦的高统球鞋。我警惕地扫视周围墙面和地面,没有发现展签。
我记得演唱会第一排铁栏杆后一排向偶像歌星伸出的手。但偶像仍然准确地站在射灯的光环中央,仰着头像在淋浴。
我记得一棵树上挂满了椭圆形铝箔片。有风有阳光时,会闪出一阵雨。
我记得一大片闪光灯同时亮起的情景。几十平方米的虚无。
我记得电影散场时仍在座位上酣睡的少年。红色丝绒座椅和浅笑的嘴角凝固成电影额外的一帧。
我记得旅行后回家时花瓣落满桌面。我顺便整理了MacBook的桌面。
我记得海报上两个小朋友的笑脸。凑得很近看,他们的笑会变得诡异;如果再凝视一会儿,甚至会变得恐怖。
我记得一个在路灯下独自练习街舞的嘻哈少年,每做完一个动作都会停顿几秒。一座不断变换姿势的人体雕塑。
我记得床单的皱褶像海浪。
我记得右脚脚背文着一把锁的长发女人赤脚在午夜的横道线上跳舞。染成米色的头发扬起,像弹起在空中的拉面。
我记得黄昏足球场上飞猫的俯拍镜头。二十二个贾科梅蒂影子人追逐一个皮球。
我记得曾一度着迷于凝视湖面幻变的波纹。直到有一次,我在湖里看见了蒙克的《尖叫》。
我记得一个每次吃蛋桶冰淇淋前一定要把底部锥形纸套取下的女人。她收集每一个吃过的蛋桶冰淇淋的纸套。
我记得一个常常按错电梯按钮的邻居。要从我们所在的八楼下楼时,如果电梯恰好在三楼,他就会按往上的按钮。他似乎无法理解电梯按钮是用来表达人的意愿的,而不是操控电梯的遥控器。
我记得海边一只逐浪的狗。它在陆地与海洋不断变动的边界上奔跑,灵活而精确。
我记得飞机的尾痕在天空写下这样的字句:“Es muss sein。”
我记得一个艺术家。他先做出一座完整的、有双臂的维纳斯,再把她的手臂截断。评论家称呼他为“雕塑家”时,他就会恼怒——他声称他的作品是截下那段手臂。
我记得一个雨夜,玻璃窗上雨滴的影子投射在窗前我的手臂上。雨滴聚拢流下时,影子像蔓生的植物爬过皮肤。
我记得一个戴着墨镜、左手拿着爆米花的滑板少年在一瞬间失去平衡。滑板如失控的车奔向前方,弃车而逃的少年身体后倾,右脚勉力维持着平衡,左手仍然紧紧抓着爆米花桶,但里面的爆米花已如点燃的烟花射向半空,画出一道香喷喷的弧形。一朵字面意义上的、真正的爆米花。
我记得大楼顶层的某扇窗户里飞出一片切片面包。在那个瞬间恰好仰头望向天空的我,见证了一幅雷内•马格里特式的超现实主义场景:切片面包飞出窗口时的冲冲怒气,迅速被蓝天下疏松的白云中和、化解。它甚至像一片落入凡间的云,或某种诗意必需品的隐喻。至少在它扑向确凿无疑的地面之前是这样。
我记得空无一人的广场上,一个穿着印有红色S标志超人外套的女人大步流星地奔跑着。看起来她正急着要去拯救什么——但目光所及之处什么也没有。一个努力战胜虚无的超人。
我记得一个爱开玩笑的朋友快递给我一截树干作为生日礼物。当天下午,他还发消息说,“树干切片可以当砧板用。”
我记得一个眼科医生在我的社交媒体上留言,“如果你总觉得阳光炫目像明亮的雨,也许应该来看看我的专家门诊。”
我记得一位朋友常对生性敏感内向的插画师女友说,“给我画一只绵羊吧。”他并非迷恋《小王子》,而是希望从女友画的那些不同的绵羊中,体察她当天情绪的细微变化。
我记得一个海滩。蓝黄相间的遮阳伞下,两个男人并排躺在两把躺椅上。躺椅背对着大海。
我记得一个空旷的房间里有两面镜子。一面斜靠在墙上;第二面靠在第一面镜子上,与地面的夹角更小。第一面镜子露出的上半部分与第二面镜子一起仿佛将整个空间略略折叠了起来。
我记得行道树集中蜕皮的那个夏天。大块大块的树皮剥落,露出崭新的浅色。树皮上那些爱的宣言与其他广告一并蜕去。
我记得喜欢在飞机刚刚起飞时,透过舷窗看机翼在大地投下的影。影子跟随飞机前行,像一只顺从的风筝。风筝越飘越小,也愈来愈淡;直到飞机刺破云层后,彻底断了线。
我记得高架桥下一个努力将身体弯成问号形状的女人。她穿着细高跟鞋和米色连衣裙,栗色长发自然地垂下,遮住了她的眼睛。无法判断她是因为身体疼痛才蜷起上半身,还是在排练某出舞蹈剧里的特别造型。她只是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像一个试图令疑问定格的人。
我记得一把伞被狂风暴雨吹到翻起,被迫摆出欢迎的姿势。
我记得一片林中空地。太阳从树的间隙挤进来,迸出一连串光晕。光晕背后的绿是深绿。
我记得一只被遗弃的手套。人类所有穿戴物中最具有拟人特质的物件。但这只手套不仅止于拟人,它简直惊悚:我看着它不可思议地兀自向前,足足移动了近20厘米——这时我才意识到有活物钻进了手套里面。
我记得寒冬屋檐下的一排冰凌。如冬日的音轨波形图。
我记得画廊墙上并排摆着两张照片。左侧那张拍的是一面桃红色墙上斑驳的淡金色光影;右侧那张是厚厚白雪覆盖的、零星点缀着几棵树的乡野,阳光漫向整个天空,雪地上没有任何足迹。不知为何,我反而感觉左侧那张比较冷。
我记得某个屋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六七排空调外机。像会呼吸的墓碑。
我记得小号手穿的T恤上写着“每个人都感觉一样”。(Everybody feels the same.)
我记得六截铝管在一条浅河中顺流而下,河水刚刚没过这些空心管道。从桥上俯瞰,铝管从水下漫射而出的光线组成了一道仿佛荧光笔画的虚线,泄露出水流的路径。
我记得保鲜袋里密封着三段青鱼:两段头和一段尾。它们可能分属于两条鱼,也可能三条。
我记得去海岛旅行的那夜忘了戴眼镜。那一晚所有的记忆都既清晰又模糊:为了在暗夜里努力看清周围的路,我比往常更专注地看,并将那些色彩与形状的嵌合体整体性地纳入记忆。
我记得路灯下一个抽烟的男人,整个头隐没在自己吐出的大团烟雾中。
我记得地上一个透明的密封袋。封口处的纸条完整无缺。密封袋里什么也没有。
我记得喷泉背后的一棵树。白色水柱之上,树枝分岔、伸展。
我记得一个浓雾弥漫的早晨,太阳力不从心地透过窗户,在白墙上投下似有若无的极浅的影。一片切得很薄的早晨。
我记得一个少女在咖啡馆里枕在一本书上午睡。蓝、白、黑的三色书脊和字母全部大写的书名《CONTRABAND》(走私货)在午后阳光里格外醒目。我上网搜索这本书的资料,发现是一本摄影集。作者、艺术家塔林•西蒙自2009年11月16日至20日间,在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拍摄了一千余件被美国海关截获的走私货和违禁品。图书资料里罗列出其中一些:假冒的美国运通旅行支票、超过标准烈度的牙买加朗姆酒、海洛因、一只死的老鹰、假冒的墨西哥护照、鹿的阴茎、濒危物种制成的钱包、古巴雪茄、盗版迪士尼DVD、可用作兴奋剂的阿拉伯茶、金粉、包装成清洁剂的毒品、假冒的路易威登包、禁止携带的香肠制品、未申报的首饰、类固醇和一只鸵鸟蛋。我试图在脑海里展现每一样东西可能的样子,并以这些想象中的图像集合来评断这位仍在沉睡中的少女的阅读趣味。
我记得一个盛夏的黄昏,天空的云是稀薄而长条形的。一条条煎得恰到好处的培根。
我记得一个台风即将来临的夏天,树荫熨过快要融化的柏油路面。
我记得一片树叶的阴影恰好盖住女孩的眼睛。21世纪的夏娃需要遮住的隐私部位。
我记得一个几乎每天都来等女朋友下班的男人。一段日子后他消失了。又过了一段日子,换了一个新的男人等。
我记得法语老师讲解未完成过去时(L'imparfait)时总会伴随着一套手势,左右手重复地朝另一方向做出波浪式行进的动作。
我记得一扇玻璃门,右侧的铜把手朝左半边弯出一个顺时针旋转九十度的U形。假如你不假思索地推门而入,就会撞到左半侧的玻璃门。
我记得一个正在搭建舞台布景的男人。他站在扶梯顶端,胸部以上隐没在一排以精准的透视法向舞台深处延展的白色长条顶灯中。又或者他其实是剧中人,在观众尚未意识到现实与表演的边界时,戏已经开场。
我记得一个女人打电话的样子。她右手拿着手机贴牢右耳,左手手掌整个按住左耳,同时闭着眼睛并抿着嘴唇。就好像她要关闭此时此地的一切出入口,全身心地融进电话另一头。
我记得动物园里的一头熊。它举起双臂,张大嘴。它的虎牙雪白,鼻孔里像有一团烟雾。不确定这是不是表示欢迎的姿势。
我记得火锅店门口切羊肉的伙计手法熟练,仅仅几秒便将肉从骨上剔下。我想我不愿意这样熟练地写小说。
我记得某个深夜,海岸边一位戴圆帽的青年久久凝视着大海。月光照亮他T恤背后抽象的螺旋形。海面漆黑一片,浪潮拍打岩石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记得夜晚的游乐场,高速旋转的飞椅上人们发出阵阵尖叫。或有其他抽象的东西被甩出这个不断加速扩张的小宇宙。
我记得一个少女蹲在草丛里长久地观察着什么。阳光勾勒出她膝盖的弧形。
我记得夜晚的酒吧,水晶杯里的烛火随空调风向的变化有规律地闪动。渐渐地,烛光如水满溢出来。
我记得迪斯科舞厅里的绿光打在一位冷艳女子的披肩上。她看起来像一只刺猬。
我记得三辆乌亮的豪车在马路上并肩而行。一间临时的、彼此映射的移动镜厅。
我记得一座由废弃轮胎堆成的橡胶山。孩子们照样玩得起劲。
我记得在一个满月的夏日午夜莫名醒来,月光和树在半透明的窗帘上演出着一场水墨皮影。
我记得梦见上千个白色冰淇淋球从天而降。可能是那一夜空调的温度设得太低。
我记得一栋大楼招牌上的字是反过来的镜中映像,它们反射到大楼玻璃幕墙上时,才成为正的。
我记得演唱会上的红色灯光笼罩着吉他手全身,把他变成一张底片。
我记得一个对焦失灵的照相机。拍下的一切都被抽象成最基本的光影。
我记得后视镜把夕阳的最后一缕金色光线错置于幽暗的前路上。
我记得一些蔓生的枝条和树叶仅仅因为钻出了镂空的铁丝网而被一并喷上了银色涂料。一段日子后,才有新的绿色伸到铁丝网之外。
我记得一根弯成一团的铁丝。看起来仿佛是柔软的。
我记得在一栋高楼楼顶眺望远处公园里的演唱会现场。全然听不见声音,但仍能感受到漆黑的夜幕之上,一小块邮票似的热闹。
我记得一片逆光中的花丛。花瓣几乎是透明的。一朵朵花之玉器。
我记得沙滩上一串白色的泡沫。来自海洋的神秘文字。
我记得一杯牛奶打翻在路面白色的“LOOK”字样旁。放射状的白色线条夸张地暗示打翻后的牛奶总是比盛在杯子里时更多。
我记得秋天铺满落叶的公园。每走一步,秋天就碎掉一点点。
我记得那个弥漫着雾气的山顶,古树的暗绿时隐时现。是一个充满流动感的仙境,也是一个美丽的陷阱,让人萌生出纵深一跃、隐入虚无的冲动。
我记得一个穿着红裙的少女举着一串彩色汽球奔向白茫茫的大海。带着终于抵达大陆尽头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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